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庆: 三千上海孤儿在内蒙:我们是草原无根的沙蓬,想回家

1989-06-04 作者: 安小庆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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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上海孤儿在内蒙:我们是草原无根的沙蓬,想回家


--作者:安小庆


53 岁的额尔登,一边看着电视上的寻亲节目,一边陷在客厅的沙发里流眼泪。沙发背后的白墙上,挂着每个蒙古族家庭必有的成吉思汗像,以及在草原上不常见的、汉族人信奉的财神爷。


“又哭啦?”妻子娜仁格日勒从沙发另一边站起来,瞧了他两眼,转身走进卧室。


身份证信息显示为“蒙古族”的额尔登,无论面容还是身形,长得都不像蒙古人。然而一旦说起话来,旁人又不得不相信眼前这个以蒙语为母语的男人,千真万确应该是个蒙古人。


与如今带给人的困惑不同,至少在 52 年前,有关他的一切都还是确定的。那时的额尔登还不叫额尔登,还只是一个生于江南、不满 1 岁的婴儿,一个普通的血统和文化意义上的汉族男孩。


但命运和时代选中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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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开口讲话的额尔登,看上去一点也不像蒙古人。退休后他想回到养父母留下的老房子和草场养老。


1959 年到 1961 年,“三年困难时期”,饥饿和死亡带来的巨大阴影,迫使他的父母将他遗弃到上海育婴堂。之后,不满 1 岁的他被送到了千里之外内蒙古牧区的广袤草原上。


额尔登不是个例。包括他在内,总计 3000 名左右的江南幼童,在饥荒年代,被远送到塞外草原之上,从先天的汉族人变为了后天的蒙古人。


然而,他们渐渐发现,自己既不能成为彻底的蒙古族,也不再是纯粹的汉族。孤独的“中间者”状态,被遗弃的感觉,一直伴随他们的少年、青年、中年,直至老年。


这可能是全中国最想“找到自己”的一群老年人。他们的大半生,几乎都在位于中蒙边境的达茂旗草原上寻找两个问题的答案: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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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女方家人嫌弃他的汉族身份,额尔登差点没能和蒙古族的太太结成婚。


这两个问题,也总是盘桓在“宝宝”的心里。 达茂旗草原和百灵庙镇上的人,没有不认识宝宝的。他极有可能是全中国唯一一个自称宝宝的老年男子。


宝宝大名叫张利华。 1960 年,一批来自上海的弃儿被从南方运送到内蒙古,继而被“分发”到包括呼和浩特、锡林郭勒盟、乌兰察布盟在内的地区,宝宝就在其中。


据上海民政志载, 1958 年上海社会福利机构共收容婴幼儿 1770 人, 1959 年收婴 3525 人,其中弃婴占 98% 1960 1 月至 3 月,共有弃婴 5277 人入院,最多的一天收容 109 人。


“把小孩送到上海去,上海有饭吃!”饥荒的艰难岁月里,南方人相信哪里没饭吃,上海都不会饿肚子。


绝望的父母们以为给孩子找到了一条生路,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上海也快断粮了。从 1960 6 6 日中央发出《关于为京津沪和辽宁调运粮食的紧急指示》中,可以看到当时的情势已经危急到何种境地:北京存粮为 7 天,天津为 10 天,上海已无存粮。


黄浦江边的危急情势,数万婴儿和幼童面临夭亡的危险,被逐层反映给时任全国妇联主席的康克清。


康克清为此找到时任内蒙古第一书记的乌兰夫,希望他能从牧区调拨一些奶粉支援江南各地的福利院。然而历史似乎总在偶然处发生弯折。乌兰夫在请示周恩来时做出一个大胆建议:发动整个内蒙古,将孤儿接到牧区,送给牧民抚养。


这个历史上几乎没有出现过的迁徙路径和收养方式,彻底改变了数千江南弃童的生命。仅在 1960 年一年,内蒙古就安置了 2000 多名南方来的“孤儿”。


不论在当时,还是之后的半个多世纪里,人们都不愿意用“弃儿”来称呼这些来自江南的孩子。他们曲折迂回地将孩子们统一称为“江南孤儿”或“国家的孩子”,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各方都获得暂时的宁静。



1960 年春天起,从上海开出的列车,行驶在京沪和京包线上。孩子们的各色小衣裤和白色尿布,挂满每一扇打开的列车车窗。装着小乘客的车厢,穿过江南水乡,一路掠过平原、山川,经过长江、黄河,最终驶入一望无际的草原。


当时尚无名字的宝宝和额尔登,是这特殊车厢里众多婴儿中的两个。不满周岁的他们,分别在 1960 年和 1963 年加入这次迁徙。没有人知道人生中的第一趟火车之旅,将把他们各自的命运带向何处。


列车的起点是温暖、湿润、葳蕤的南方,而终点,是干燥、寒冷、人烟稀少的牧区和草原。


面积 110 多万平方公里的内蒙古草原,直到上世纪 60 年代,人口不过 1000 万,每平方公里不足 10 人。荒寒的气候,繁重的劳作,低下的医疗水平,逐草而居的艰难生活,让牧区妇女的生育率极低,不少人患有不孕症。


而绵长的边境线和日益紧张的“中苏“关系,让此地愈来愈成为国防和充实人口的重点区域。南方来的饥饿的孩子们,就这样承担起双重的功用:既成为缺少子嗣的“牧民的孩子”,又成了能够充实边疆的“国家的孩子”。


其实早在 1958 9 月,内蒙已经从安徽接运 500 多名孤儿安置在锡盟。那时安徽还是夏末的气候,孩子们刚到内蒙就赶上寒流。由于体质弱,大量孩子生病死亡,仅有 200 多名幸存下来。


这次事故后,内蒙古要求各地接引孤儿前必须先设立保育院。孩子们到达后,先收入保育院抚养,待状况稳定后,才让牧民领养。


1961 年,在保育院生活了一年之后,包括宝宝在内的七八个孤儿,被分到达茂旗草原。宝宝是其中两个男孩之一。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当时已经两岁多的他不会坐也不会爬,脖子细得甚至不能撑起大脑袋。


一到达茂旗,宝宝就被镇上粮食局的一个副局长领回了家,但不到 3 天就被“退回”了民政局,理由是“这孩子肯定养不活”。 粮食局一个没有孩子的普通工人听说了,赶紧跑去民政局,抱走了这个可怜的男孩。 这就是宝宝的养父。此前,这对工人夫妇曾育有一子,但因保姆照顾不慎而夭折,夫妇俩再也没能生育。


为了照顾他,养母专门从纺织厂辞了职。他们疼爱这个几乎可能夭折的孩子,怀着无限的暖意给他取了一个小名:宝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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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饥饿和营养不良,“宝宝”五岁才会走路,为了照顾他,养母从纺织厂辞了职。


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缺钙和发育迟缓,直到 5 岁,宝宝才学会走路, 9 岁才能自己蹲着上厕所。


这个名字在之后的 56 年间,伴随他从孩童到了老年。他甚至将自己 1997 年从粮食局下岗后开的一家店命名为“宝宝粮油店”。


二十几年里,牧区和镇上的人们,都来他的店里买炒米、面粉和菜籽油。他们各自用带着西北和蒙语的发音叫他“宝宝”。


在宝宝被领养 1 年多以后, 1963 年,又有十几个上海孤儿被“分”了下来。这其中就包括来时尚不足 1 岁的额尔登、苏布达、萨仁琪琪格,以及 6 岁左右的童格勒嘎。


他们每一个人都没有准确的生日,出生年份也只能模糊地界定在两个年份之间。就连究竟是在 1963 年的什么季节来到达茂旗草原,也不大有人记得了。只有来时年纪最大的童格勒嘎,还依稀记得来时汽车窗外绿油油的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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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仁琪琪格说,这张照片是 1960 年到 1964 年间,某一年分到乌兰察布育婴院的“上海孤儿”。


牧民们一听又有孩子来了。心急的,骑上马就赶来了。心细的,拿上牛奶和衣服,套上勒勒车,拼命往镇上赶。这一次,所有孩子都被领回了家。



童格勒嘎如今依旧住在草原上。只是她的罗圈腿越来越严重了,连走路也一瘸一拐。 她已经 60 岁了,住在养父母留给她的院子里。


她还记得,父亲骑马接她回来的那一天,这里还没有房子,只有两只孤零零的蒙古包。 草原上的牧民,是真疼这些白白嫩嫩的孩子。 苏布达和萨仁琪琪格来时不满周岁,她们是被养父用袍子紧紧裹在胸口,骑马带回蒙古包的。额尔登是坐着勒勒车回家的。来时年纪最大的童格勒嘎,被抱上了养父的枣红骏马,那时的她还是一口江南方言。


取名,是养父母表达接纳和爱意的开始:“额尔登”在蒙语里就是“宝宝”的意思,“苏布达”是“珍珠”,“萨仁琪琪格”是“月亮花朵”,“童格勒嘎”是“澄澈无云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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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布达很幸运,养父母带着不到两岁的她去包头留影,很少有“上海孤儿”留下这么小时候的照片。


相较于其他人,来时已经五六岁的童格勒嘎,需要重新适应新的家园。


她记得刚到蒙古包,养父就倒了一碗奶茶给她喝,算是一个小小的欢迎仪式。 之后开始学蒙语。“刚开始,学得累了,爸爸就端来一碗炒米,说只要会读一个字,就奖给我一把,有时候还会奖励我干奶酪条。”


那个年代,炒米和奶酪都是非常珍贵的食物。 除了童格勒嘎之外,其他的孩子都不存在重新适应的问题。等他们开口讲话时,说的就已经是蒙语了。 长到七八岁,他们都成为大人的帮手。额尔登记得自己从 5 岁起,就开始和姐姐一起放羊。


再大一些,他可以一个人帮大队放 200 只左右的羊群。冬天骑着骆驼,夏天骑着马,每天两次把羊群赶回家喝水。 他的记忆力本就很好,再加上与羊群朝夕相处,很快,羊群里每一只羊的样子,他都能辨认得出来。


几十年后,他的手机里从来不存联系人的姓名,只凭记忆手机号就能知道对方是谁。朋友们惊讶于他的记忆力,知道自己身世的他,总是自嘲“毕竟我是南蛮子嘛,脑袋瓜子精明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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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包头来的男子,给达茂旗的每个“上海孤儿”送了这张老照片。据说这是当时孩子们被送到达茂旗民政局时拍下的。苏布达他们很喜欢猜测照片里的孩子到底是他们中的哪一个。


放羊、骑马、挤奶、剪羊毛、照顾小羊羔,是这些南方来的孩子们从小就学的生存技能。 因为少女时期早早学会骑马,导致还未发育完全的骨骼受到影响,这让童格勒嘎和苏布达都有不同程度的罗圈腿。宝宝记得, 20 岁接养父的班在粮食供销社上班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她们。


“罗圈腿是牧民常有的事,但奇怪的是,她们俩长得又不像蒙古人。”渐渐地,在自己的揣摩和他人的风言风语中,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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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都说苏布达长得秀气,像南方女人,但换下演出服后骑上摩托去找羊群的她,又成了一个彻底的草原牧民。


等摩托车取代了马,她们又学会了骑摩托放牧。在四季的轮回里,这群江南的孩子在达茂旗草原上烧牛粪,喝奶茶,吃手把肉……按照一个蒙古牧人最标准的方式在成长。



没上学前,每个人的日子是单调重复却又无忧无虑的。但学校就不一样了。几十个孩子背后,是几百个大人的眼睛、嘴巴和耳朵。于是关于上海孤儿真实身份的闲言碎语,开始在学校里传开。


额尔登开始留心父母的谈话,但他没有直接问过他们。宝宝也保持了沉默。女孩之中,只有苏布达回去问了父亲。父亲说,“傻孩子,你就是爸爸的姑娘呀”。 时间渐长,同学间的交往和摩擦一起增多。


额尔登被顽皮的同学取名“南蛮子”;苏布达被骂“二混子”(本地羊和外地羊的杂交品种);萨仁琪琪格被叫做假蒙古人;而宝宝在和邻居孩子玩闹时,被叫做“捡来的孩子”。


随着他们长大,整个镇上和草原的大人们,都心照不宣地知晓了这群孩子的秘密。 28 个被达茂旗牧民收养的孩子之间,也像草原地下盘根错节的草根一样,逐渐知晓了大家共同的身份,但从来没有人去主动找对方认识和交谈。


他们是一群沉默地保守着同一个公开秘密的草原少年。“上海”“孤儿”,这两个词汇连接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点,和一个怎么也不愿意去接受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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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学起,陶格少、童格勒嘎、萨仁琪琪格就渐渐知道了彼此共同的身份。但直到这几年,她们才成了朋友,互相称为”老乡“。


少年们就这样怀着心事,各自长大。只有傍晚骑着马赶着羊,从家对面的山头俯冲下来前,额尔登会偶尔立马原上,朝着东南方向眺望。


那是他从地图上得到的大概方位。 但他什么也瞧不见。除了河谷边,学校附近的那片树林。 在几乎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树是最稀少和最扎眼的存在。


老人们总说,不知道是谁带来了树的种子,又正好把它们丢在了河边的土里。 即使长在生存条件最优越的河谷边,草原上的树生长得也极其缓慢。


9 岁上一年级,到 17 岁初中毕业,在额尔登眼里,这片小树林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命运,就像一棵草原上来路不明的树,被人偶然带来,然后扎根于此。


草原的辽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达茂旗中蒙边境的位置,令这种孤独和对自我的怀疑,在天地间无限放大。想要寻找自己的欲望,一点一点在累积。


1981 年,宝宝 20 岁,瘫痪多年的母亲去世,他觉得自己“心里和家里的那座山空了”。又一次成为弃儿的感觉包围了他。有半年时间,他总是叹气,不敢关灯睡觉。于是,他很快结婚了。


讲起寻亲的事,萨仁琪琪格爱说“思慕”,这比思念更浓又更诗意了一重,像是她对远方家人和故乡的一种“呼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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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是成长中最共通的感受。也直到结婚、生子后,曾经怨恨过生父母的萨仁琪琪格开始理解当初他们的选择,开始更深刻地理解血缘和亲情。


和额尔登的想法类似,宝宝觉得他们也像是草原上无根的沙蓬,被风刮到哪算哪。多年后,这个因营养不良而被“退回”的大头“上海孤儿”,在镇上开了一家历史最久的粮油店。他因饥饿而被送到草原,等他成年后,成了一个天天跟粮食打交道的小老板。


“人生就是这么荒诞,你能怎么办?”他把店名叫做“宝宝粮油店”,表达他对去世的养父母最深情的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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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宝”因饥荒被送到内蒙草原收养。成年后他成了达茂旗“宝宝粮油店“的老板。


长大后的额尔登,极力想要摆脱养父母的安排,逃离到草原之外的世界。他上学争气,工作努力, 40 岁后,成了他所在的苏木(相当于乡)草原上,唯一一所小学的校长。


命运的谜题,谜底总是出人意料。一个上海孤儿最终成了这片草原上所有学龄孩子的蒙语文老师。 姑娘们则为人妇,为人母,在草原上结婚生子。她们从早忙到晚,草原上的男人们能做的,她们没什么做不到。


但同时,达茂旗草原上每一个“上海孤儿”的命运,都像被预先设定了程序一般,在成年后逐一面对破碎失意的家庭生活。


额尔登的父亲在 2002 年突发脑梗过世,之后母亲得了肺癌。宝宝的父亲也是突然去世,母亲中风后偏瘫。苏布达的父亲在她 17 岁时酒后骑马意外坠亡,母亲中风后偏瘫。萨仁琪琪格的母亲双目失明,卧床多年,幸得女儿多年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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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婚是”上海孤儿“们的一个共同点。感情深厚的养母一去世, 20 岁的”宝宝“就结婚了。孤独和没有依靠也是苏布达 20 岁就结婚的原因。


命运似乎一早洞察到未来的境况。让饥饿的幼儿和多舛的牧人相遇一场,再彼此照拂。



年岁渐长,养父母们逐渐离世,“上海孤儿”们的儿女也已成年。他们终于有时间和精力去梳理和触碰内心多年的褶皱。


关于自己的杳渺身世,关于远方的亲人和故园——再不做点什么,人生就要过去了。


一个如同道德铁律般的共识存在他们心中:只要养父母尚在世,没有人好意思提出寻亲的想法。


直到 2002 年底,额尔登参加到上海市妇联主办的上海孤儿寻亲活动中。若不是养父已经去世,他绝不会参与其中。 他和养母说,要去南方参观。母亲一听说他要去上海,就哭了一夜。


额尔登知道,即使哪天找到了父母或者兄弟姐妹,他也不会回到南方,但是母亲担心他一走就不会回来了。 2002 年那次上海行,严格来说只能算作回乡,而非寻亲。


真正寻亲的开始,是参加活动,制作寻亲资料。 在被称为“寻亲大姐”吕顺芳的寻亲网站上,额尔登很快掌握了如何制作一份寻亲资料。但他无法得知,自己“到底出生于哪一年,是哪个区域的人”。


于是,年份只能模糊,区域只能模糊。唯一还有可能清晰确定的是胎记和印记。 很少有成年人像他们一样沉迷于寻找自己身体上的特殊印记。从开始动了寻亲的念头起,每次洗澡和洗脸,他们都会检查身体的每一块地方。


任何可疑之处都可能是一条连接血缘和身份真相的密码和记号。 宝宝是在去年用毛巾擦内耳廓时,发现自己左耳里有两个疑似针眼的印记。额尔登是前年发现自己下嘴唇内部有颗红痣的。萨仁琪琪格则发现她的右手内侧有一颗粉色的小胎记。


童格勒嘎没有找到可能的胎记和父母留下的印记。她的草场上牧了 36 匹马。丈夫用剃刀在每匹马身上留下了记号,家人们一看便知道这是自己家里的。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能分得清自己家羊群中的每一只羊,但他们也都渐渐明白,也许用了一辈子的时间,到最后还是不知道自己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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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格勒嘎(前排左一)一家充满命运的巧合:从外婆、养母到她,再到她的大女儿,一家四代女性都是养女,这让她对收养的大女儿多了更多的理解。


因为被遗弃的经历,萨仁琪琪格恨过亲生父母。她从很小就知道自己长得并不像蒙古族,但为了在同学和邻居面前争气,少年时的她尽量在说话、穿衣方面向蒙古族靠拢。


20 岁左右离开学校后,她好像从那种压力里解放出来。内心又走向另一个极端,“就是不想束缚自己了,你们说我是汉族,那我就是吧”。 她去呼市的影楼拍最时髦的沙龙照。


朦胧的柔光里,长卷发,大垫肩的她是都市时髦女郎,跟草原和蒙古族没有任何符号上的关联。 额尔登始终难忘 2002 年第一次寻亲时,一位同行的男子一直很沉默克制,但当他们来到上海育婴堂旧址时,那位中年人突然跪倒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下痛哭。


之后,一行人来到上海福利院新址参观,打开会客室的大门,一大群肢体残疾的孩子,被集中在一起。那个场景让额尔登想起“剪羊毛的时候,羊圈的羊羔也是这样被绳子分成几堆,没精打采地挤在一起”。


他的眼泪一下就冲出来。之前几天,他都觉得是在旅游。那一刻他像是看到自己小时候的样子,也是这样被关着挤在一堆,然后被人看着,最终被挑选和带走。 额尔登 2002 年的上海之行,算是达茂旗最早的寻亲活动。


因为交通信息不便,草原深处的达茂旗上海孤儿们,真正开始集体寻亲也就是这两三年。 早于他们开始寻亲的锡盟孤儿们,已经有不少人不再投入其中。过去十年间经常组织大家南下寻亲的嘎鲁,已经将今年南下的活动视作自己的最后一次努力。 “我不想找了,伤心了。


可能南方人的心和我们北方人不一样吧,总是我们这一边上赶着似的……” 还有人憋着劲儿要以另一种方式回去。锡盟的上海孤儿巴特尔发狠了大半生,一定要让自己的孩子回到上海,做回上海人。最终他的一个孩子考上了南京气象学院,后来去了上海工作,完成了父亲一辈子的心愿。


渐渐地,大家也开始体会到嘎鲁所说的“心灰意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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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尔登的寻亲启事


今年五一假期,额尔登参加了他的第二次寻亲之旅。这一次是由“寻亲大姐”的吕顺芳组织的“梦回江南 2016 寻亲大会”,依次在无锡、宜兴、南京、上海举行 4 场。


他的感觉是“僧多粥少”。走丢的人多,来找的人太少。他们十几个人穿着蒙古袍坐在教室里,热得出汗。有人看了他们胸前的寻人启事,开玩笑道:没搞错吧?你们看上去就是蒙古人,一点也不像南方人啊。


偶尔有老人被搀扶着走过来,对他们又是掰开嘴看牙,又是把耳朵捏了又看,“就像我们草原上选牲口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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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 5 月,包括额尔登、格日勒、朝鲁孟在内的三十几个达茂旗、锡盟的”上海孤儿“专程去江阴、常熟、合肥参加了 3 场寻亲会,身着民族服装的他们是现场最显眼的一群人。


今年寻亲会上,他和同行的十几个人,每人花了 450 块,通过抽血,把自己的 DNA 信息录入了一个寻亲数据库。 希望之中又有恐惧。


宝宝记起 2002 年好几次梦见自己掉牙,“都说掉牙代表亲人走了,那时养父母已经去世了,所以估计我的生父生母也不在了吧”。 但大家还是不甘心。


去年的聚会上,有组织者散发了一封写给寻亲相关城市市长的公开信,几乎所有参会的上海孤儿都在信的末尾签了字。 信中说:“弃婴们大多已年近花甲,寻根求源依旧是他们的愿望……他们稀里糊涂地来到了这个世上,又稀里糊涂地过了半辈子,但愿他们每个人若干年后不要带着稀里糊涂而离开。”



每年清明节,额尔登会按照汉族的习俗给父母扫墓。他和妻儿带上奶茶、白酒、水果和手把羊肉,来到自家草原深处那一片朝阳的草坡。本来按照蒙人的习俗,是不立墓碑和坟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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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尔登一家四口人里,他的汉语几乎是最差的,蒙古族太太的汉语都比他好一些。


但他心里总觉得堵得慌。少年时放牧总经过一条小河,河里有很多拳头大的白色石头。父母都去世后,有一天他开着四轮小拖拉机,从河边拉回半车斗的白石头,一颗一颗嵌在曾经安放父母离去的那块草地四周。 他怕自己忘记,怕自己找不到他们。


他想要留下一个标记,“已经失散过一次了,不能再和他们失散了”。 再有几年,额尔登就要退休了。他打算和太太搬回牧场的老房子。他现在看到羊羔就想去喂,一回到镇里的楼房就喊热。


8 16 号上午,他和太太开车 20 公里回到牧区的老房子。老屋已经翻修完毕,只有一些建筑垃圾需要清理。 根据喇嘛的说法,这天下午 4 6 点之间,要在房子里搞一个类似煮奶茶的小型祭祀仪式。于是俩人从车后备箱里,搬出抽风机和锅碗瓢盆。 炉坑里烧的是牛粪,锅里是开水、茶叶和奶粉。看着妻子不停地用汤勺搅拌奶茶,额尔登半开玩笑地说:“我是南蛮子,我可不信这个!”


下午 6 点半,宝宝也关了粮油店的门。离店 800 米的城西边,刚修起一座新塔。初秋,塞外的风沙开始刮脸。他骑上送货摩托车,准备前去一探。 宝宝把车停在塔下。这六边形的新塔名叫“和合塔”,塔身刻了一段半文半白的文字,回顾了达茂旗草原“华戎和合,诸族交融”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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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距离他大概 50 公里的达茂旗巴音敖包苏木草原深处,童格勒嘎开始和面蒸馒头。 她的土房院落外,地平线上的夕阳将草原、稀树、深井、水槽、马群都包裹在金黄色的余晖之中。


在一点一点跌落和暗掉的光线中,数百只被染成金色的羊,排成一队,走在回家的路上。

转自《每日人物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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