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哲哲菌 :思想者程巢父先生
思想者程巢父先生
--作者:小哲哲菌
程巢父先生著作《思想时代》书影
2020 年元旦,土黄的阳光洒在上海的街巷和人群,像苍老的祝福。彻夜不眠在外滩跨年的年轻人们享受着放纵和余欢,而汲汲于世务的中年人们则感觉到岁月的脚又从自己身上跨过,新年或旧岁,冷暖各自不同。一零年代总归是过去了。
杨浦区鞍山六村的小巷子里,是学者程巢父先生的临时居所,先生近年来辗转搬家,自从离开了曲阳路那有着芭蕉小院的 “ 不降斋 ” ,就飘无定所,先是蜗居在呼和路电梯公寓,却在年底又被房东无理驱逐,遂辗转到了鞍山新村的陋室之中。一个 85 岁的老人,孑然一身,带着数万册惜为性命的藏书,奔波在上海。 12 月的冬夜,先生跌坠,腰椎骨裂,不得动弹,但惧于上海医院高额的医疗费, “ 上海再无法生活 ” ,先生只得颠簸十多小时,坐车回荆州,却发现故园寥落,知交故人俱凋零,又只好返还上海,僵卧幽居。 “ 无法生活 ” ,先生一语敝之,再无怨言。
程巢父先生的简朴生活
“ 无法生活 ” 的思想者,又不得不生活下去。先生携书辗转的情形,令笔者想到李清照在国破家亡之际,护金石书牍为头目,又不得保全,眼睁睁看珍爱之物逐一散佚之惨痛,人到暮年,应是见惯聚散离合,唯独放不下残书折鼎,巢父先生之痴似此也。
上海的老小区里几乎鲜少年轻人的踪迹,有失聪不敏的老人在阳光下晾晒棉被,抱小狗拎鸡蛋的中年夫妇在花坛边缓缓行走,卖粮食日杂的小商贩表情萧然,没有声响。偶尔有炊烟的香气,提醒人们,这是新年的正午时分。
因为居室逼仄,人且难以容身,先生只好央人把几万册书全部打包寄回老家荆州,只剩一本蓝色线装封面的《智囊》,在客房的旧电脑旁,不知被谁做了鼠标垫,皱巴巴地看守这个已然看不出思想迹象的思想者之居室。这本书名俗劣的读物,是幸存在思想者程巢父先生家里的最后一本书。笔者遂忆起先生的一些书斋往事。
2013 年春,因受朱大可老师之托,我去往先生家取一包裹。 “ 老先生叫程巢父,很有学问气节的学者 ” ,朱老师在电话里如此介绍。我心里想,巢父也好,许由也好,这样的人物如何能生在滔滔今世呢?去到程先生家,老先生正为了核实一则笔记,双手带着白色棉纱手套,打着手电筒在小书房里山丘一般的书堆中寻找一本张先的词章,那认真庄重的情形令我想起海底的采珠人,满屋的图书,就是先生毕生采集的珍珠。因为在底楼。光线不好,灯光是昼夜亮着的,上海的空气潮湿,于是壁挂式的空调一直在开着,防止书籍受潮。其余日用物品,都简单到极点。
程巢父先生《藕》手稿
我也喜欢宋词,于是和先生从张先姜夔聊起,不知怎么谈到了同济人文学院的老师们,我想到了前不久去听过季蒙教授的一堂课,哈哈大笑。先生问我何故大笑。我夸张地描述季教授上课时的神情:这人上课杵在讲台边,一动不动,完全不像在地球上,而是漫步宇宙星云那种自我陶醉,眼睛斜视窗外,聚焦在某处空茫的地方,随时浮现一种很神秘的笑容,从周易联系到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阴阳八卦与宇宙膨胀,在黑板上,他拿起粉笔在八卦阴阳图上草草画一条线,说这条线可以解决爱因斯坦的悖论。 “ 西方科学就是一些鋀钉之学 ” ,这句话总是像定场诗一样挂在他每一段论述的结尾 ……
巢父先生似乎也逗乐了,追问了一句: “ 你怎么评价季蒙这人呢? ” 我想都不想,答曰: “ 此人是《聊斋》里的郎玉柱,纯乎书呆子呀,金辇车和颜如玉都不换他的书和学问。 ” 程先生似乎也乐了,淡然一笑。
回到家,我想到和程先生的相遇,果然如遇上古之人,又和朱大可老师感叹一番。大可老师回了一句: “ 你不知道吗?他正是季蒙的父亲,研究胡适和陈寅恪的专家。像他这样纯正的学者不多了。 ”
作者与程巢父先生旧照
后来我因为议论季蒙教授这件事于心不安,向先生道歉,先生毫不怪罪: “ 你的评价中肯。人应该说真话。 ” 慢慢我有所了解先生生于汉口,祖上渊系二程,家族为当地望族,中学再沙市度过,后当兵,做剧团编剧。与夫人季氏有一对孪生公子:季蒙和程汉。儿子之名源于先生为汉族,夫人为蒙族。二子皆天资聪颖,为治学之才,再加上先生以学问道统为家事,其余事务皆不足过问,养成二子高蹈之人格,视学术真理为性命。季蒙、程汉遗传了先生清俊的样貌和学术天才,都不婚娶,父子三人合著先秦直至民国的思想通史,以及世界思想视,研究周易思想体例,又各有专长。程先生着力研究胡适、陈寅恪为代表的现代思想,季蒙研究古代思想,而程汉专研周易思想。
为了全力支持季蒙和程汉的思想研究,先生为他们专置书斋,每餐饭差钟点工送至门口,分秒必争。除了读书,二子唯一的娱乐便是在崇明马场去练习马术。很多人不能理解先生以及二公子的生活方式,在众人逐利的浮华当世,他们的生活方式太过于古典。直到我读到父子三人合著的思想史,才知道程门父子治学如干将莫邪铸剑,已将血肉之躯熔于丹青之中。此为幡祭真理的窄路,多少聪明人知难而退,当今世上,我所知将人生纯粹到究天人之际的学者,唯此一家。陶渊明的田园之梦是历代读书人的桃花源,然而诗人也感慨: “ 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 ” 。求道治学的艰辛谁又不知?这是先生的 “ 愚 ” 不可及之处,也是纯不可及之处。
程巢父先生在灯光下编著《先秦思想史》
虽然清贫,先生也不忘提携后学,待人以诚。上海房贵,居大不易,先生在曲阳路的小房子常供一些有志于学问的年轻人辗转歇脚,有些甚至一住数月,乃至经年。先生那个小屋,常有年轻人的欢声笑语,坐在先生常坐的书桌前,浮动一种奇怪的令人安静释然的空气,听梅雨落在窄窄天井的芭蕉叶上,饶有古意。
而且先生是美食家,《舌尖上的中国》卷首,便是先生写的《藕》。每有朋友来访,无论尊卑长幼,先生会诚心款待。有时会下厨指导钟点工小曹阿姨制作菜肴:南乳烧肉,瓦罐牛肉、韭花猪肚,油炸鳕鱼,皆精致不俗。先生待客毫不吝惜,自己却绝不浪费,青菜汤脚也用开水冲来喝掉。学问以外的事,先生简朴到几点,衣服全是亲戚所赠旧衣,常年一件棉服,一件马甲,破旧棉裤,一双布鞋,如此而已。连做笔记的纸,都是裁成两寸左右的 A4 纸,甚至一些废纸,我曾见他在药盒纸壳、购物小票背面做笔记,节俭之至。
先生治学严谨,不空谈。为何从编剧转向研究胡适和陈寅恪呢?先生生于 1935 年,幼年时从商的父亲被日本人杀害,家道中落,被族人抚养,因为天资颖悟,被全家族视作 “ 读书种子 ” 悉心培养,就读于沙市晴川中学,遍读群书,尤其喜欢中国古典文化。 1949 年, 15 岁的他便从学校参军,后因病退役修养,之后又报名参军,驻守旅顺。 60 、 70 年代,先生被时代风潮所累,打为反革命,后做编剧。从军之梦破灭,到反革命被批斗,时代的晦暗不明,先生开始专力研究学问,力求自由之思想独立之人格。也是想求得一种真实不虚之道。从知天命之年到耄耋,先生愈加勤奋,每天夜里著书至凌晨三四点方就寝,编著了《思想时代》、《胡适的声音》、《胡适论教育》、《胡适未刊日记》、《寻找储安平》系列作品,以瘦弱的书生之躯,寻找思想的光焰。
读书人的手
记得有一次我拿余英时的《方以智晚节考》请教先生。先生说,余英时黄埔军人出身,文章板正。一个人细节里可以窥见时代。 “ 晚节 ” 不是伦理的评判,而是复原晚明遗民的精神世界,以及一个悲剧性的时代。先生又说,做笔记,是一切学问的根基。后来《思想时代》修订重版,先生亲自赠书,不久又来电话,说书中排版有个别错误,又用红色圆珠笔将错处一一手写订正,再附上十多页的修订稿,再次寄来。先生治学的严谨,可见一斑。
先生居于沪上,也结下众多思想不凡的挚友。如李锐先生、沙叶新先生、钟叔河先生,都是同气相求。画家刘大鸿先生,曾为先生画像,曰 “ 良友图 ” 。前些年每到元旦,刘先生都会为先生设筵席贺寿,平时也加以周济。彼时虽世道艰难,但思想者的余韵尚在,同济文化批判所尚未解散,季风书园还在,众多纸媒尚喘息残存,只是时代惘惘的威胁已然临近。
2018 年元旦,程巢父先生生日
近年来,思想文化的生存空间几近于无。先生的生存境况也每况愈下。大公子季蒙虽著作等身,依然是同济大学的副教授,薪水微薄甚至不及一个钟点工,先生的退休工资也不敌上海飞涨的房租和物价。先生依然孜孜治学,每天写文章,发邮件,他那署名 “ 不降斋 ” 的邮件,依然关注着时代的思想境况,在友人们的电子邮箱里倔强地送达,像是遥远灯塔发出的微茫信号。
如今, 86 岁的程先生卧倒在一张窄小的硬板床上,我们前去探望时,先生张着嘴巴,艰难呼吸。他似乎对自己的困境毫无察觉,先生把我叫到跟前,声音一如从前地清亮: “ 你帮我问问南方周末的朱又可先生,我发给他的几篇稿子如何了? ” 我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从先生家出来,上海的街头依然繁华,摆脱了那小屋里令人窒息的药味和尘土味,顿时轻松很多。看着亮丽的人群,裹着彩灯的行道树,我心里在想,美丽的上海,你为何不能善待一个时代的思想者?思想的时代真的一去不返了吗?
无论如何,我想留住先生,留住思想之光。希望他挺过难关。本文文末开通赞赏,希望您能通过赞赏的方式给先生一些些支持,就像我的朋友兰子说的:不要让我们时代的抱薪人冻馁于风雪中 ……
转自《西方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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