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雨迅:白色的山——我的援藏经历(中)

1989-06-04 作者: 屠雨迅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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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山

——我的援藏经历

作者: 屠雨迅

这里要专门说一下藏族人的名字。藏族人没有姓氏,名字一般都有一定的含义。如著名歌唱家才旦卓玛名字的含义是 长寿的仙女 。最常见的起名依据是孩子的出生日,如星期一出生的叫达瓦,星期二叫米玛,星期三叫拉巴,星期四叫普布,星期五叫巴桑,星期六叫边巴,星期日叫尼玛。其中达瓦有月亮的意思,尼玛有太阳的意思,这与英文的意思有相似之处;有些名字有浓郁的宗教色彩,如 丹巴 意为佛教, 多吉 意为金刚, 格列 意为吉祥, 丹增 意为主管圣教的人等;有些文化落后的地方起名字很随便,很像汉族人的小名,如 那日 意为黑蛋, 白巴 意为青蛙, 嘎嘎 意为可爱的;还有一些名字是反映生理特征的,相当于汉族人的绰号,如 扎西巴杂 意为麻子扎西, 次丹堆古 意为驼背次丹, 巴桑甲巴 意为胖子巴桑。藏族人名还能表示性别,如同是星期一出生的,男的叫达瓦,女的叫达娃。由于藏族人取名时前两类居多,因此同名率极高。在同一所学校甚至同一个班里,往往有几个央金、几个米玛,为了便于区分,就把他们称为大央金、小央金或大米玛、中米玛、小米玛。久而久之,这些人在填表时也把大、中、小写上,使之与名字形成一个整体。古代藏族人曾一度将家族名称当作姓氏排在名字前面,加上受一些有姓氏民族的影响,有些藏族家庭出现了姓氏继承的情况。如当时乃东县委书记扎西平措有两个女儿,名字分别叫扎西德吉和扎西龙珍。我最喜爱的藏族学生次综有个哥哥叫次佩,妹妹叫次央。这种现象或许最终能导致出现姓氏。生活中还有些藏族人的名字与汉族人一样,更常见的是没有姓氏,如 玉红 玉珍 小红 等,我有个学生甚至叫 文革 ,他是个皮肤黑亮,极为好斗的学生,叫上这么个名字还真是名副其实呢。

我们按照领导的要求,非常注意处理好与藏族教师之间的关系,惟恐节外生枝,影响民族团结。有一次,一位藏族教师看中了我当时戴着的钟山牌手表,想用走私的瑞士表与我交换。我一再解释我的表只值 30 元,没有他的好,他就是不信。我坚持没有换,我担心他一旦知道两只表的实际价格后可能会反过来说我骗了他。我们宿舍隔壁住着两个藏族人,都是本校食堂工作人员。有一段时间,他们每到子夜一两点钟时就敲我们这面墙,而且连续敲打两三个小时,弄得我们无法入睡。我们深感苦恼,却不敢找他们说理。有一天,我实在无法忍受,就去敲宋校长的门。宋校长让我转告两位藏族伙夫,叫他们别敲了,影响别人休息。这一招果然管用,后来我们才知道,大家都很怕校长,因为校长是佩了手枪的。

有一天晚饭后,我与本校 4 位藏族青年教师一道出去散步,闲谈中涉及到一些敏感的话题。他们说,每当看见穿公安制服的人进了校园,就担心是来抓自己的。我感到很奇怪地问: 你又没犯法,怕个什么? 他们说不清原因。随后,他们无比兴奋地告诉我: 我们的国王就要回来了! 说着掀开各自的外衣,在胸口露出一张两英寸大的达赖喇嘛照片。他们还竭力赞美一个在 59 年平叛时 宁死不屈壮烈牺牲的女英雄 ,说她长得像天仙一般美丽。虽然我竭力站在政府的立场上劝说他们,别轻信谣传,但他们的情绪还是越来越激动,以至大声责骂才旦卓玛、潘多等人是 民族败类 ,只因为她们都嫁给了汉族人。那次散步使我亲身感受到西藏民族问题隐藏着危机。仅仅几年后,这种危机就公开爆发了。

让我们始料不及的是,我们与当地的汉族教师之间发生了不少摩察。前面说过,这些汉族教师大部分原是内地农村妇女,文化程度也不高,我们的到来不仅使她们在工作上显得相形见绌,还激起了她们对我们能重回内地工作的羡慕和嫉妒。基于上述原因,她们对援藏教师特别挑剔。有一次,学校组织教师听一名援藏教师的课,这个青年教师原是南京市区的中学教师。那天的课其实上得不错,她们却横挑鼻子竖挑眼,偏把他说得一无是处。有两个援藏教师因在学生家里吃饭被处理,与她们的推波助澜也有很大关系。到第二学年,这种攻击矛头一度也指向了我。有一次开教研会,女教导主任当众批评我工作不负责任: 有家长到教育局反映,都上到第 10 课了,他才布置两次作业,还不认真批改。 随后,宋校长派另一个女教师背着我收走了部分学生的作业,同学们纷纷把此情告诉我。我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便将全班的作业本搬到宋校长那儿。它们表明我实际上布置了 14 次作业,而不是两次。我要求教导主任在相同场合澄清事实,并赔礼道歉。宋校长愠怒地说: 你想在这个问题上弄出什么是非,那是不可能的! 我说: 那也总得实事求是呀。 他忽然发了火: 你就这样对我说话? 我也不甘示弱地回道: 难道我应该跪着向你说话? 我还批评他派人背着我查作业是 文革 作风。他倒没再说什么。几天后,他终于单独向我说 那事弄错了 ,那个教导主任也跑到我所在的语文组,当众 自我检讨 ,还请我们剩下的 4 个援藏教师到她家吃水饺,我坚决不参加。这种毫无来由的冲突我还遭到过一次:冬季的一天,本办公室的一个女教师忽然指责我们在教导主任那儿告了她的状。我们俩自然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就批评她别乱猜疑。她一下子认准是我告的状,立刻朝我扑来,并揪住我大衣的领口,在场的教师上前将她拉开后,她又搬起椅子朝我砸来。我却始终未还手,只是将情况向援藏队队长反映了。不久,这个女教师在一次教研会上作了检讨,并 希望两位老师原谅我 。我对此事的背景从未深究,至今也不知道是谁挑动的。我为人处世极为谨慎,两年里只在一个姓赵的学生家里吃过一顿饭,他的父亲是部队营级干部。那天,他们一家人一再强留,我看实在却不过面子才破了例。因此,不管怎么弄,一些居心叵测的人确实找不出整我的借口,他们想搞臭我们、挤走我们的企图终于破产了。后来,援藏队队长召开援藏教师大会时,对我们有理有节的做法给予了赞赏。如果没有援藏队队部依托,我们可能会遭受更多的委屈甚至陷害。

这里,我要特别记述同行中的一位死者。他叫刘志勇, 1982 年毕业于南京师范学院数学系。进藏以前我与他并不相识,只是在山南地区招待所与他共同生活了半个月。他后来被分配到距泽当 100 里的扎囊县中学当教师,不到 3 个月,就听说他经常闹病。早期症状是断续发生头痛,这显然是缺氧造成的,却没有引起应有的重视。到后来,他几乎每天上午犯病,症状似癫痫,下午和晚上又好好的,可以说笑、打牌。其间虽几度去医院诊治,也查不出病因。不少人竟据此认定他是故意装病,不愿工作。直到他的病越来越重,医院开出 病危通知书 以后,人们才相信他确实病得很重,以前的传言也不攻自破。 1983 年春节前,我们的队长与一名医生护送他回内地治疗。他们一行 3 人却买了 5 张飞机票 --- 刘志勇的担架占了 3 个座位。半年后,我们得到内地传来的消息说,刘志勇经多方医治无效而死亡,时年 25 岁。他不仅大脑萎缩,连浑身的肌肉都萎缩了。他的女朋友一直像亲人一样关心照应着他,但回天乏术。恶劣的自然条件对生命的摧残有时是毁灭性的。面对这样的噩耗,我们真有兔死狐悲之感,同时我们对那位不知名的姑娘也充满了敬意。其实,在西藏突然发病死亡本不是稀罕事,就连享受较好医疗保障的西藏军区司令员、西藏自治区党委副书记、还有十世班禅先后都命丧高原。

西藏的冬季非常漫长,正如古诗所云: 胡天八月即飞雪 ,公历 9 月下旬,天空就飘起了雪花。单位虽然每年给职工发放了 6 个月的烤火费,却并不能解决取暖问题。这儿的日温差很大,夜间零下十几度,白天又能达到零上十来度。上午 10 点以前,太阳未射进校园时,冷到滴水成冻的程度。为防止自来水龙头被冻死,只好在夜间将阀门开着,让它保持细水长流。一夜过来,水龙头下就形成了一座小冰山。有一天早上,学校为了迎接上级一个检查团,将校园认真打扫并洒了水。这些水立刻就结成了冰。当检查团成员在鼓乐声中步入校园时,接连滑倒了好几个,弄得大煞风景。为了取暖,我喜欢背对着太阳批改作业,我还每天晒棉被,这样晚上盖起来就暖和一点。始料不及的是,由于强紫外线的作用,我的几件外衣和两条棉被后来都像报纸一样不结实,最后碎成了片。我在西藏的最后几个月实际上盖的是棉絮。西藏冬季的风沙也很大,几乎每天下午两三点钟,随着太阳偏西气温骤降,雅鲁藏布江峡谷就会刮起 12 级大风。狂风卷起沙石将窗玻璃打得沙沙作响。尽管我们关紧了门窗,仍感到满口是沙子,很碜牙。为了防风,屋顶都是用白铁皮钉成的,但我们仍能听到屋顶被整体掀动的轰响。风停后,原本干干净净的窗台上已积下厚厚的一层沙。

这种恶劣的气候使峡谷大部分地段成为沙漠, 1983 年植树节我们曾经去几十里外的江边沙滩上植树,第二年又去同一个地方植树时才发现,上一年栽的树 99% 以上没有成活。冬季还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更多的困难。在长达两个月的寒假里,学校食堂每天开饭两次,只有馒头和炒土豆丝。我们与其他汉族教师一样通常不买食堂的饭菜,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不爱吃面食,二是感到不卫生。藏族人有个习惯,大便后不用纸擦,而是用手指抠,然后将抠粪便的手指在厕所的墙上擦干净。本校宿舍区的那个公共厕所墙上就布满了粪便的痕迹,学校为此每年将其粉刷两次,也无济于事。

为了方便教师自己做饭烧水,学校给每间宿舍发了一只电炉。冬季枯水季节,有限的发电量首先满足军政机关的需要,其次是一些拥有一定权力的单位,而我们学校则被称为三类单位。只有到下半夜别的单位都不用电时,才有可能给学校送一会儿电。因此,漫长的冬季里我们只好用烛光照明。那些劣质的蜡烛在运输储存中早已变了形,很难让它直立起来。即使勉强让它立起来,烛光也很暗淡,不仅无法看书,而且短短一会儿就在桌上淌了一大摊蜡烛油。不得已,我们只好将这些蜡烛熔化在罐头盒里,专做一个芯子。这样一来,果然亮堂多了,当然屋里的空气一定也因此而混浊不堪。就这样一直等到子夜过后,电炉丝会忽然响起来,然后渐渐变红,那声音如同一支动人心弦的乐曲,那颜色如同大都市的霓虹灯。我们在昏昏欲睡时会立刻被它唤醒,于是赶紧下床忙着做饭、烧水。一天中,唯一一顿像样的饭都是在凌晨 1 点吃的。吃完赶紧睡觉,致使我多次发生消化不良病症。到中午 12 点时,我们吃另一顿饭 ---- 用夜里烧的开水泡米饭。有时开水不够了,我们就点煤油炉将泡饭烧开。这段生活使我落下了终生的胃病。

虽说是煤油炉,烧的却是汽油。在严重缺氧的高原即便是汽油也很难点燃,我必须将煤油炉的两个火圈全部拿掉,再将八根芯子一一点燃,最后轻轻地将火圈盖上,动作稍快所带起的风就会将微弱的火吹灭。一般情况下我们很少用煤油炉,因为汽油很难弄到。我至今都没有忘记邻居扎西央宗曾经送给我两小瓶汽油,她的丈夫是卡车司机。虽然它还不到一升,却解决了我们生活中的很多困难。

缺氧、寒冷、极度干燥和风沙,使我们经受着极为严峻的考验。然而,这些在我看来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将连续几个月吃不到蔬菜。老家人说: 三天不吃青,嘴里冒火星 。为了帮助我们渡过第一个冬季,学校采购来一批卷心菜、萝卜和土豆。我们学当地人的样子,在门前挖了一个坑,将这些菜贮藏在里面。由于高原紫外线强,这些卷心菜和萝卜分别长到 20 多斤重一个,纤维和淀粉含量很高,自然远不如老家的菜好吃。尽管如此,它们也是非常珍贵的。到元旦的时候,它们就全没了:一部分吃掉了,另一部分烂掉了。这以后的几个月只好吃老家寄来的香肠、偶尔买到的豆腐和学校发的罐头等。 1983 年春节,一位江苏同乡送给我们一棵大白菜,虽然它只有一斤多重,我们却感到非常珍贵。这时候,即使用两斤香肠也换不来一斤白菜。学校有一个约 200 平米大的玻璃温室,里面生长着青椒、西红柿,还有鲜嫩的小白菜。整个援藏期间,学校只是在第一个春节给我们发了一把小白菜。当看到宋校长家养的兔子在门口吃白菜叶时,我不由愤愤地想:我们还不如校长家的兔子呢!

1983 年夏秋,我在门前那一小块地上大约收获了 300 斤大白菜、莴苣和四季豆。特别是四季豆结得特别多,据说本校教师从未有过这样大的收获。我的母亲是菜农出身,我儿时就会种菜,早在 1977 年,我在家乡当民办教师时,就在学校种过四季豆,而且收获颇丰。西藏的四季豆有一尺多长,而且很宽,做菜前必须用开水将它们煮一下,将水倒掉,否则食用后会出现中毒反应。暑假里,有好几个本县的援藏教师来泽当,有的在我们这儿生活了 20 多天,这些菜加上我们买的罐头大部分用于招待同乡了。因此,当第二个冬季来临时,我们还是遇到了吃菜的困难。我们宿舍的北墙有一扇小窗户,大约有 20 英寸彩电屏幕那么大。窗外是学校的菜地,地里还残留着土豆和萝卜。情急之下,我们就从这小窗口钻出去,在光天化日之下偷了几个。我们也准备着万一被发现,就趁便提出自己面临的生活困难,所幸未被发现。尽管如此,我们也没有再偷第二次。

后来,我居然成功地在宿舍里培育出了绿豆芽。我将暖瓶外壳倒过头来,塞了一些棉絮,再洒上绿豆,每天浇两三遍温水,一个多星期后,绿豆芽就能长到三四寸高。尽管数量很少,但做成菜以后味道非常鲜美。随着寒冬日夜逼近,室内温度也越来越低,连浇豆芽的温水也很难得。唯一的办法是在室内种小白菜。于是我从外面挖了不少冻土,敲碎后铺在我的床底下。然后撒下从老家寄来的种子。半个多月后,床底下果然长出绿茵茵一片。我欣喜欲狂,吞咽着碜牙的口水,满以为就要尝到久违的美味了。然而,又过了半个月,它们那细长的茎由于天生不足,成片地萎缩了。在阳光最充足的青藏高原,它们却连一丝阳光也未沐浴过,其萎缩本应是预料中的事。 1984 年的春天终于来了,我把门前那 15 平米的菜地深翻后灌上自来水,然后把剩下的菜籽全撒了下去。经过无数次热切的看望和漫长的期待,我终于在地里发现了第一点绿色。随后几天,绿芽一天天多了起来,我坚信,这次的希望不会再落空。哪知,我高兴得还是早了点。我的邻居扎西央宗老师告诉我:那些最先冒出来的绿芽不是小白菜,而是野草。我大为惊骇。她还细心地告诉我两者的区别:白菜的叶片像扑克牌的红桃,野草的叶片像黑桃。于是我将黑桃形的绿芽一一拔除,好让我那可爱的小白菜快快地生长。四月下旬,我拔了几十株小白菜,做了一碗汤。我像濒临窒息的人呼吸到第一口新鲜空气一样吃了它,感觉到那滋味是人间一切美味都无法与其相比的。

藏族作为中华民族大家庭的一员,长期受地理、交通等方面的制约,因而一直保持着本民族文化。他们不仅仍在使用自己的语言文字、传统服饰,还保持自己的居住和饮食习惯。藏族是全民信教的民族,藏传佛教的经文浩如烟海。尽管也有多个教派,但教人行善的宗旨是一致的。我至今还记得《西藏日报》的一则报道: 1983 年春发生了大面积青棵虫害。大批藏民每天凌晨去地里捉虫,装入自带的瓶里。农技人员要求他们将装满虫的瓶子盖上,将虫子闷死。可是藏民都不愿 杀生 ,于是大批害虫又回到地里,继续危害庄稼。藏民虽然经常吃牛羊肉,但屠宰者都是职业化的。屠户遭到藏民普遍的鄙视,吃饭时不能与他们同桌,只能屈辱地坐在门槛上。藏民也不愿与屠户结为儿女亲家,认为屠户的骨头是黑的。。我至今还珍藏着这些孩子的单人照片和毕业合影照片。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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