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育民:她的死与我有关

1989-06-04 作者: 尹育民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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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死与我有关

--作者:尹育民

她死了,给我留下许多遗憾的自责。她本不会死的,或者说她不会那么快去死的,她却死了,她是那个荒唐的时代逼死的,然而她的死于我也有相当的关系。她死去了35年,至今我都对此深深内疚并想念着她!

她是我的高中语文老师。

1966年,她已过了不惑之年,却仍独善其身,一个人生活。当时,作为她的学生,不好对她的个人感情生活妄加评论,但内心也少不了一些猜测:她受过高等教育,又生就一副姣好容貌而未出阁,我们想也许她青年时代受过情感方面的打击,或者是因为背负着沉重的家庭出身的包袱。

她文静又极富学识,我们都喜欢听她的课。她能将那些生辟诲涩的古文讲得有声有色深入浅出,能将一篇并不成熟的作文分析得鞭辟入里而使你对写作产生兴趣,她循循善诱,和蔼可亲能使最不听话的学生俯首贴耳。总之,在我们的心目中,她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师长,是一个最完美的女性形象。

1966年夏季,“扫四旧大抄家”运动有如炎夏的骄阳,热得人喘不过气来。我们这群青年学生歇斯底里地疯狂着,就像德国纳粹党徒追捕犹太人一样在大街小巷搜寻着抄家的对象。一次,我们在一个里弄抄完一个民主人士的家,正因收获不大而茫然四顾时,一个居委会的太婆指着一家民宅对我们说,“这家过去是一个大资本家,有钱得很!”,“嗬,资本家,大的?抄!”,也不知谁下的指令,我们这群狂徒蜂拥而上。

进到屋里,我们都愣住了:这不是我们尊敬的刘老师的家吗?那张挂在墙壁上早已泛黄的全家福照片上,刘老师正用她那端庄的眼神瞧着我们这群肆无忌惮的学生,与在课堂上给我们讲课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但是她那温和的眼神无法阻止我们的狂热,我们把她的家翻了个底朝天。

回到学校,看着教室里堆满的战利品,我们意犹未尽,大伙合计,像刘老师这样的家庭背景,恐怕远远不止这些东西,不管怎样,我们认定她不老实。于是,我和另一位同学自告奋勇继续去“做”刘老师的“工作”。

那个夏日的中午,刘老师正在教工宿舍午休,我俩推门而入。她赶紧从床上爬起来,眼神中充满着紧张和恐惧,而处于大干革命的亢奋之中的我们却视而不见,“上午我们红卫兵抄了你的家,发现有很多东西被转移了,那些东西都是资本家剥削劳动人民的见证,你作为资本家的小姐,一定要老老实实地配合红卫兵,把转移的物品交出来,否则———,”我们的话无疑气氛紧张。

刘老师并不知道自己的家已经被抄,更不明白我们此行的目的,但我们的一言一行,在她的心中已掀起万丈狂澜。她嚅嚅着,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个在课堂上博古通今高谈阔论的儒雅之士,被她的两个学生戏弄得面红耳赤。

同学们的行动非常神速,当我们从教工宿舍出来,校园里已经贴满了刘老师的大字报,“刘××不投降就叫她灭亡!之类的大型横幅标语铺天盖地,特意倒写她的名字并用朱笔打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们的话惊吓了刘老师,也不知道是不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对她产生了相当的压力,总之,当我们午休一觉醒来,就听到一个噩耗:刘老师自杀了!刘老师大约是在我们离开之后不久,在自己的宿舍里自杀的,她用一根裤带系在门栏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同寝的女老师推门不开,从门缝里看到了不祥的景象。

就这样,在我们的无知妄为中,她放弃了生的希望。

刘老师之死,我和我的同学是负有责任的,即使当时没有任何人追究她的死因,甚至她死后还在政治上给她强加了一个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的罪名,我们却无法逃避道德的遣责。

30多年过去了,这种灵魂深处的颤动时时折磨着我。但愿刘老师在九泉有知,曾经迫害过她的一个学生在忏悔自己的罪过,还怀念着她,我不知道她是否能原谅年轻人无知的过失,因为我难以想象她放弃生命时的悲愤与绝望。

我知道,经历了那一段黑白颠倒的日子,这样的忏悔有很多很多,但愿岁月能洗涤那些晦暗苦涩的记忆。


原载于2001年笫106期《文化报》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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