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雨迅:艰难岁月

1989-06-04 作者: 屠雨迅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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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岁月

--作者:屠雨迅

我们一家属于城镇居民,凭政府发给的粮油簿按月购买粮油等紧缺商品,粮食售价仅为黑市的三十分之一。虽说供应量严重不足,每人每月只供应一两油,细粮也只占所供粮食的20%,但总算不至于饿死人。母亲奶水不足,为了照顾生不逢时的我,就用仅有的细粮和油喂我。我从4个月起就像大人一样吃大麦粥或野菜米粥,盛粥用的是大蓝花碗。每次喂我之前,母亲总要将粥拨到一边,使其高过碗边,哄我说:“满满流流的”。一旦发现碗小了或者装得不够满,我就会以绝食相抗议。我无法回忆也无法相象一名幼儿对饥饿有怎样痛切的感受,却可以相象出当母亲难以满足孩子最低要求时的痛楚。所幸我至今还珍藏着一张当时的照片:一家三口奇瘦,刚满周岁的我除了皮肤以外,酷似索马里难民营的孩子。幼年的我由于尝过杂粮、野菜和刺槐花的滋味,造就了我一副好肠胃,即使我后来生活条件大为改善,也从不挑食,吃什么食物都觉得很香。

按当时的政策,母亲顶替去世的祖父到公私合营商店当营业员,按学徒工对待,月工资人民币13元。父亲仍在那所小学当教师,月工资45.5元,这在当时算是高工资,他在前后21年间一直享受这样的工资标准。按当时的情况,我们一家应该属于小镇上的中等偏上人家,然而实际情况远非如此。父亲与前妻有过一儿一女,分别比我大9岁和6岁,离婚判决时规定他要承担孩子的抚养费;他一生嗜好烟酒,每月的开支高于一个人的生活费;他还坚持自费订阅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那是他拥护共产党领导、信仰共产主义的标志。1962年,国家为了应对暂时的经济困难,动员2000万职工退职返乡务农。参加工作仅两年的母亲因为是共青团员,单位领导要求她“带头响应国家号召“,从此失去了稳定的工作。其实母亲原先不是农民,自然无法返乡务农,实际上是失业了。这以后的三十年里,母亲干过十几种临时工,都是赃、累、险的活,且收入微薄。母亲的失业成为长期笼罩在我们一家头上的阴影,还是导致我少年儿童时代一系列不幸的直接原因。母亲失业后,一度带上我回了20里外的娘家,在娘家住了几个月,不仅生计没有着落,反而招来我舅妈的不少烦言。我无法相象母亲当年那悲凉无望的心情。它成了我母亲一生最大的隐痛。

母亲开始自谋职业。街上有一家集体所有制的缝纫店,年底活计忙不过来,母亲谋到了专门钉纽扣的工作,一天能挣几角钱。母亲还将我那同父异母的哥姐留在家里,主要是担心他们长期与生母住在乡下,沦为农业人口,将来失去就业机会。不久,我的弟弟在故宅出生了。这样一来,家庭经济负担就更重了,而父亲每月给家里的钱依然很少。为了增加收入,母亲又成了街道清洁工。每天凌晨,她要独自一人将小镇上约200米长的街道清扫干净,并负责将垃圾运走。这份工作每月可得12元,但为了领到它却颇费周折:原来这笔费用是由镇上几个大单位分摊的,母亲必须每月写好收条分别到几个单位去领,她经常为找不到人签字,领不到生活急用的钱急得团团转。这对于性情耿直、一向不愿低头求人的母亲来说,是何等的煎熬!

5岁那年,也就是1965年,有一件事使我形成了最初的记忆。当时,镇上新开了一个学前班,平常和我一块儿玩耍的孩子大都入了这个班。开班那天,我躲在破旧的大会堂门口,见一位矮胖的陈姓女教师正在给几十个孩子上课。她指着挂图说“这是饼干”,孩子们一齐跟着说“饼干”,随即给每个孩子一块真的饼干;她又指着挂图说“这是苹果”,然后给每个孩子一个真的苹果。这一幕至今仍如此清晰地映在我的脑海里,难以忘怀。它对我幼小的心灵带来了深刻的影响:我从此就有了深重的自卑感,并由此对人世间的一切不公深恶痛绝。现在看来,当时我未能上那个学前班,可能仅仅因为家庭经济困难,交不起那几元钱报名费,使幼年的我就尝到了孤独的滋味。

这时候,农村经济情况好转,我那同父异母的哥姐又回到他们生母那儿去了。我家房屋空了,就招来一家房客。这是一个奇特的家庭,共有三口人:奶奶带着孙子和孙女。老人的儿子不知犯了什么法,正在青海省接受劳动改造,儿媳妇竟也跟着丈夫去受苦,其做法颇似俄罗斯十二月党人的妻子。(无独有偶,二十多年后,当我离开故乡时,母亲又招来一户房客,他们是一对从新疆克拉玛依某农场退休的老人。丈夫当年因赌博被判劳改,不久妻子相随而去。)我至今没有弄明白这一家人靠什么生活,大约是老人另两个儿子贴补了一些生活费,其经济境况当然比我们还糟。我们两家住在一起,相互照应,像一家人一样。

老人的孙女叫建玲,仅比我大三岁,她待我像亲弟弟一样,我们俩从此形影不离,连晚上我都坚持要和她睡在一张床上,直到我安然入睡以后,母亲才把我抱回去。她甚至在上学时,也不愿撇开我。我再也没有了孤独的感觉。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她把我带进了教室,与她同座的那个同学也带来了弟弟。当时的课桌都是土坯垒成的实体,老师在讲台上当然看不见座位低下的情形。这样,她们俩在听老师讲课,我们俩就在她们的膝盖下玩文具盒。上课前,尽管她们反复告诫我们不能弄出响声,结果我们还是将文具盒弄掉在地上,我们被自己弄出的响声吓得胸口砰砰直跳。所幸老师并未发觉我们,但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带我去课堂。我还时常跟着她去田里挖野菜,往往有四五个不到10岁的女孩在一起。她们也没把我当成男孩,不仅当我的面大小便,而且凭自己的一知半解大讲男女之间的事,言语粗俗不堪,以至幼年的我已感到害羞,故意与她们离开一点。有一回,一个陌生的女孩指着我提醒同伴说:“当心,别让他听见”。马上就有人说:“不要紧,他听不懂”。如果不是我亲身经历,谁会相信这些纯真的女孩竟满脑子淫秽念头呢?就这样,我和建玲姐姐度过了一段极温馨的日子。我本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永远持续下去呢,不料她家后来搬走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她,只听母亲说,她也去了青海,并在那儿结了婚。1983年,我在西藏工作期间,忽然收到她从格尔木以东诺木洪农场寄来的一封信,她是最近回老家探亲时,专门去看了我的母亲才知道我的地址的。从信中可以看出她的文化程度很低。这以后,我回了内地,工作多次变动,一度听说她也回了原籍,但终于失去了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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