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火焰:妈妈的菜篮子

1989-06-04 作者: 山火焰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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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菜篮子

--作者:山火焰

这几天,陪老伴买菜,提多了,手疼,在家理疗。忽然想起,妈妈去世前几年经常喊手疼,是不是因为一生买菜太多,积劳成疾 ? 继而又想到妈妈的菜篮子、买菜的种种情景。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妈妈的菜篮子一个是精致的花篮似的菜篮,园园的,浅浅的,装菜不多。要买多的菜的时候,便用另一个腰形挎篮,就是电视里经常看到的解放前在大街上小贩挎着么喝“香烟、洋火、桂花糖”的那种。也很精致。

那时的中国,大概是老百姓幸福指数最高的时期,刚刚告别旧社会,一切百业待兴,处处欣欣向荣。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对妈妈来说,也是最幸福的时光。她没有工作,全部生活寄托在挚爱她一生的爸爸身上。爸爸是曾经在国民党任过职的铁路工程师,刚刚通过严格的审查,在单位受到重用。

做为建国后第一批认可的工程师,工资自然不低,政治上又不受歧视,这让妈妈特别的开心。她完全有理由、有资本编织无限美好的梦想。当然这好景不长,以后无休止的政治运动,爸爸总是运动员。惊恐、害怕、庆幸、防范便伴随了妈妈一生,直到文革结束。记忆中,她总是单独一人出门买菜,

回来时,却总与三、两个邻居说笑而归。她买菜回来的时刻是我最欢喜的时光,不等她放下菜篮,我便迫不及待的扑上去,在绿油油的、红通通的、黄灿灿的、紫溜溜的果蔬里翻,寻找那用油渍渍的纸包着的或者是油条、或者是油糕、或者是葱油饼。我最喜欢葱油饼,米粉炸的,焦黄焦黄,里面那

圈脆脆的。直到现在,我对葱油饼还情有独钟,一吃到嘴里就想到妈妈的菜篮。当时,上面两个哥哥上学去了,弟弟还小,翻菜篮就成了我每天必不可少的工作。妈妈总是笑笑的在一边看着,小小的菜篮,承载了她家庭的幸福,生活的喜悦,美丽的憧憬。

以后,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高高飘扬。全民吃食堂。妈妈在居委会义务帮忙,每天忙得一塌糊涂,没看到过她用菜篮子。有时我们也在家吃饭,妈妈为了改善生活,要我去铁路局机关大食堂“端菜”,就是去食堂买好一点的荤菜,装在锅子里,用手端回来。刚开始我还愿意去,去了几次就不愿意。那时我们家已搬到铁路局高级知识分子居住的小区,邻居家大多数是双职工,经济条件比我们好,他们小孩去端的菜,是四毛、五毛甚至一块的,我端的却是二毛、三毛的,面子上过不去,于是借口食堂的菜不好吃,不去。食堂的菜确实不好吃,妈妈也乐意省下这笔钱,不再张罗端菜了。

再以后是过苦日子。食堂不吃了。妈妈又有了菜篮子,很粗糙的用竹篾编的篮子,现在农贸市场卖菜的农妇偶尔还用。那时菜市场大多只有牛皮菜、苦麻菜买,它们配不上精致的篮子。那时我们搬到工人居住的家属区,据说是知识分子不能脱离群众,要与工人相结合。在工人区居住也有好处,好多邻居开荒种菜,也帮妈妈伺弄了一块菜地。妈妈从没干过体力劳动,更不说种菜。但她却独立支撑,从不要我们帮忙。时不时,那粗糙的菜篮子会将泥土的芬芳和萝卜、白菜带回家中。我们欢欣鼓舞,心中暗自佩服妈妈的能干。

印象中,妈妈曾经带我们兄弟种木薯。失败了。木薯有毒,要经过水漂才能吃,粉粉的,像红薯一样。我们在离家三公里远的一个叫 538 的地方开荒种地。那是一片草都不长的荒坡,满地尽是黄色的小石子。已经有人在那种了木薯,长得还可以,这增强了我们的信心。第一次去是用带去的砖头围了块地,表示这地有主。然后把地里的小石头尽可能的捡干净,要想完全捡干净是不可能的。第二次去就是挖出一个个小洞,将木薯种下。那木薯的生命力确实顽强,没浇水,居然长出来了。由于离家太远,不方便管理,所以长得不好。收的不多,收回家的仅比种下去的多一点。吃的时候,妈妈的神情戚戚然,我们连说好吃。这是妈妈的一片心血。不能让她因收成不好而自责而难过。在那艰苦的岁月,妈妈那粗糙的菜篮子提回来的是自己的汗水所得。是坚韧、好强,不向命运低头的精神。这性格也影响了我们兄弟一生。

文化大革命时期,妈妈的菜篮子几经变化。刚开始是用布袋子。那布袋底下有块膠布,可以折叠成一个精致的小包包。当时很时兴。很快,这精致的布袋被极普通、大众化的布袋子取代。那时,我们家又经历了一轮搬入好房子、又被扫地出门、搬到更差的工人居住区的过程。利用改变住房条件来羞辱人,是铁路局的一大发明。妈妈心情不好,对菜篮子自然讲究不起来。不过,布袋子有个好处,装的什么菜,别人看不出来。买好了,怕邻居说你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买差了,怕邻居联想到一定是被扣发了工资,属于敌我矛盾。妈妈是个极好面子的人。不想成为被人看不起的“敌人”。但这一天终于来了。 68 5 月,爸爸被扣发了工资,月工资从 150 元降到 40 元。我们一家六口人,大哥参加了工作,只能算五口人,人均 8 元。公家说这已是皇恩浩荡,一般工人三十元的月工资要养五口人呢。刚刚被扣工资的那几天,家里惶惶不可终日。买的菜省之又省。忽有一天,听到妈妈面带喜色小声的对二哥说,邻居不知道爸爸被扣工资了,某某还找我借钱。我不知道妈妈借钱给那人没有。我想一定是借了。妈妈本来就乐善好施,文革初期,我们在好房子住的时候,楼下一南下干部被迫害致死,全家遣送回东北农村,妈妈夜里偷偷包了一大包衣服,拿了三十斤粮票送到她家。那时能这样做很不容易。更何况不让邻居知道爸爸被扣了工资,也满足了她哪怕是暂时的虚荣心。顺便说一句,也许是“斯德哥尔摩情结”作祟,我觉得,周围邻居确实还不错。我们家是以戴罪之身搬去的。他们并没歧视我们,说不上友好,但也无敌意。没有轻漫、没有冷嘲热讽,更没有抄家。见面点点头,客客气气,井水不犯河水的过日子。在只有生活费的时候,家里陷入极度的贫困。远在长沙的奶奶一直靠爸爸负担,“皇恩”没将奶奶计入发生活费之列,但钱妈妈却是要寄的。爸爸关在牛棚,生活费还要给多点,让他吃好点。家属每星期可探视一次,好多知识分子的家属都没去探望,以示划清界限,妈妈坚持了每次都去,并且总要做点好菜送去。她从不要我们去送,也许有避“没划清界限”之嫌,但更多的应该是不愿意让我们受到屈辱。扣除奶奶和爸爸的生活费,留给我们度命的钱就不多了。不知道妈妈是如何精打细算操持这个家。每个星期天还可以改善生活。一颗大白菜,一斤肉,煮一大锅,她吃得很少,看着我们吃。我们也吃不下,那情景就像是吃“最后的晚餐”,神情严肃而沉默。平时的日子,妈妈买的是最便宜的萝卜、白菜或者是大酱之类。她那浅灰色碎花布袋子装的是贫困、屈辱、家的温暖和最后的尊严。

好在爸爸被扣工资的时间不长, 70 年就恢复正常工资。

68 年底下放农村。以后体缘巧合招工到外地。每年春节回家探亲,对妈妈的菜篮子没印象。那时爸爸工资虽然有了,人却落到五七干校。二哥在农村没上来,弟弟又被逼着下去,时日艰难,烦心事多,逮着什么就用什么,没讲究。

文革结束后,妈妈用上了像公文包一样的手提的篮子,最初是编织带编织的,很粗糙,后来有竹篾编织的,再后来是软软的藤条编织的,漂漂亮亮,很精致,为了好提,还用电线把提手缠起来。 77 年,弟弟考上大学,二哥也从农村招工到外地,大哥结婚生子,爸爸恢复了工作。春节期间四兄弟回家团聚,妈妈乐呵呵的去买菜。住的还是最差的工人区,那地方离菜市场近,直线距离不到一百米。妈妈提着两个篮子买菜,有时一天跑两趟。有次,我无意中看到她买菜归来,一百米的距离途中还要休息,甩手捏胳膊的。我说,以后我就帮你提菜篮吧。她笑笑的说,不用,买菜要慢慢的挑,后面跟个人,买不好,竞拒绝了。那段时光是妈妈历尽劫难初定魂的时候。没饭吃的日子经过了,屈辱的日子也经过了,后面是不是好日子不好说,再坏还能坏到哪去 ? 大有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意思。这种感受在知识分子家庭普遍存在。有个医生,三个儿女从农村招工回来,那年中秋节,她一次买回十斤月饼,总共买了二十斤,有人笑她,吃得完吗 ? 她回答,吃不吃得完不管,反正高兴。是呀,妈妈也高兴,一篮子一篮子的往家里提菜,提不动也提。那公文包式的菜篮子,承载着妈妈劫后余生的庆幸、对儿子都有了个饭碗的欣慰。

妈妈的菜篮子从此就定格在公文包式的藤篮子上。只不过,很快,提菜篮子的人不再是她。八十年代中期,她股骨头摔断,落下残疾,走路一瘸一瘸的,手不能负重。那时我们又搬回好房子住,离菜市场很远。菜篮子便由爸爸提,后来是小保姆提,再后来是小保姆买菜,她当然不会用这老古董式的菜篮子。春节探亲回家,妈妈身体和心情好时,偶尔会要我陪她去买菜。还是用那公文包式的提篮,她说,装得又多,又环保。如同老兵重返战场,一到菜市场,妈妈显得格外的兴奋,格外的神采飞扬,俨然一个指挥若定的大将军,神气的审视着琳琅满目的蔬菜,象检阅自己的士兵。她弯不下腰,对看中的菜就用拐杖指点。“这个一斤”,“那个买点”。语气简单而欢快。

妈妈曾不无遗憾的说,现在日子好了,一家人平平安安,又不缺钱,想吃什么买什么。可惜又走不动了。老子说:“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此时的妈妈不能去菜市场,菜篮子空空如也,但却装满了知足、满意。真正的其用不弊、其用不穷呀。

2002 年,妈妈得了一个怪病,刚开始是手疼,现在想很可能是过去提菜篮子太多所致。继而发展到全身疼,看遍了医生,查不出是什么病,任何止痛药都无效。只有从香港买的“通血丸”可以暂时解疼,那药又是“三无”产品,在网上也查寻不到出处,不敢多吃。从此,妈妈就在疼痛的折磨下生活,再没去过菜市场,告别了伴其一生的菜篮子。

2004 年春节我探亲回去,自己买菜,做饭。往年妈妈看到我在厨房,会进去聊聊天,看看做菜。那年她经过厨房望都不望一眼。我一阵心酸。对一生坚守和眷念的战场如此冷淡,大概来日不多了。麦克阿瑟说什么“老兵不死”,那是老兵还没到大限,大限将至时,老兵心中已无战场。果然, 2005 年春节,妈妈辞世,离开了钟爱一生的丈夫、儿子、还有那早已不用了的、装过憧憬、幸福、自强、屈辱、最后归为满意的菜篮子。享年 82 岁。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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