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山壁:田涛先生

1989-06-04 作者: 尧山壁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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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涛先生

--作者:尧山壁

1964年下半年,《河北文学》上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田涛。连载的《童年拾记》我必先读为快。住外祖父家的情景,心存感激又寄人篱下之感伤,与我自己极其相似。文笔老到,白描手法写意传神,绝不是一个一般作者。

第二年春天,省文联的侯敏泽来邢台,要我合写农民作家赵景江的典型材料,全国青年作家代表会上用。住在临西县东赵庄老赵家的土炕上,为了替老赵节省灯油,白天工作,以聊天度过漫漫长夜。侯敏泽原本是《文艺报》理论组长,划成右派后下放河北省文联。他广闻博记,较为详细地介绍了田涛,原来是一位三十年代重要作家,论资历与田间不相上下。

田涛与田间同庚,1916年生于河北望都一户贫农家里。高小毕业后,班主任老师资助十几元盘缠,考上北平师范学校,如饥似渴地读书写作,1934年在萧乾、沈从文主编的《大公报》副刊上发表了短篇小说《利息》。第二年离开学校租住沙滩一个小旅馆,过起公寓式写作生活。同住的还有王亚平、王西彦、刘白羽等。田涛是其中成绩突出的一个,《骡车上》、《荒》、《离》、《谷》等佳作连连在京津沪名刊发表。朴实的村风和文风,颇合沈从文的口味,约他到编辑部面谈,介绍给凌叔华,参加文学茶会,成为三十年代京派小说的重要一员。入选沈从文编选的《二十人所选短篇小说佳作》。评论家司徒珂在1940年《中国文艺》二卷六期著文称:“当萧乾先生主编大公报‘文艺'的时候,曾有一位新进作家以忠诚的态度、努力的精神和我们相见,那就是田涛先生。他的作品已经接近成熟的边际。”1937年初,田涛将十几篇短篇小说结集,寄给素不相识的巴金先生。巴金爱不释手,离乱之秋带在身边。在田涛小说集《荒》的“后记”上写道:“我并未见过作者。大约在三年前,他从北平寄了一部短篇小说集给我,要我找一个出版的地方。我托友人把它介绍给某大书店。稿子送出以后就没下文。后来北平沦陷了,作者也同一些朋友到了别处。他似乎忘记了这回事情,也没有写信向我催问。我知道这两年他差不多跑遍了‘自由中国'的土地,见到不少可以使人欢欣、令人感泣的事迹。或许写出了更好的文章。他当然没有余欲想到那些寄出来的旧稿。但我是比较有空暇的……便趁着书店要我续编《文学丛刊》第六集的机会,花了一点功夫,将作者从前在各杂志上发表的文章集起来,按照写作的年月编成这一小册。”这种机遇与同一时期田间在上海,受到茅盾、胡风“贵人相助”十分相似。

省文联十大专业作家排名,田间与田涛却是首尾之差。除去田涛,那九位都是老八路,资格最嫩的刘真也是1939年参加革命,以1949年10月1日为分界线,之前之后参加工作,待遇差别很大。田涛算新中国成立后参加工作,可他的实际工龄应该比1949这道杠长许多,大约十八年。十八年是薛平贵从投军别窑到大登殿的时间长度,可是田涛的这十八年被忽略不计了,真是冤得很。1931年“九一八”事变时,他参加了北平学生爱国运动,冰天雪地中游行、卧轨、截火车,到南京请愿,砸中央党部和外交部,先后参加了共产党的外围组织“民先”、“反帝大同盟”、“北方左联”,是一个活跃的青年积极分子。

差别就差在二者选择了方向不同的两条道路。田间从南向北,从上海到华北,加入了西北战地服务团。田涛由北向南,由北京到湖北,投奔了第五战区文化工作团。在农村演《放下你的鞭子》,任《大刚报》、《阵中日报》战地记者和副刊《台儿庄》主编。夹杂在难民和伤兵中,冒着敌机轰炸行军,在破庙中投宿,借着香火写作,愤怒的语言像子弹从胸膛中喷射出去。

难以想象,枪林弹雨的日子却是田涛一生创作最高产的时期,月月都有报告文学和小说寄出。请看田涛先生南下十年的出版成绩单:报告文学集《黄河北岸》,1939年。报告文学集《战地剪集》,1939年。短篇小说集《荒》,1940年。中篇小说集《子午线》,1940年。报告文学集《大别山荒僻的一角》,1941年。短篇小说集《西归》,1942年。短篇小说《牛的故事》,1944年。长篇小说《焰》,1944年。长篇小说《潮》,1944年。短篇小说集《金黄色的小米》,1946年。短篇小说集《恐怖的笑》,1947年。中篇小说集《边外》,1947年。中篇小说《沃土》,1947年。中篇小说集《流亡图》,1947年。中篇小说集《灾难》,1948年。短篇小说集《希望》,1948年。10年中3部长篇小说,200篇中短篇小说、报告文学,300万字。就是在今天,电脑敲击,也是超一流快手,何况长期处于烽火之中,颠沛流离,饥寒交迫。只有一种解释,爱国激情燃烧,愤怒出诗人。而且质量上乘,国统区的畅销书。中篇小说《潮》连印四版,供不应求,许多青年带着它参军参战。长篇小说《沃土》1937年动笔,稿子藏在一个帆布箱里,走到哪里写到哪里。作品真实地反映了三十年代北方农村生活,极富地方特色,文化气息浓郁,被誉为中国北方农村文明的一首绝唱。对这些,我这个中文系毕业的青年作家竟然一无所知。当时的近代文学史偏重解放区的作品,国统区创作不过寥寥数语,一带而过,图书馆资料室无处寻觅。只知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不知天外有天,山外有山。

“文革”开始,集中学习,第一次见到田涛先生。细高清癯,体重不满百斤,血肉都在抗战中透支了。才五十岁,已是头发花白,瘦成衣裳架子的身材,经常西服革履,一副学者风度,在省文联中显得鹤立鸡群。因为备战,中高级干部档案都转移到太行山里,大家对他一无所知,造反派也无从下手。揪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他是民主人士;清理阶级队伍,他出身贫农,运动以来没有他一张大字报。田涛是个慢性子,沉默寡言,开会正襟危坐,走路四平八稳,说话慢条斯理。省文联临街,看他饭后散步,目不斜视,不为满墙白花花的大字报所动。

进了省直学习班,尝到了“左家庄”的厉害,军工宣队支一派打一派,“宁可错杀千人,也不放过一个”,过了筛子又过箩,有枣没枣打三竿。指导员有看法,整人手软,被副指导员取而代之。设计各种表格、提问让人填写。看到田涛的交待材料,如获至宝,大呼抓住了一个黑老K。田涛在李宗仁的五战区干过,又出了那么多书,重大嫌疑。

一天晚上突审田涛,副指导员坐在上面,一脸杀气,队员们八字排开,如狼似虎。副指导员捡了一块砖头拍桌子:“我们掌握了你大量材料,铁证如山,老实交代你是国民党什么大官?五战区长官什么人?”田涛慢悠悠地说:“我不是五战区正式人员,在报社做副刊工作。”副指导员狰狞一笑,露出几颗金牙:“那就是副官喽,什么军衔?”“闲职,按中校待遇。”副指导员大喜过望,按肃反政策,国民党中尉,三青团区分部书记及其以上是历史反革命分子。副指导员站起来,解开扣子,伸胳膊捋袖子,穷追不舍:“军衔、肩章、领章,两杠两花,谁授的?”田涛说:“从老河口商店买的。”副指导员哈哈大笑:“唬弄鬼去吧,招不招,不招大刑伺候。”眉眼一动,众打手上去拳打脚踢。副指导员还不解气,亲自上阵,翻毛大头鞋狠踢田涛麻秆一样细腿,咔咔地响。田涛身子轻,倒在地上的响声还不如副指导员皮鞋声重。架起来再问:“五战区副官,月饷几百大洋?”田涛已是浑身汗浇,颤巍巍地说:“每月二十元生活费,货币不断贬值,有时吃饭都不够。”指导员撇着嘴说:“国民党军官花天酒地,开美国罐头,打仗之前先发袁大头,二十块钱还不够吸烟呢。”田涛说:“那是嫡系,李宗仁是桂系,不被信任。五战区政治部主任书永成,是李宗仁的外甥,上过莫斯科中山大学,喜欢文化人,引起上边惊惕,派人监视。新来的政治部宣传组长,含沙射影攻击我们。禁止唱救亡歌曲,我编的副刊,稿件常被撤换。受不了窝囊气,大家离开,去了重庆。”“到重庆什么高就,给老蒋当副官?”“不是,给冯玉祥将军当伴读,帮他学习、读书、写字。”对冯玉祥大概有个耳闻,有时拥蒋有时反蒋,跟共产党走得近,副指导员感到拿不准,需要请示上级。审讯暂时中止,把田涛带下去。临走还补了一句:“态度放老实点,不要分化,不要美化国民党。顽固抵抗,死路一条!”

副指导员一连派了几拨人出去外调,非要搞个水落石出不可。找到了当年五战区的一些文化人,钱俊瑞、胡绳、臧克家、姚雪垠、碧野等,大家口径一致,档案上有结论。这一批热血青年投笔从戎,对抗战做出重大贡献。五战区没给实职,不在编制,志愿工作。戴上军衔、肩章为了方便工作,真的是从商店买的。后来我认识了臧克家先生,他是五战区文化工作团团长,笑说当时从商店买这些东西很容易,就像服装道具、儿童玩具一样。克家先生每次都提到田涛,说田涛是个老实人。

既不属走资派,又定不成阶级异己分子,田涛被挂起来,派他干最脏最累的活,夜里还要到锅炉房值班,弄一脸煤黑,不人不鬼,当牛做马,成了形象化的“牛鬼蛇神”。长期熬夜,汗水流失过多,皮肤失去光泽,皮包骨头,人变成了一棵枯树,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何况学习班整人的口号正是:“刮十二级台风”。但是田涛先生还是挺过来了,凭借一颗永不干枯的心,活过来了。

学习班和五七干校后期,陈伯达倒了,军工宣队支一派压一派没了根据,阶级斗争紧绷的弦突然断了,斗、批、改变成了逗孩子、劈木材、改善生活。大家无事可干,有的学木匠,有的学裁缝,有的看《赤脚医生手册》。我买了一套推子剪子,学理发。知道我一向笨手笨脚,没人肯当试验品。田涛先生笑眯眯地来了,脖子上围了一圈报纸,伸头等着我试刀。先生的头确实该理了,鬓毛长过了耳朵,长发垂到衣领,绾个纂儿就是个老太太。当时我却犹豫了,面对一位三十年代大作家,一个多少次批斗不曾低下的头,不敢下手。先生猜到了我的心思,自己先把头发划拉乱了,开玩笑地说:“别害怕,不扣你二斗红高粱。”我精神放松下来,手还是僵直,一推子下去削了一个鬓角。先生不在乎,说天快热了,改个寸头吧。寸头我又推不平,方不方圆不圆,最后落了一个光头。此后先生总叫我在他的头上练手艺。一次我被借调出去写剧本,三个月回来,先生的一头长发还给我留着哩。

1971年春,我要到临西插队落户,临行前一天晚上,先生拉我到院中井台坐下,月光下依依惜别。我嘴笨,他语迟,说话赶不上听,一句一句地崩,彼此心知肚明。“鸟儿关久了也会变哑巴。我现在不会写文章了,这比关多少年禁闭还痛苦。”他用自身的经历,解释毛主席所说生活是创作的源泉。北京的创作,是童年生活的积累。五战区的五年,天天滚在战火硝烟里,隆隆的炮声催着你快写。新中国建立之初参加土地改革,写了《浠水上游》、《木船记》。参加抗美援朝半年多,写了《临津江边》。1954年参加武汉抗洪,写了《友谊》。1956年在河北满城搞农业合作化,写了《在外祖父家里》。1958年到武汉钢厂,写了《金光灿烂》、《工地主任》。1964年调回河北,先后在新城、抚宁搞四清,屁股还没有坐热,就被打入冷宫。作家被剥夺生活的权利,就像宫刑一样残忍,没了生育能力。说话中有几次清泪滚到脸上,没有落下,被干燥的皮肤吸收了。

1972年秋,田涛最后一批“解放”,离开囚居六年的伤心地,没有回头看一眼,直奔唐山地区文联,老婆孩子都带上。一年中也有三两封信,彼此问候。四年后唐山大地震,噩耗频传。梦见田涛先生在地动山摇中伸手求救,放心不下,第二天搭上救灾的三叉戟飞赴唐山。机场落脚,吃压缩饼干,喝游泳池的水。允许进市后,提上一瓶白酒(防瘟疫),戴上双层口罩,踩着余震,腿软绵绵的。百年唐山,二十三秒就轰然颓倒。城市像原子弹爆炸后,一片废墟,满眼瓦砾。大楼一大堆,小楼一小堆,只有阳台整齐地落着,数一数便知道楼是几层。横三竖四的梁柱、钢筋,凌乱如柴草,挑着破衣烂衫。刚刚下过一场雨,血水从废墟中流出,偶尔还能听到地下的呻吟,救护队用双手刨着钢筋水泥,不放弃一线生的希望。在市里一位作者指引下,在一堆瓦砾旁见到了田涛先生。老伴和一个女儿的尸体刚刚运走,他瘦弱的身体,在废墟上站成了一根木棍,眼睛朝着丰南的方向。一次喊他没有听见,二次喊也没有听见,等我默默地爬上去,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才察觉。握着他的手,冰凉。三天没吃饭,颧骨突出,眼里没有泪,血丝连成一片,红得可怕。木棍和塑料布搭成的防震棚,人不去住,摞着刚刚挖出来的书籍和稿纸,破损,沾着泥土,但是码得很整齐。让我眼前一亮,田涛先生没有被震垮。

地震以后,先生带着一儿一女调回省文联,没过几天安生的日子又查出了胃癌。老天不公啊,接二连三的打击,沉重的石板一样,压在风烛残年的老人身上。而他的身体又是那么瘦弱、单薄,哪里撑得住啊!然而又一次大难不死,先生奇迹般地活下来了。1984年我在廊坊师院办起全国第一个作家班,都快要开学的时候,田涛先生来找我,张了几次口才说出来,想让他的女儿梅文上学。实在出了个大难题,这是国家正式批准的大专班,要有成人高考指标,要有计划经费,要有高考成绩单,而这一切早都做完了,封档了,几乎不可能了。可是面对这样一个老前辈,一个好老人,一个患难至交,我无法拒绝,无法开口。只能硬着头皮答应,千方百计地去办,办这一个人比办那一个班还难,总算是办成了。

198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田涛小说选》,香港东方书屋出版了《田涛中篇小说选》,经过半个世纪的大浪淘沙,田涛先生的创作和文学地位得到海内外文学界的认同。记得白先勇一次来石家庄,言谈中对田涛先生十分尊崇,评价甚高。后来同住一个单元,我住六楼,先生住二楼,出来进去见他一头银发月光一样柔美,一双眼睛湖水一样平静,写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等几篇好小说,还为《新文学史料》提供了几篇珍贵的资料。担任省政协常委,代表中国作家出国访问,神清气闲,与世无争,活到了八十七岁,应了那句古话,仁者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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