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雨迅:白色的山——我的援藏经历(下)

1989-06-04 作者: 屠雨迅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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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山(上)

——我的援藏经历

作者: 屠雨迅

我曾经参加了本校一对藏族教师的婚礼。婚礼一共进行两天,第一天举行仪式,随后来宾与新人一道唱歌跳舞,喝青稞酒、酥油茶,吃奶豆腐及各种干果。跳 舞的来宾都穿长统皮靴,脚踏在一块可移动的木板上,增强了节奏感。第二天中午宴请来宾,有八样热菜,其中麻辣牦牛肉特受欢迎,于是又加了几盘。藏族人并不 介意来宾带了什么贺礼,更不想借办婚礼敛财。有的年轻人用红布包了一块砖作为贺礼,主人也一样很高兴地收下了。


藏族人还拥有自己的“春节”——藏历年。藏历和汉历有许多相似之处,汉历把60年称为一个甲子,藏历称60年为一个“饶琼”;藏历也有12属相,如 1983年叫水猪年,1984年叫木鼠年等。藏历年与春节的时间并不同,如1984年的藏历年就比春节迟了30多天。在藏历年之前一个月,藏民就开始准备 过节的东西。他们先是用小盆或小罐精心培育青稞。到新年初一,他们便将长成的青稞苗放在佛龛前的香案上,预祝新年丰收。接着,家家都要做一个名叫“竹素琪 玛”的五谷斗,斗内盛有拌了酥油的糌粑和炒麦粒等,再将青稞穗插在里面,以庆过去一年的丰收,同时也预祝新年里风调雨顺,再获丰收。藏历12月29日(相 当汉历除夕)晚上,藏民全家坐在一起,吃一种名叫“古突”的面团。面团里分别包着辣椒、石子、木炭和羊毛等东西,吃到这些东西的人都要当场吐出来,谁吃到 包有辣椒的面团,就预示他在新的一年里嘴很厉害,吃到石子说明心硬等。当然,他们并不把这当真,只是博全家一笑而已。藏族人喜欢在新年升彩旗,而且尽可能 升得高一些。从藏历新年初二开始,大家互相拜年,互祝“洛萨桑尔”(新年好),并互敬青稞酒、酥油茶,尽情玩乐。此时,排练多时的业余演员在热闹的地方演 藏戏、跳舞,围观的人往往会随着唱,久久不愿散去。其中藏戏《格萨尔王传》和《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是经典保留节目,久演不衰。


我们刚到西藏时,就认识了几个四川籍的汉族姑娘,她们是山南地委招待所的服务员。在招待所生活的十几天里,她们对我们是如此热情周到,一下子就扫除了 我们心中对高原的陌生感。起初,我们以为她们受过良好的职业训练,她们的热情也仅仅属于履行职责。后来我们才有了异样的感觉,原来她们只喜欢围在我们这些 20出头的年轻教师身边。当我们在房间打牌时,她们会跑过来无休无止地站在我们身后唱歌,给我印象最深的要数《康定情歌》。其中一个姓付的姑娘不仅歌唱得 好,而且人也长得不错。当我们即将离开招待所分赴各单位时,她唱的那些歌如怨如诉,甚至凄婉动人。我们到第一小学工作以后,她与一个同伴曾来校园约我们俩 出去散步。我们已看出她们的意图,因而未加理会。几个月后,我们俩在电影院看电影时,她们俩忽然来到我们跟前说:“怎么,不认识了吗?”我们一时没有找到 合适的话回应,客观上却造成了不理睬她们的效果,她们只好悻悻地走开了。自此以后,我们虽然离地委招待所只有几百米远,但与那儿的女服务员再没有过任何接 触。后来,那个姓付的姑娘与一个姓朱的援藏教师热恋上了。这个援藏教师在南京市区工作,其父亲时任南京市一所重点中学的校长,个人条件比我们强得多。他当 时被分配在山南地区第一中学,与招待所仅一墙之隔。起初,那姑娘往他宿舍这边扔一块砖头,他就会应声而去与她约会。发展到后来,那姑娘也常到他宿舍来,两 人亲昵时甚至到了旁若无人的程度。他们那种热恋的情景着实令人感动,然而,这份感情不可避免地被现实的难题毒化了。姑娘的心愿显然是想跟随他落户南京,可 是这样跨地区的调动在当时几乎比登天还难。后来他毅然宣布,为了这份爱情,宁愿扎根西藏。他的想法不仅得不到家庭的同意,连我们援藏队部也不赞成。我不知 道他们曾经经历过怎样的一番感情折磨和生离死别的考验,只知道他们最终还是向命运低了头。他完成援藏任务后按时回到南京,那个爱唱歌的四川姑娘终于被遗弃 在高原。我虽然再也没有听到过她唱的歌,但可以想象出她的歌声一定更加凄楚动人。


我们远离家乡以后,与亲朋好友联系的唯一途径是写信。我在不到两年时间里寄出的信约300封,因此,泽当邮局是我们常去的地方。邮局有个年轻女业务员 姓夏,她是个可爱的汉族姑娘,每当我们去买邮票或寄挂号信时,都由她经手办理。只要我们一进邮局大门,她就会笑吟吟地起身向我们打招呼。她对我们的态度是 那么亲切,我起初只当是她服务态度特别好。后来我们从她的口音里听出一点吴侬软语的韵味,一问她果然是江苏南通人。这使我们从感情上更贴近了一层。每当我 们俩在邮局与夏小姐闲聊时,她的目光总是专注于我,仿佛我的同伴压根就不存在似的。这令他万分苦恼。直到有一天,我的同伴非常唐突地告诉她,我已经有对象 了,我也当场加以认可。自此以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有时,我们俩一道散步,他忽然说要去夏小姐的宿舍看她,还特别嘱咐我先回去。我自然 从命。然而,本校有一个山东籍的女教师告诉我的同伴,夏小姐早就不是姑娘了,因为她与上一批援藏教师中一个姓欧阳的已恋爱很久,而且同居了。这个欧阳是苏 州地区人,当年也在本校工作,因此他与夏小姐的恋爱史许多人都知道。夏小姐自己对此也不否认。有一天晚上,同伴喜滋滋地告诉我,夏小姐说他长得很像欧阳。 这是再明白不过的暗示了。由于我受命护送病人提前离开了西藏,因而未能亲眼看到他们俩曾热恋到何等程度。不过,同伴与欧阳一样,同样没有能力将夏小姐调回 江苏。同伴完成援藏任务回到家乡以后,似难舍真情,曾给当时的西藏自治区党委书记阴法唐写过一封信,希望正式调往西藏工作,以圆秦晋之好,孰料竟毫无结 果。这大概也不合夏小姐的初衷,她满心指望着随他调回江苏老家呢。夏小姐终于再一次被遗弃在高原。


以上两位被遗弃的姑娘后来的命运如何,我一无所知。令我感慨最深的当数夏小姐,一方面她是我的同乡,再一方面我与她接触相对较多、时间也较长。因此, 她那明媚的笑脸此刻正在我眼前晃动。或许她的笑容里早就潜藏着哀怨,因而显得如此与众不同。我无法想象她面临那一次次不幸时,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我甚至也 不敢设身处地去想象她那悲戚的模样,仿佛那就是我自己所曾遭受过的创伤一样。


当年西藏的信息很闭塞,内地的报纸一般要到一星期以后才能看到,有时甚至一个月以后才看到。中央电视台的新闻则要到两星期后才能由泽当的差转台播出 来。这座差转台是来自无锡的援藏干部任国庆一手筹建的,十几年后,当他因食道癌濒临死亡时,全国各大媒体曾广泛宣传过其事迹。不管高原的环境与家乡有多大 的变化,我的生活习惯却依然如故。读书和写作仍是我业余生活最主要的内容。本校有一间图书室,约有2000册藏书,书的种类很杂,有些甚至都不成套,可见 买书者对书非常外行。我从那儿大约共借阅过200本书,平均每星期两三本。这是我读书最杂的时期,往往几本书同时读。与此同时,我还看过200多部影片, 有一次一天就看了3部。一些国产影片的编剧者文学水平之低大大败坏了我的欣赏趣味。我为此写了一批电影评论,投寄给《大众电影》等杂志。即使以今天的眼光 来看,我当年的一些观点也不乏真知灼见,然而,它们无一例外地被编辑扔进了废纸篓。我在那严酷的环境下历尽辛苦、付出许多心血写出的东西竟全部杳无音讯。 我对杂志编辑那种冷漠态度充满怨愤,期盼有一天人们会以同样的态度来对待他们。当时的《大众电影》杂志确实非常火爆,我也几乎把它当成高空一枚耀眼的星 宿,简直不可企及。谁能想到,仅仅十几年以后,它就被淹没在很多后起的杂志里了。如今,我就住在《大众电影》杂志社附近,我几乎每天晚上散步时都会走到它 的门前。它早已是门庭冷落车马稀,相信其编辑们再也找不到当年的感觉了。


此间,我继续尝试写小说。当时,山南地区创办了一份杂志叫《山南文艺》,每季度出一期,其唯一的编辑人员姓张,是安徽人,他的妻子是我们的同事。他约 我们给他写稿,我们是头一遭被人约稿,自然很重视。我们终于按其要求各送一篇小说给他。我的小说叫《少年达瓦》,约5000字。我描写了一个机智的藏族少 年的故事,这多少借助于我的学生的形象,但立意不新。几个月后,张编辑告诉我们,他的领导有指示,《山南文艺》只刊载本地作者的稿件。然后他又向我们埋怨 说,地委行署各部门的官员们也往他这儿压稿子,许多稿子实在不象样,很难编,但不用还不行。我愤愤不平地想,这些官员不仅享受着氧气袋、温房蔬菜和枯水季 节稀有的电力,可以说占尽了一切好处,居然还附庸风雅,连这么一点好处都不肯放过!


与《山南文艺》的这次交道使我明白自己以前为何投稿无门了:内地那些文学杂志的人际圈子更大,面临的各种压力也更大,无名作者自然很难得到机会。这使 我对自己将来能否公开发表文章越来越缺乏信心了。尽管如此,我仍没有放弃努力。我从事习作已经5年整,所写的各种文章和日记高达150万字,然而我至今仍 未发表过一个字。这使我的处境变得非常危险:要么在同事和身边的人眼里越来越显得迂腐可笑,要么自己陷入偏执与绝望。两者都可能毁了我,使我像一个精神失 常的人。天才与疯子的区别往往在于他们是否取得成功。事实上,家乡有些小市民已经在散布我有精神病,有人还试图把一个患有精神病的姑娘介绍给我。在他们看 来,我只配娶一个同类人。我有点懊悔自己不该选择写作这条路,它使我的付出与所得极不相称。


我决定暂且放弃写小说,为了显示自己的决心,我将绝大部分小说稿烧了。现在看来,这实在是很可惜的事。我打算写一点有可能公开发表的文字,以改变一下 自己的处境。孰料这一想法一经实施,很快就有了意外的收获:1983年9月7日《人民日报》“读者来信”版刊载了我的来信,题为《希望尽快改变进藏物资倒 流的状况》,虽然它只有几百字,但其影响范围却很大,它让我激动了好一阵子,仿佛千年的铁树开了花。在此后的几个月里,我又先后在《文汇报》、《人民日 报》和《中国青年》杂志发表了几篇小文章,有的带有歌功颂德意味,有的不免含有违心之言。大约是这几家国内首屈一指的报刊很少刊载外来稿件,因此,我的文 章下都标明了通信地址。这就给我带来了某种名人效应,我陆续收到来自二十多个省区的读者来信100多份。其中一封信来自日本姬路市,写信人是该市日中友好 协会会长福田一郎先生。其他来信者大都是充满幻想的年轻人,他们把我当成神通广大的人,希望我帮助他们来西藏工作。我知道他们大部分人的思想陷入了误区, 他们压根儿不了解西藏的自然条件与社会状况,只把这儿当作可以表现自己的舞台。由于我饱尝过写信不被人理会的经历,因此我对这些来信大部分都回了信。


两年的援藏生活终于圆满结束。这段经历是我的宝贵财富,对我后来的人生道路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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