它山:掏粪

1989-06-04 作者: 它山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分类:

掏粪

--作者:它山

(一)

那是1960 年初,在农村人民公社里接受贫下、中农监督改造两年多的右派分子,都转移到重庆市国营长寿湖农(渔)场。我被安排到叫采石埸的农业生产队里劳动改造。

约近半年后,队长叫我赶牛车去积肥。有人不无妒嫉地说:这是个‘肥缺’呵。真他妈的够‘损’的了。

让人羡慕的是逃离受人监督的劳改队伍,有须臾的个人自由空间。其二到场部所在地狮子滩,有机会去背篼市场,买点解救饥饿的东西。我看中的是前者,每月只有7.5元生活费的我,岂敢去赶场。有的说:逛-转也是享受,我觉得无钱无粮去赶场是活受罪。

而且要求每天拉回四挑(8只木桶)人粪,不轻松。只有场部后面的公厕和狮子滩养猪场可以去积肥。场部不设菜地有各生产队送来,无需肥料。即或有人要想挣表现爱护“公物”干涉-下,只是吼吼而己。

猪场的粪渣堆积如山,自己的莱园子用不完,不在乎你弄几挑走。每头猪每天配给2至3斤饲料粮:玉米、米糠、麦麸、油饼等等。较之人每日不足1斤的口粮而言,猪享受社会主义优越性。人,自愧弗如。

但是,队长要你拉回去的全是人粪。每人每天7两口粮,挤得出多少人屎来?

每天早出晚归,先到养猪场装猪屎。每只桶只装大半,再赶去场部厕所掏人屎,盖在上面看起来像人粪。对付队长不合实际的要求,只好出此下策。

中午找个荫凉处让牛儿吃带去的乾谷草。我去场部食堂打饭,饭后牛儿就地再吃点青草,我打渴睡。日子还比较自在。

不过,我的那身打头,衣裤上污渍斑斑散发着臭气,总让人避而远之。头戴烂草帽,手执七尺长柄桃尖型掏粪瓢,俗称粪扒子。腰拴草绳,外挎一条面目不清的毛巾,以备揩擦脸上手上身上的粪迹污水。这就是令人生慕又让人生畏的“肥缺” 状态。天天如是,久而不知其臭而己。

不进女厕,从男厕这边去掏粪,避兔误会的操作,这是队长英明的交代。即便如此,后来也发生了突如其来的紧张局势。

厕所屋顶下,男女各半。蹬便槽对应在各自一边,当中一堵墙相隔。我在男厕这边从一个一个蹬便口伸下粪扒子去,舀起一丁半点粪便添进木桶,装不满,就站在外面去再等人来拉屎。有人拉过了,我又进去赶紧掏起来。上午等到下午,免强收够了,才赶牛车拉回去。

这回刚刚伸下去粪扒子,从女厕那边叭叭落下几坨,正落在粪舀上,顺势提上装进桶里,顺顺当当。掏完所有的便槽粪坑正要出去,突然外面有人大喊大叫:“出来,出来!你个臭右派。”

原来是个女生,五官正常,只是两眼喷射出凶巴巴的邪火扭曲了一张脸。挽起袖口,象头母狮冲向猎物那样举起前爪向我扑来,伸在我的眼前。气势汹汹:“你个烂右派,居然敢看我的……,老子今天要抠掉你的眼睛!”

莫明其妙,一堵砖砌隔墙高达两米多,而且深陷地面二三十公分,要从这边蹬便坑埋下头去看对面的便槽,也只能看见粪槽下冲口。能看见她什么?除非视线能转弯上翘,或是潜艇的潜望镜,或者粪扒子是牙科医生的曲头镜能够反射出什么来,要么是有透壁穿墙的特异功能,才可能窥看。我可是凡人,一个右派。非妖非怪,亦非神仙。

幸好我紧握的粪扒子朝外,直楞楞又臭又硬杵着对方。她不敢前进半步。

不多时她去喊来一个男生,带副窝子眼镜跟在后面。好像是在附近上班的干部样儿,一副气吞万里的样子,挽起袖子要打人的架势。

我赶紧站到开阔地带,以便发挥长矛的作用。面对突然袭击,本能的应急状态,紧握粪扒,叉开双腿,横眉冷对。骂了一声:神经病!

要挖眼睛!真他妈的我快成为被挖目割舌的农奴了。

当年部队政委说过: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那样爱护祖国忠于党和毛主席。心头更不是滋味,响应帮党整风的号召,却成了右派,在此掏粪。

此时此刻,谁来爱护我?只有我爱我自己。捍卫我的人格,捍卫我的尊严,捍卫我的眼睛,严阵以待。

听见我的骂声,那女生更加疯狂,象明火上浇了一瓢油。气急败坏,大喊大叫:“老子的B是你个右派分子看的吗?!”

我领教过成都女娃子的牙尖舌怪,也见过重庆飞时的腰系美军皮带,下穿马裤,蓄男发的假BOY,也从无如此无羞无耻的放泼、猖狂而邪门。

他二人立即分散在我的前后,伺机冲杀。我像午台上耍刀弄棍般左右横扫进退,在厕所旁的空地上绕了两三个回合,让他们无法接近。女的叫骂不停,男的左奔右突,看来是个虚哥累得他气喘吁吁停下来责问:“你是那个队的?敢耍流氓,看女同学拉屎撒尿。”

“采石场的,右派!”心头-股子莫名冤气,闯你妈个鬼,我大声回应:“你说看,那你就去看,看得到隔壁拉屎的屁股的话,坐牢枪毙挖眼晴都认了。”

他真的进入男厕去打量-番,差点把眼镜掉到粪坑里去了。走出来一脸厌烦与无奈,拈着-只眼镜脚找女的要纸来揩。女的顺手扯匹菜叶子递给他,那股子行侠仗义的气慨全消了。说算了回去吧,女的不依,又哭又闹又跳。顺手捡起-大坨泥块,向我狠狠掷来,被我避开,她更加生气。

突然,她转过身去,抓住放在牛车上的背篼。那里放着给牛吃的乾谷草和我的吃饭用具,还有每天拉车回去要到湖边洗澡准备换上的内衣内裤。

哐当一声,她把背篼重重地摔在路边。打饭用的搪瓷碗和军用水壶跟装菜的漱口缸,唏哩哗啦滚在沟里。男眼镜赶过去捡起那只漱口缸仔细端详,叫女生过去看。上面烧铸着七个显眼的大红字:“献给  最可爱的人” 。

男生又捡起-件咖啡色美式军用尼龙衬衣,那是我当年3分钱(旧币)买下处理的战利品。嘀啷一抖,上面扣有一枚徽章,深红底当间是一只半浮雕金色和平鸽。

这时,男生甩下衬衣推推眼镜劝她回去。女生跟在后面嘟嘟囔嚷,不肯离去。

我也无心再等候谁来拉屎撒尿。收拾行头把子,套上牛车,拉起还没盍满人屎的八只木桶回去。淮备向队长坦诚交代,实在掏不出那么多人粪,请求辞职。让那些觊觎‘肥缺’的去干吧。

照常要去湖边洗个澡,牛儿要喝水。我换上在背篼里的衣裤,特别把那枚“抗美援朝”纪念章取下来擦亮,撇得更显眼的位置。今天,老子也要显摆-下了。

从沿湖公路转上回采石场有三里路的懒阳坡,牛儿走着之字拐费力地往上拉。往常回去,总会甩一嗓子:“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 。这次我陷入了百无聊奈的沉思。

(二)

扪心自问,十年前的我未必有那么可爱,十年后今天的我未必有这么可恨。

为什么她一出来就骂我是右派?当然不会派下放干部来掏粪。也许是从我那身装束增强了她的信心,而肆无忌惮。

当然根本原因,在于当年“阳谋”的盅惑下,丑化、妖魔化右派分子,无不用其极。幼儿园的娃娃在阿姨教导下,唱起了“右派右派是个妖怪”的儿歌。

这种荒唐可笑的教导,哄小孩子不哭,说麻老虎要来吃娃娃的把戏,戕毒、扭曲了千百万幼小稚嫩的心灵。这种从娃娃抓起的阶级斗争教育,编造敌人,播种仇恨,为党国打造牢固的阶级基础,培养一个个像雷锋那样,“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 的后备队、接班人 。

在一个以仇恨为阶级觉悟高,以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为荣的社会氛围里,对所谓的五类分子进行欺辱、捉弄、迫害,正是炫跃自己觉悟高的机会,甚至有的家伙还有一种以戏虐“阶级敌人”为荣为乐的脾好,张扬人之初性本恶的兽性本能。

她无端憎恨,一个素昧平生无怨无仇的人,可说是党国阶级教育的成功。就因我是个右派分子!她那股不共载天的仇恨邪火,那副不置于死地心不甘的架势,令人发怵。

也许十年前她还扎着巴郎鼓小辫子,爹妈领着她站在街边,热烈欢送投笔从戎的大哥大姐们的队伍。我们真情涌动地唱着:“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路平安吧。……” 也许她还跟着大人们不停地摇动小旗子,跟着喊口号,满脸天真无邪,叫做“祖国的花朵”、“祖国的未来” 。为了她们,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天大谎言,在此不赘),我们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十年后的今天竟是这样的女子?为表现自已的觉悟高,不惜无中生有,栽脏陷害-个大不过她十岁的右派看她的禁区。情何以堪?

在那个年月里这是何等大罪!如果加害有效,必将判刑。苍天有眼,危机易外而滑稽地化险为夷。

但事后想来更加可怕。如果一时冲动,认真打起来,伤到所谓的革命群众一点皮毛,其后果不堪设想。以我的身份,所谓的地、富、反、坏、右,一概被列入“阶级敌人”。即使有天大的理由,也会被认定为当年最流行的罪行叫”阶级报复” 。 以阶级划线的判罚,毛泽东说“好人打死坏人活该!”,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先把你毙了。在那个年头这样的杀人布告常有所见。我深深感到坠入地狱里的恐惧,黑暗,无望无助的悲哀。

跟老高(漫画家、同牢)讲起这次险遭不测的事,感叹曾经的祖国花朵,现今成长的一代,令人心寒。他紧捏酒瓶吮了一口,说:“可怕!社会粪便,人类垃圾……”

老头为我不平而气愤,不免言过其实、过火,说些酒话。他又冷冷地补上一句:“一味宣扬仇恨,盅惑人心,其结果是什么?国无宁日,法西斯!”

对法西斯这些名词并不十分清楚。只知道一些,杀害犹太人毁灭人类文明等等。但从未想过在我们国家里会有法西斯。老头仅仅是不满才用些洋玩易儿骂娘罢了。

但是,不幸的是后来的事实被他--言中。

五年后,长寿湖农场红卫兵风风火火,赶到在湖心孤岛上右派改造营地的“学习班”横扫牛鬼蛇神。七八个持有真刀真枪的,戴红卫兵红袖标,领着十几个手执木刀木棒的男女,大概跟预备党员那样正在接受考验之中,还不是正式的红卫兵,只能在额头上扎一条红布带。但是他们表现得更加凶狠,-个个动作夸张,怒目园睁,一副打家劫舍的样子。

在管教的呼叫下,我们集合。也在他们指点下,把一些改造不力或申述过自己不是右派的人,认定为“顽固”分子拉出来跪下。强制低头,低得不够,跪得不成L形,则以棍棒枪托乱劈乱打一气,有的被打得鼻青睑肿流鼻血。

首先要“重庆日报”的詹光交待翻案罪行,这位从延安出来的老革命声言不是翻案,只是把他划错了。当即有个正式红卫兵用匕首向他的臀部剌去,鲜血直冒,随即被拖去执行枪决,尽管是朝天鸣枪的假枪毙,这样绞杀心灵的折磨,是帝王时代“陪杀场”酷刑的复辟,是法西斯捉弄摧残人格精神的历史再现。几个在一旁的管教也目瞪口呆。

他们翻箱捣柜搜查书籍、信件、日记本。搜出白永康的笔记,有质问天灾人祸,谴责独夫民贼的诗句,当即以现行反革命抓起来捆吊拳打脚踢。有的被勒令载上高帽子,挂黑牌子,敲着各自满目创伤的洗脸盆喊着“我是顽固右派XXX”,被押去诸岛巡迥游斗。

当年这些右派也够倔,历经三年所谓的“自然灾害”,多半己把衣裤物品卖掉或到背篼市场换成救命的填充饥饿的东西吃进肚子了。但是他们身边的书籍总还跟着劳改转战各地仍然保存下来。尽管有的已是衣无二件裤无二条,却还有几本书常在身边。

可是这次在劫难逃了。大批书籍收缴焚毁,或被打上差差,或用墨汁乱涂胡抹让人无法阅读。当搜到一本精装外文书,无不惊喜地认定这是帝国主义的反动书刊!本应格杀无论。但又怕万一是中国共产党的洋祖宗马、恩、列、斯的当家经卷呢?岂敢造次,拿捏不定。

此时此刻,一位被罚跪的饱读诗书的老兄,跪着挪动双膝前去五步之遥的红卫兵解惑释疑,用铿锵响亮的英语说:“William  Shakespeare’s   Opera ”,然后说:“这是世界文学名著,欧洲文艺复兴中最伟大的英国文学巨匠、诗人、戏剧大师莎士比亚的戏剧集”。这个卖弄与乞怜讨好的混合出镜,似有怜惜人类文化遗产的苦心,也试图提醒手下留情之意。五味杂陈的一幕,真叫人有不忍目睹之痛。然而该书还是粉身碎骨付之一炬了。

不过文革之初,我国大文豪郭沫若先生颤颤经经声言要把自己写的书全部烧掉。而“马克思加秦始皇”的霸道,对老牌法西斯希特勒摧毁文明的超越来说,那更是“俱往矣,还看今朝”,对此或可释然。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把中国知识分子脱胎换骨了。“三千帐内尽解甲,更无一人是男儿”,个个低头木然,慑服于法西斯的恐惧,似若一群不叫不哼也无力嘣哒待宰的羔羊。

当晚,把我们赶到-个废弃多年的砖瓦窑坑中。四周高堵,只有3尺宽的缺口可进出。我们挤在一起,能听见相互惶惑的心跳与呼吸声,仿若德国纳粹党卫军的屠杀,即将发生。我紧靠砖窑扣出一块鹅卵石捏在手中,准备只要有点动静,冲出去拼一个算一个。事后想来,只是不甘死亡的无奈为自己壮胆而己。

远处的高音喇叭在争吵、打语录仗,喊口号,听不清说些什么。末日的恐怖紧琐湖山泽国的上空,满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星星,见死不救地眨着鬼眼。远山野寨里的鸡开始啼叫。

天快亮了,屠杀没有发生。人人捏了一把汗,曾是地下党坐过牢的廖石城老头自言目语边走边叽咕:“啥子‘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嘛,倒过来,我才不怕死,只怕苦。”事后传闻,两派对此次横扫的深度,发生争吵。为这次应该认真执行屠杀还是假屠杀,是左倾还是右倾的路线问题打了一次激烈的嘴仗。

后来有一派红卫兵打算再来一次血洗右派营地。另一派通了风,管教也跑了。我们纷纷逃离,回家或投亲靠友各自东西。两派武斗升级,各地乱象横生,互抓俘虏拷打,屠杀。无法无天的暴行远胜于曾经看见过发生过的,深感外面的世界比右派营地里更危险,反而觉得隔山隔水的牢房是比外面更为安全的“世外桃园”,或许是出逃世界末日的“诺亚方舟”。不久,大多数人纷纷自动回来了。

此前有幸调回城里的右派,文革中多有自杀,或被杀,或被斗得死去活来。有的来信想回“学习班”,愿与大家同甘共苦。也有的暗自庆幸自己命大没有调回去,躲开了灭顶之灾。这世道,不知何处是地狱?何处是人间?

这段时间里,有两次又遇到那个女生。横扫中她提着木刀督查低头状况。冤家路窄嘛,我乖乖地把头埋得很低,或许是衣着改观没让她认出来。其后我到外飘荡了四五个月,回来经过场部大楼,一个电力不足而鬼影绰绰的夜晚。月黑头,天上还有几颗东歪西倒的星星,她拖声哑气的嗓音,并未改变其本色。正跟几个人在-起唱“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如丧考妣的凄切悲伤伴随着阵阵真真假假的抽泣、鸣咽。

(三)

退休后。

有家店铺门前挂块纸板,上有歪歪扭扭的几个字:“长寿湖鸡蛋”。 对鸡蛋无兴趣,但长寿湖对我是刻骨铭心的。

这是间杂货铺。一位疙疙肿肿的女店员正在给人打酱油。她转过身来问买啥子?把我惊住了。三十多年来人老了但她的眉眼神情还是那个样子,我说看看而己。她十分不屑地转过身去数票子,没有认出她要挖掉眼晴的那个烂右派。

这位立场鲜明,万分仇恨阶级敌人,心中想念毛泽东情深意切的女青年,却没有受到毛老人家的庇荫福泽,远不如当上书记经理之类的同志们。我倒有些为为其命运不公而抱不平,惋惜。

几年几月之后,我从医院经过这条街。沿途有人搓麻将打纸牌,高矮大小各异的桌子占满了街沿,看打牌的比正在攻防掠寨的正主还多,不少肩搭绳索手执扁担的山城棒棒军,在等生易的间歇中站在外围观战,俗称“教膀子”。 一派怡然自得的盛世景象,突然冒出一个女人大声武气地叫骂:“你看!你看!看你妈卖B……”

“你摆在街上卖嘛,啷个看不得?”棒棒的回敬惹得她大发其泼,差点扭打起来。那声拖长的B,熟悉而又余音缭梁四十余载不绝的声音,让我停下步来看清了一张愤怒浮肿的面孔,竟然是她。

不远处有几个妇女在议论:生意不好做,欠一屁股睹债的男人丢下她各自跑了。她天天打牌,想捞烧。输不起就角孽吵架,这不把火冒到棒棒身上去了。

又是几年几月后,医生叫我住院,到银行取退休金缴门坎费才能住进去。人很多,八个窗口只有两个营业,这是近年银行的特色,排队。有的跟前后打招呼,要求公证他的轮子在他们之间,然后自己坐在旁边的休息椅上去。我要赶在12点前报到,生怕节外生枝,排起傻等。

骤然间,响起一个女人的谩骂:“还要等他妈卖B好久嘛?啥东西改革开放,越改越恼火,要等死个人罗!”那女人满脸病容,一只手高擎输液瓶坐在靠墙角的位置上。人们顺着声音寻视过去,看是一个病人就无话可说,但是也没有一个雷锋前去帮她,或者让她先取。只有个保安走向前去对她说:“唉,你不要乱说呵,这里是国家银行。”

“你莫说国家银行,吓哪个?就是搬出个毛泽东来也赫不倒人。”有人劝她别乱说呵,她越更来气了。

“就是他妈卖B的毛G R的,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斗他妈B几十年,他倒死逑了,上他妈卖B的无限美好无限光明无限美妙的共产主义天堂去了。跟他闹革命,天天斗,月月斗,年年斗。就是斗不出个啥子鸡公广阔天地,倒斗出一身病,斗出个老娘天天卖鸡蛋、鸭蛋、卵子鸡巴蛋。吃低保,还紧倒拿不到他妈卖B的吊命钱……”

人人目瞪口呆,鸦鹊无声,没有哪个前去誓死保卫毛主席,轧烂她的狗头。

空气凝固了,我看出又像是她,但有些脱形走样,枯黄浮肿。不敢相信是那个当年意气风发与我战斗过的女生,但那声音何如一人,我真不愿想是,或者叫不忍心肯定就是!

她一句一个龟儿老子,妈的娘的,无法如实再现,只好删繁就简。那些脏话犹如当年叭叭叭落下来的屎坨坨,但没有一点当年掏粪时见到落下来的惬意感觉。正如老高所说,那是大便,是垃圾,令人恶心。

走向医院的路上,我心戚戚。

其实,我们都是在那荒唐岁月里被制造出来的屎坨坨罢了。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瞎折腾出来的消化不良渣渣泛泛筋筋吊吊的历史粪便,痛心的垃圾。

我不得不佩服她的勇气,在大庭广众之下发泄的愤怒与咒骂,虽说粗俗难闻,但在当今众多自持高雅的沉默之中,可说是惊世骇俗的一道闪电。似若晴空万里骤然要变天不期而至的炸炸雷,在我的心上久久滚动。

我完全理解,一种受骗上当在醒悟之后难以排解的羞愧与痛苦。受伤的野兽是更勇猛的。

而我只能躺在病床上,检索苦涩的记忆。唉,说什么“不为虚度年华而羞愧,不因碌碌无为而后悔,我们是为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奉献了一切”。 这时当你回首自己献出了全部青春与热血的一生,到头来却只是乌托邦皇权复辟药罐里倒出来的一堆药渣。特别是在这迟暮残年追悔莫及才明白过来的时候,是锥心毁骨的痛。

心中的隐痛,阵阵的煎熬,常使我:“拔剑四顾心茫然”。

2012.2月 在医院


感谢作者来稿,版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与作者联系。
文责由作者自负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二维码分享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