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川对话沈宁:从名门之后到美国空军教官

1989-06-04 作者: 少川对话沈宁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分类: 留学, 作家

少川对话沈宁:从名门之后到美国空军教官


--作者:江少川 沈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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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宁先生小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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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宁,美籍华裔作家,蒋介石文胆陶希圣外孙,七君子首领沈钧儒堂侄,著名翻译家沈苏儒之子。家谱名沈詝,浙江嘉兴沈氏言字辈。南京出生,上海长大,北京读书,陕北插队,西北大学七七级,毕业后任职陕西省电视台电视剧部。

1983 年自费赴美留学 , 获衣阿华大学硕士,并在教育学院博士班深造。历任美国多所中小学教师和校长、美国之音新闻主播、美国联邦空军军官学院教官、美国科州雷市文化委员会委员、丹佛地方法院专职译员、美国传播公司经理、世界华文作协美国科州分会会长等职。

业余写作,小说、散文、随笔常年发表于中、美和台港地区华文报刊,出版书籍 20 余部,尤以北京出版三卷本《我在美国三十年》和台湾出版三卷本《唢呐烟尘三部曲》影响较大。《唢呐烟尘》写的是风雨苍黄的家族历史故事,风靡海峡两岸。

沈宁的纪实作品,无论是状写美国现实,还是回忆前尘往事,风格皆精炼,朴实,无华,字字珠玑见血。作品多次获奖,小说《两份手抄的乐谱》入选 2013 年中国小说排行榜,散文《沉重的 远行》入选 2013 年中国散文排行榜,《梦里故乡雨》入选中国散文大系。荣获中国新移民笔会突出贡献奖、台湾武侠小说奖、美国纽约五大道文学奖等。


沈宁先生出版作品一览表


《美国十五年》(纪实文学)中国经济出版社, 2000


《战争地带》(纪实文学)中国华侨出版社, 2000


《商业眼》(纪实文学)光明日报出版社, 2000


《美军教官笔记》(纪实文学)中国电影出版社, 2001


《点击美国中小学教育》(纪实文学)湖北人民出版社, 2001


《唢呐烟尘》(长篇小说)台湾联经出版社, 2002


《百世门风》(纪实文学)中国青年出版社, 2006


《泪血尘烟》(长篇小说)成都文艺出版社, 2006


《刀口上的家族》(长篇小说)北京新星出版社, 2008


《一个家族记忆中的政要名流》(纪实文学)中国青年出版社, 2008


《我在美国三十年系列》(三册,纪实文学)龙门出版社, 2012


《最后一次画展》(沈宁中短篇小说选)九州岛出版社, 2013


《牢记:一个家族的抗战史》(纪实文学)江苏文艺出版社, 2015


《唢呐烟尘三部曲》(长篇小说)台湾联经出版社, 2015


《别基小姐》(长篇小说)江苏文艺出版社, 2016


《上海大律师》(长篇小说)台湾秀威出版社, 2017


《麒麟坠》(长篇武侠小说)台湾秀威出版社, 2018


《沙底拾贝:近现代中国知识分子们》台湾秀威出版社, 2018


采访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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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少川(以下简称江):沈先生,我们先从你的纪实文学谈起吧。你的第一部纪实文学作品是《美国十五年》,写的是自己十几载海外漂泊闯荡的风雨历程,请谈谈这本书的写作经过及主要内容。


沈宁(以下简称沈):首先谢谢江教授对我的作品发生兴趣﹐感谢国内读者们阅读我的作品,欢迎各位对我的作品批评指教。写纪实作品,对我来说,属于歪打正着。先讲个小故事。我读过一本英国作家柯南道尔的传记,说他一直努力创作他认为具有文学价值的小说,即传统意义上的小说,狄更斯作品那种。他写了很多,投给刊物,都被退稿。后来偶然之间,他当作娱乐,写了篇侦探小说,投到 杂志,马上发表,立刻走红。那个短篇小说的主人翁,名叫福尔摩斯。杂志于是不停地跟他约稿,柯南道尔就一边继续创作他所致力的那类小说,一边继续写福尔摩斯探案。因为福尔摩斯的成功,他热心写作的小说也发表了,可大都默默无闻。后来他很生气,决定坚持自己的信仰,不向社会和读者妥协,写福尔摩斯掉到悬崖底下摔死了,以为可以从此停笔。


英国的粉丝们不答应,到他家门口示威游行,高呼福尔摩斯不能死。柯南道尔没办法,只好又写一部,福尔摩斯起死回生。他有个感叹,跟中国一句成语相仿: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行。我很同情柯南道尔,也很了解他的感受,因为我的经历和他差不多。写小说是我的最爱,写作时非常用心,写了很多,海外报刊常发表,可在国内机会不多。大家说我是纪实作家,我很感激,不过我更渴望得到小说家称号。我请各位读读我写的小说,有些还是挺好看的。言归正传,我写纪实作品,开始只是随便写写。我的大脑从不停顿思索,时时刻刻在观察,每天开车上下班的路上最适合编故事。我的手比较快,有几分钟,就会赶紧把想法记录下来。有时候晚上睡觉想起什么,越想越睡不着,非得下楼拿张纸记下来,才能再睡。


没有计算机的时候,都是纸笔,比较慢。后来计算机打字,就更方便。我没有出国之前,也写过东西,但不多。在国内写作不容易,事无巨细,都必须左思右想,瞻前顾后,很累人。


到了美国,没有各种各样的限制,可以放开手写,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所以最开始写的,是我出国前后的一些经历。这些文字记录,最先在美国一家华文报纸上连载,题目是《飞向蓝天》。发表之后,读者很多。后来北京的出版社出版了这本书,把我的序删掉,不许把到美国留学称为飞向蓝天,所以改名《美国十五年》。那本书内容很多,比较中美文化的很多差异,也挺幽默,几个美国留过学的人给我打电话,说一看就是通宵,大笑不止,把家人都吵醒。可惜没有 80 年代初美国留学经历的读者,体会不到个中滋味,不觉得那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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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近日,龙门书局隆重推出你的《我在美国三十年》系列丛书《从华盛顿到华尔街--美国社会观测笔记》、《培育自由--美国教育观察笔记》与《日常美国--旅美生活随笔》。三部书同时问世,引起读书界的强烈反响。有人认为,这套书堪称目前 零距离了解美国的最宜读本 ,是什么触动你写出这套系列?或者说促使你写这套书的驱动力在哪里?你是从何种视角观察美国现实生活进行写作的呢?


沈:这三本书出版之后,在当当网上连续几个月都是畅销书,国内读者喜欢,我很高兴,也很感谢。我希望这三本书有助于国内读者打开眼界和心胸,更真实地了解美国社会和美国人。就我自己的亲身经历,美国人民对中国和中国人非常友好,我希望善良的中国百姓也能够保持对美国和美国人的友好态度。


出版了几本纪实作品之后,我意识到,国内读者更喜欢读纪实,所以国内出版社也更喜欢出纪实。我投到国内出版社的小说,总是泥牛入海。可是常有出版社找我约稿,要纪实文字。我想或许这是因为国内各种信息都相对比较不容易获取,读者们希望依靠阅读纪实作品来补充,特别是用来了解历史或者世界的真相。这样想了之后,我就不再把写纪实作品当成副业,而看作是自己的一种责任,也更勤快和认真了。要写纪实,当然首先是写我时刻身处其中的美国生活,于是就有了这三本书的诞生。


概括我的纪实作品,可以用一个坐标系来表示。坐标竖线是历史,希望帮助读者做纵向比较,即时间上的比较,对百年来中国社会和人民生活进行比较。因为我的家庭背景,听说过古代特别是民国时期的很多故事,写出来也有助于澄清一些误传。这个坐标横线,就是美国生活,希望帮助读者做横向比较,即空间上的比较,通过展示美国社会和人民生活,让国人比较自己身边的现实,从而获得更清醒的认识。因为我在美国生活了三十年,有较多的了解,所以只敢写美国,不敢统称是写西方或者世界。所谓纪实作品,其根本,其价值,就在于完全真实记录,不能为迎合读者趣味或政治需要,随便演义和编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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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这套书主要是写给中国读者看的吗?你介绍美国各个方面的生活与其他有关美国的教科书、学术著作或纪实作品有何不同,你的侧重点或特点在哪里?


沈:我之所以坚持用中文写作,就是为了希望国内读者能够读到,否则我就去写英文了。我在美国课堂或者跟朋友聚会聊天,讲我的经历,都会吸引很多人,让他们很感叹。写出书来,在美国会有市场。可是给美国人讲中国故事,他们当猎奇听听,哭哭笑笑,就完了,对中国和中国人没多大意义。我写中文,而且不满足于在海外发表,一直努力争取在国内发表,是特别希望国内读者能够认识真实的历史和真实的美国,哪怕能影响一个读者,我也满足了。这套《美国三十年》出版后,我去年底回国,几个读者要见我,跟他们一起吃早餐,听他们谈论,实在很好,我们至今保持着联系。


因为父亲做了一辈子文字工作,吃尽苦头,不许子女再干文字事业。所以我小学中学数理化下功夫最多,考高中前每天做 20 道无理方程。我的数理化都学得不错,如果不是碰上文革,上北大学理,上清华学工都无问题。文革学校关闭十年,七七年恢复高考,我数学仍得 77 分。儿女在美国读中学,我还能辅导他们代数、几何、三角。但是强扭的瓜儿甜不了,文革粉碎了读大学的梦,数理化一丢,我马上写小说,那时候叫革命故事,就发表了。我从小是个艺术型的人,喜爱音乐和电影,惯于形象思维,不善抽象的学术型阅读和写作。所以我写的纪实作品,不是教科书,不是百科大全,没有学术,不讲理论,只说故事,记述我的个人观察,个人感受,个人理解。


江:作为海外资深作家,你的纪实文学作品从《美国十五年》到《我在美国三十年》系列丛书等很受读者欢迎,你觉得自己的纪实文学作品的特色主要表现在那些方面?


沈:我想先讲讲文化差异。中国文化,崇尚集体,凡事从大到小。我们写信封地址:中国在最先,然后是北京市西城区砖塔胡同 100 号。美国文化呢,尊重个性,强调从小到大。美国人写信封地址: 100 号砖塔胡同西城区北京市,中国在最后。过去几十年,中国的媒体新闻,除了各级领导或英雄模范,极少提及普通个人,一切都以集体面目出现。明明是个人的论文,也要说我们认为如何如何。对中国人来说,只有集体行为,才具有社会意义,才被接受。美国媒体新闻,总是从某个个人的经历出发,引起事件叙述。对美国人来说,只有具体的个人行为,才更真实,更让人信服。


为什么要提这个差异?我在美国生活了三十年,受到美国文化影响,认识到个人价值的崇高。为保护生产队的几只羊,让草原小姐妹失去双腿,是不对的,不人道,价值颠倒。我发现最近几年,国内媒体也开始采取与美国媒体同样的写法,用某某个人的言谈举止引发报导。这说明中国文化观念发生了变化,比较认同普世价值,更尊重个人。而且我也是从自己的喜好出发,觉得个人见解比学术论述更能引起读者兴趣,所以更具影响力。所以我写美国见闻,完全是讲个人故事,提供真实素材而已。只想猎奇的读者,觉得好玩也罢。具备学术头脑的读者,做理性总结也行。用陕北插队时跟老乡学的一句话:清油调苦菜,各自取心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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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这套书的写作涉及到经济、科技、文化、教育等各方面,也会牵涉及到中美关系或中西文化冲突的一些敏感问题,你在写作中是如何处理这类问题的?


沈:中国有个很古老的故事,叫做井底之蛙。大家都知道。青蛙之所以自以为是,并非天生白痴,只是因为封闭在井底,看不到北海的浩大。如果有一天,大鹏鸟把青蛙驮出井底,带到北海,青蛙就会懂得井底的渺小,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就不敢再狂妄自大,以为老子天下第一了。当然头一条,最重要的一条,是青蛙要有意愿看看井底之外的世界。如果青蛙根本不想了解北海,坚信井底就是最美好的世界,那么大鹏鸟再想带青蛙看北海也做不到,井底之蛙永 远只是井底之蛙。曾经有人对我说,国内介绍美国的书太多了,中国人已经非常了解美国,你再写没人看了。听见这样的说法,我就知道,国内现在还是有许多井底之蛙,缺乏要多看看北海的意愿。


另外我再补充一句,现在国内出版的书,写欧洲的我不敢说,写美国的十之八九是应景之作,功利之作,胡扯八道之作,凭空想象之作,欺世盗名之作,浅薄无知之作,浮皮潦草之作,知其一不知其二之作。总而言之,是不负责任,忽悠国人。


有人敢自称是华尔街投资大亨,狂吹自己怎么到美国投资发财成功,简直厚颜无耻,胆大妄为。真是亿万富翁,就用不着写书赚稿费,巴菲特整天琢磨投资,根本没功夫写书。


美国人说:会干的自己干,不会干的教别人怎么干。所以我觉得有必要提醒国内读者,不要因为渴望了解美国,就随便受骗,读书要选择。


美国有句话说: Too good to be true. 好得难以当真。不管是写中国还是写美国,写清洁工还是写银行家,好得难以当真,或者糟得难以当真,那种书一定不真实,不要读。


纽约是天堂吗?不是。纽约是地狱吗?也不是。就像上海,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


我在美国生活了三十年,有太多的经历和故事,怎么写也写不完。所以我在这个系列里,没有空间和时间对中美社会文化生活做直接的比较。读者不妨再去翻翻,我在这三本书里,全部都只是描写美国社会,美国人,美国家庭,美国生活,美国文化,几乎没有提到过中国的什么事。我以前出版过几本书,还热衷于比较中美差异。后来明白了,中国读者不是白痴,他们熟悉自己的生活状况,只要得到另外一个参照物,就会自己做出比较,没有必要告诉他们怎么比较和应该得出什么样的结论。


江:西方似乎看重非虚构文学,这种文体是否在美国特别盛行而受到读者喜欢呢?


沈:我不知道认为西方看重非虚构文学这个印象是怎么来的。就我在美国生活三十年的所见所闻,美国人对虚构文学,如果不比对非虚构文学更重视,至少也相等。到美国书店或者公立图书馆看看,虚构类图书的书架,绝不比非虚构类图书的书架少。美国人读小说,近乎疯狂。车站或机场,公交车上或医院候诊室,随时随地,总看到美国人手里拿本平装小说在读。


我每天下午接儿子放学,校门口停满家长,没有聊天的,没有发愣的,没有睡觉的,个个坐在车里,人手一书。我回中国几次,从北京到成都,从西安到深圳,几乎见不到同样景象。火车站、飞机场,全都站着抽烟,聊大天,打瞌睡,没有看书的。美国每周五发布本周出版的新书单,畅销小说一卖就是几百万册,还是供不应求。每周新出的好小说,到图书馆借阅,都要登记排队,有时会排数百人,要等几个月。到美国的飞机场书摊上看看,到处摆满各种小说,就知道美国大众更喜爱阅读些什么。


到目前为止,我在国内出版的非虚构作品,多过虚构作品,也被人称为纪实作家,可我还是反对拿西方看重非虚构文学的说法,来证明和推动中国崇尚非虚构写作的热潮。


中国文学起源于纪实写作,如诗经、战国策、孔子、孟子,发展到诗歌创作如唐诗宋词,再发展到戏剧如元 杂剧,最后盛行小说如三国、水浒、红楼梦。就是说,文学发展的轨迹,是从无情节到有情节,从非虚构到虚构。小说,标志文学创作的最高成就。小说阅读,标志文学欣赏的成熟。


鲁迅写过很多不同体裁的作品,最深刻也影响最大的是什么?阿 Q 和人血馒头,对不对?还是小说。


巴金,沈从文,林语堂,张恨水,谢冰心,郁达夫,老舍,钱钟书,茅盾,张爱玲,曹禺,田汉,徐志摩,甚至郭沫若,甚至朱自清,所有中国现代文学大师,没有一个致力于非虚构创作,而且绝大多数都以小说成名。中国文学从明清乃至民国小说的兴盛,演变到现在热衷于非虚构作品,我不知道该说是一种进步,还是一种倒退。


据我所知,现在中国人热读热卖非虚构作品,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浮躁,都想找快捷方式,以为可以照猫画虎,一夜成功。到国内飞机场的书摊上看看,摆满教人如何发财、如何投资、如何管理企业的书,好像中国满大街 CEO ,满大街巴菲特。


江:《刀口上的家族》是一部传记小说,这部小说是你纪念外公和母亲的传记,也是陶氏家族的传奇故事。你的祖辈的故事资料,是从哪些渠道收集的呢?你怎么想到要把自己祖辈的历史写成长篇小说?请说说这部长篇的构思与创作历程以及写作中的感受(因为写自己的祖辈)。北京版《刀口上的家族》与此前出版的《泪血尘烟》有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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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如果读过《刀口上的家族》或者《唢吶烟尘》,就会了解,我的母亲前半生跟着她的家庭,颠沛流离,饱经战乱之苦。她为祖国和民族,做出过许多牺牲,几次险些丧失生命。 1949 年她伴随我的父亲,拒绝出海,留在大陆。可因为她是国民党战犯的子女,后半生遭受无数折磨。不管她怎么努力,始终不被中国社会所接受, 57 岁就去世了。她停止呼吸的那一刻,我跪在她的床前,握着她的手发誓:我一定要把母亲的生命书写出来,告诉世界,我的母亲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人。


我的这个愿望,在国内无法实现。出国之后,虽然为了谋生,必须读书求职养家糊口,但我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这个使命。我一直在构思、搜集和整理历史资料。我有五个舅舅生活在美国和加拿大,每次拜访他们,都会听到许多母亲过去的经历。我的外祖父到美国来,跟我们团聚,讲述许多故事。外祖父有自己的回忆录,外祖母有自己的回忆录,不出版,只给自家子孙看。舅舅们经常给我看台湾出版的传记文学等刊物,我的三舅写过很多书,有很多资料。我在学校和地方图书馆也找到很多民国时期的史料。多年前,计算机不普及,数据都只能抄录或影印,费时费工费钱。后来计算机发达了,又有了互联网,找数据就容易多了。


过五十岁生日的时候,我发了个感叹:书未写出,此生休矣。太太听了说,她可以一个人养家,我辞职,安心写作,免得落下终生遗憾。


难得妻子如此贤惠,于是我辞了职,旁无所顾,在家写作母亲传记。四年当中,发生过许多事情,家里也有过一些困难,但太太始终全力支持我,同甘共苦,挺过来了。我经常说:这本书的写作和出版,有一半是太太的功劳,我对她的感激永 远也表达不尽。


书稿完成之后,我寄给几个舅舅看,得到很多鼓励,也有很多指教。


后来有一次跟刘再复教授聊天,他在科罗拉多大学教书,住的离我家不 远。我提到在写这本书,他让我写个提要,结果他把提要寄给香港《明报月刊》发表了。


父母的大学同学吴文津叔叔是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馆长,读到《明报月刊》发表的文章,给我打电话。我说那是书稿提要,他就跟我要书稿。我寄去之后,他看了,写信推荐给台湾联经出版社的朋友。


联经先是只把前面一段在台湾联合报上发表,连载了六七万字,停不下来,读者反应强烈,于是联经决定出书。出版当年,列入十大畅销书。这种历史小说,上下两卷四十多万字,能畅销,在当今时代,很不容易。台湾有电视台提出要改编电视剧,广播电台也做了广播剧。我这套书,本来还有下部,写母亲 49 年到 78 年的生活经历。联经也签了约要出版,可不巧碰上民进党开始执政,推行去大陆化,台湾读者对大陆兴趣骤减,出版社在商言商,停止了作业。去年我跟联经重新签了约,希望今年能够出齐全书。


这本书在大陆出版,更加艰难。台湾版问世之后,我和联经一直努力,但无论如何在大陆出不来。过了几年,我采取绥靖路线,把人名都改了,也改了些故事,又跟其他几本书合并成集,才终于在成都出版。我在台湾出版的原书叫做《唢吶烟尘》,改过之后的书名叫做《泪血尘烟》。又过了几年,国内政策宽松了些,北京新星出版社来找我,要求出版原书。那时候北京还有另外几个出版社,也找我联系。新星出版社隶属外文出版局,算跟父亲一个单位,父亲就要我答应了。新星出版时,又改书名,先说是《刀口下的贵族》,我不答应,我敢自称贵族,非让舅舅们骂死不可,最后叫《刀口下的家族》。 2012 年新星做了一个新版,又改回《唢吶烟尘》的书名。


江:陶氏家族的后人现在生活状况如何?读了《刀口下的家族》之后,读者也很关心他们的现在,希望你作一个简要的介绍。


沈:我父母两系,都长寿。我的祖父祖母都活到 80 多岁,外祖父和外祖伯父都活到 90 多岁。我的大舅曾是台湾最大的造纸厂的副总经理,现在 90 岁,还健在。另外几个舅舅也都 80 上下,所以我说母亲 57 岁去世,绝非天灾,而是人祸所致。我的三舅是工程师,建造过亚洲最大的水泥厂,回国帮助建设,杨尚昆主席接见过他。现在三舅退休在旧金山,忙着他的写作。他在大陆出版了几本书,也在几个大学做过讲座,还做了两三个电视片,央视的节目叫做《夺命追逃》。四舅研究历史,是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在台湾和美国两地教书做研究,也来过中国讲学。五舅是石油工程师,德克森高管,前些年常回国,帮助石油建设,现在退休返聘,继续工作。六舅是哈佛毕业的律师,曾在白宫任职。


江:这部小说为传记文学作品,小说中的人和事都是真实的?虽然写的是你家族的历史,但作为小说,尤其是有的情节与细节,也需要虚构与想象,你是如何把握事实的真实与细节虚构的关系的呢?能举例谈谈吗?


沈:写传记小说,不是容易事。因为我用家人真实姓名,就更难,必须保持历史事件的绝对真实,不能随便创造。事实上,我的祖辈和父辈,经历着中国历史上最动荡的岁月,很多真人真事, 远比我所可能的想象更曲折生动,更凄楚感人。很多情况下,我根本不必去创造,只要依据史料写下去,就足够了。这套书中的所有事件,不光情节,甚至细节,皆有出处,全部真实,绝无虚构。


比如我书里写大姨母丽珠患病死亡,几乎全部是抄外祖父写的文章,题目就是《丽珠之死》。


再如外祖母生产后大病,幻觉中见到蓝衣三姑婆,也抄自外祖母的亲笔回忆。


又如母亲和两个舅舅被杜月笙从日汪虎口救出,是从万墨林的回忆录《沪上往事》发展出来。


另如香港沦陷和重返国门等章节,是家人前辈几个不同回忆录合并而成。


感谢我的祖辈父辈,都幼承庭训,饱读诗书,他们记录的经历,无不绘声绘色,栩栩如生,我只要增加点滴描述,如场景、环境、对话等等,或者把他们回忆里的记录扩充成情节或细节,增强戏剧色彩。


这个问题我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任何一个传记小说家都知道怎么做,很多人做得比我好得多,有更多经验可以介绍,我最好不要班门弄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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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你的另一部长篇小说《百世门风》,以沈钧儒和陶希圣两大家族的谱牒为蓝本,追溯了沈、陶两大家族的历史沿革,寻找百年家族的血脉,也属传记小说,它与《刀口上的家族》的不同表现在那些方面?


沈:你提到《百世门风》,我最初写作时,只想写历史纪实作品,没打算写传记小说,所以书里内容全部出自史料。只因 远古时期,史料不详,我增加了些虚拟化的描述,于是被当作小说。近代之后的章节,史料详尽,便无虚构,完全纪实。该书的姊妹篇《一个家族记忆中的政要名流》,更无虚构成份,出版时就不再称为小说了。


江:你曾经说:如果有个中国作家,想写出一本小说,能打进世界其他国家主流社会读者群,那就非得认真研究中国文学与海外读者欣赏之间的差异,认真改改几十年养成的演绎概念的恶习。你觉得这种差异主要表现在那些方面?


沈: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孙子兵法》讲,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写小说,给中国读者看,那就得明白中国读者喜欢什么。我写的小说,在中国发表不了,大概是因为我离开中国时间太久,离中国读者的欣赏趣味有点 远了。那么中国作家写小说,要打进外国主流市场,吸引外国读者喜欢看,那自然就得了解外国读者喜欢什么。我写的小说,在海外经常发表,海外华人读者喜欢,因为我的小说符合他们的欣赏习惯。我是个华人,写的都是华文作品,面对的是华人读者,因为国内外欣赏习惯的不同,尚且有此遭遇。换上外国人,从小在完全不同的环境里长大,丝毫没有接触过中国文化,拿到一部中国文学作品,会怎么读,怎么感觉,可以想见。


要说中外读者的文化差异,那太多,太复 杂,得开一门课,讲两学期。举几个最简单的例子:中国人喜爱大红颜色,喜庆。可西方人不同,他们常把红色看作鲜血的颜色,象征暴力。中国现在争夺话语权,到纽约时代广场播放广告,经常满篇大红,结果适得其反,遭人家讨厌。我在美国的大学讲课,讲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学生们就怀疑,对自己家冷漠的人真会关怀大众吗?我讲愚公移山,学生大笑,说把家搬到山那边不就解决了么?而且坚决认为破坏环境的行为不应该赞美。我讲黄继光堵枪眼、董存瑞炸碉堡,美国人都不认为是英雄行为,他们尤其无法容忍邱少云被活活烧死的残忍。这些中国英雄故事,很难打进西方市场。《红楼梦》在西方世界也难以走红,因为那里面的文化体系和人际关系太复杂,西方人理解不了。再说贾宝玉在西方人眼里也不是美男子,毫无男性气概,完全女人味,西方男人看不起,西方女人也不会爱。


值得深思的是,美国好莱坞作品,中国观众能够接受,会受感动,泪流满面。而中国文化作品拿到外国去,就没有这样的效果。文学创作的关键,并不在于表现怎样的故事,而在于怎样表现,是从概念出发来阐述,还是从人性的角度来表现。不管西方还是东方,人性都是相通的,能够相互理解和相互感动的。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中国文艺走了几十年演绎概念的道路,不断点金成石。杨子荣上威虎山的故事,其实很符合西方英雄的特征,可是用革命思想一武装,他的个性和人格魅力就被破坏,很可惜。我写小说,经常要想,我自己会不会像笔下人物那么做?我的邻居会不会那么做?我自己不会那么做,我的邻居不会那么做,我笔下的人物却要那么做,如果没有更合理的动机,那就不对头,可能是强行演绎概念。


江:你在一篇随笔中讲道:我这人从来没有想过靠写作成名,或者发财。我的写作完全是因为有强烈的创作欲和丰富的想象力在驱动。关于出版,并不是我写作的全部动机。事实上,我写出来而没有能够出版的书稿,比已经出版的书多得多,至今还都压在抽屉里。谈谈你对写作的理解,出版并非你写作的全部动机,你的这种强烈的创作欲的动力来自哪里?


沈:我刚才说了,我随时随地观察着身边的生活,记录着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很多事情都会激发出幻想,随时可能会编出故事。我经常不断地记录想法,实际上我的脑子里幻想过的故事,要比我笔下写出来的东西多得多了,可惜时间不够用,只能写这么多。发表和出版的更少,因为发表和出版不是我控制得了的。我不是心理学家,不知道创作欲和想象力是怎么来的?是不是天生的?我估计创作欲和想象力不能培养或者不能训练出来。如果创作是一件苦事,每天坐在桌边咬铅笔头,半天写不出十个字,那最好就别跟自己过不出,放弃写作这行,干点别的吧。人生苦短,快乐才值得活着。


对于我来说,写作不是难事,也不是苦事,只要坐到桌边,手下就如流水,源源不断。我的苦恼不是写不出,而是来不及写。我觉得,写小说确是一种真正的创造。本来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然后从一件事出发,或者一个人物形象出发,渐渐从无到有,凭空构想出一套情节,一个城市,一所房屋,一顿饭菜,一段对话,一身衣服,生生死死,哭哭笑笑,最后想清楚了,完整了,一举手,一投足,人物活起来,性格丰满,情节合理,写起来顺手,会感觉快乐。在我,乐趣和满足是在创造和写作的过程中获得的。写完了,乐趣和满足也就随之消失。所以作品能发表,当然最好。不能发表,也无所谓。


再说,我每天忙着写,实在也没有时间钻营发表的事。发表是得用心钻营的,特别是国内。我没那时间,写完了,找个刊物一投,有没有回音也就是几天的事,过后就扔一边,忙着写另外一篇了。所以我的作品,很多都是写完之后放了很久才得到机会问世,多半还很偶然。记得欧洲有个小说家说,他的小说写完之后,总要放个十年二十年再拿出来。如果作品确实是写人性,就没有过时不过时的问题,过二十年也仍旧能够被接受。这个故事,对我是个安慰,也许是发表不了找的借口。那确实是个严格考验,演绎概念的伪作品,跟风而动,肯定时效性特别强,今年不发表,明年就过期。我这样的,连发表不发表都说不定,何谈成名发财?!我到现在,既没成名,也没发财,就是明证。


江:每位作家都有自己独有的写作习惯,你白天上班,产量却相当丰富,创作了大量文学作品,你是如何安排、利用时间的?有何写作习惯?


沈:我太太说过多次:别人当作家,都是抽烟熬夜,你倒好,每天按时睡觉,从来不熬夜,算什么作家。我说:我不是专业作家,每天早上六点钟得起床上班,晚上不睡行吗?其实如果我真是专业作家,就更用不着熬夜,白天有那么多时间写,还用熬夜么?有人说,写作要靠情绪,情绪来了,赶紧写,过这村就没这店,所以一有了情绪,就得熬夜写。我没那种体会,我从来没有找不着写作情绪的时候。任何时候,只要有几分钟,随时坐下来就可以写。也许是因为时间少,所以非得抓紧不可。有几年我给报纸写专栏,到日子就得交稿,所以在公司上班﹐每天吃中饭一小时,边吃边写,很多专栏文章都在公司的餐厅里写出来。我带儿子去练击剑,带着计算机。他练剑,我写作。到点了,他收剑,我收计算机。每周四晚,每晚一个半小时,我在击剑俱乐部里有六个小时写作。


写作是绝对个人的工作,全看作家自己是懒惰还是勤快。国内专业作家,写不写都拿工资,出版了书另拿版税,两头拿钱,衣食无忧,甚至腰缠万贯。所以写作只能依靠情绪,没情绪没动机,很可以理解。再加上每天要应酬,吃饭洗脚,事情多,创作情绪常受干扰,坚持写作不容易。真要致力写作,其实也不用贪多,一天写一千字,只要保证每天写,不间断,一个月就能写出三万字,四个月就是一部小说,一年可以完成三个长篇,十年下来就著作等身。照这么计算,我还差得很 远,并没有那么勤奋,将来从公司退休了,有更多时间写作,一定更加努力。


江:你在美国三十年,可以说后半生都在海外度过,亲历、见证了海外华文文学的兴起与发展,同时也在一些文章中谈到这些话题,你认为,应当如何评价当前海外华文文学的发展现状,存在一些什么问题,它的发展前景如何?


沈:我居住在美国科罗拉多州,华人很少,距离纽约洛杉矶等都很 远,没有什么机会与海外华人作家们聚会,所以接触海外华文文学创作不多,只能有空时看看网络而已,实在孤陋寡闻,没有资格说三道四。前几年因为要参加两三个会,发过些议论,都急急忙忙,并不成熟,各位别当真。后来更没时间,连会也顾不得参加,所以议论也就没有了,真正成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不过我对海外华文文学这个说法本身有点疑问,想请教。台湾的海外作协叫做世界华文作家协会,很明确,凡海外用华文写作的都算数。可是大陆称是海外华文文学,我就觉得范畴就好像不那么清楚。你别觉得好笑,我在美国呆久了,头脑有点简单化了,不像国内同胞那么灵活。


第一,既然说是海外华文文学,头一条就得是居住海外的人创作的文学,那么曾经住过海外,可后来长期居住国内,甚至放弃了外国身份,还算不算海外华文作家呢?


第二,既然说是海外华文文学,就是说必须得是华文写作,所以用英文写作的都不算在内,他们的作品翻译成中文之后,算不算海外华文文学呢?


第三,如果海外华文文学指的是海外华文作家的作品,比如我,住在海外,用华文写作,我写过武侠小说,也出版过以中国历史为内容的作品,那些是不是也算海外华文文学?我觉得武侠小说和中国历史小说,不能算海外华文文学作品。


我认为,海外华文文学作品应该起码符合三个基本条件:第一用华文原创,第二由海外华人作家创作,第三以海外华人生活为作品内容。不知我的想法合不合理。


江:其实, 海外华文文学 这一概念在国内也有不同说法,比如国内很有影响的华文文学学术团体就称为 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 海外华文文学 只是一部分学者的提法,或者说有人习惯这样说,这是一个有争议的概念,不能一概而论。


中国文坛长期以来似乎都怀有一种诺贝尔文学情结, 2012 10 月,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这是第一位用华文创作的中国籍作家获此奖项。诺贝尔文学奖也是世界瞩目的一个国际性奖项,莫言获奖,西方媒体对此反应如何?在新移民作家及华人文化圈中反响如何?你个人对莫言获奖有何感想?你比较喜欢他的哪几部作品?


沈:我在美国已经三十年了,读中文作品的机会不多,过去十五年住在科罗拉多,基本上接触不到中文,更少读中文文学作品。近年来国内发表或出版的作品,可以说都没有读过,很不了解,不敢发表任何评论。莫言的作品,看过电影《红高粱》,记得有过一本《丰乳肥臀》,没读完,后来不知放到哪儿去了,找不到了。既然没读过,没想过,不能胡说。


仅就莫言得诺贝尔奖这件事,我这么想:


第一,别把诺贝尔奖太当回事,诺奖只是世界很多奖中的一个,专业性强,跟各地国计民生没多大关系。所以得不到不必有什么情结,得到了也用不着欢喜若狂。特别是诺贝尔文学奖,既没有判断的客观标准,也没有实质性意义,多数都发给第三世界作家,没见哪个国家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就强大起来。托尔斯泰盼了一辈子,始终没得到,他的作品比任何一个得奖的都更伟大。


第二,我在美国三十年,美国人年年得诺奖,还一得好几个,美国媒体从来没狂热,老百姓从来不关心。莫言得奖,美国主流媒体更没反应,我问过周围的美国人,十个里十个不知道。再说了,中国人自己的事,也用不着那么在乎美国人怎么说怎么想。他们爱报导不报导,爱评论不评论,那是他们的事。他们赞美,并不说明莫言真了不起。他们批评,也不说明莫言真不怎么样。美国人从小自由惯了,口无遮拦,什么都说,凡事有人说好就也有人说坏,把他们每句话都当真,天下人都别活了。至于在美国华人圈里如何反应,那得到纽约洛杉矶去问,我所在的科罗拉多州,太少中国人,不够代表资格。


第三,怎么说诺贝尔也算个奖,满世界的发,中国人能得一个,总是好事。很多人现在喜欢鼓吹人性,人性的一个特征就是与人为善,正面理解他人,用普世价值做判断,不以个人好恶为基准。亲不亲,阶级分,违背人性原则。


第四,以为莫言得诺奖,标志中国文学走入世界了,是中国式浮躁。中国文学走入世界,得个诺奖不能说一点作用没有,但那作用微乎其微。中国文学真要走入世界,必须依靠中国文学家们长期不懈的努力,真出作品,出好作品,并且认真做好对外推广。


第五,从网上看到的对莫言获奖的评论,赞美的和批评的,似乎不约而同,都从政治和道德层面出发,对莫言个人进行价值判断,基本没有文学评论。这种方法,从 50 年代开始,以批判海瑞罢官和三家村为最,文革十年遍布文坛,至今阴魂不散。中国文学若想多得诺贝尔奖,若想进入世界,首先必须彻底抛弃以政治为基点的文学价值体系。


2013 3 14



转自《华大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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