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振旅:我的右派朋友蔡德恭

1989-06-04 作者: 廖振旅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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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右派朋友蔡德恭

--作者:廖振旅

人生在世都会有要好的朋友。我不忘的好友之一是在湖南资兴县结识的蔡德恭。我俩朝夕相处3年加8个月,别后通信15年。相互不名只取姓,故我一惯只写一个字:“蔡”。

同蔡相识在“上山”之后“下水”之时。1970年10月初,我这偏远大山里的下放干部到杨洞水库工程指挥部报到做临时工。蔡见面说的第一句话:“久闻大名,不识其人”。

这话让我的心紧缩一悚:自己是太黑太臭了!

是啊,两年前,我因起草或修改批判县武装部的多份大字报,被揪到全县四级干部三千多人的大会上连续批斗三个白天和夜晚,打入牢房6个月又13 天,那铅印了数千份18700多字的罪状材料,散发到了全县每一个角落。我的臭名,全县还有谁没听闻过?

我说自己身戴“炮打三红” 、“黑干将” 、“黑笔杆”枷锁,叹惜一声:“没想到变黑了!”

蔡淡然一笑:“你没想到的还有呢,我13 年前就变‘白’了!”

我吃一惊,不知何意。

蔡说:“我是摘帽‘右派’,走过‘白专道路’,其实是‘白’而不‘专’。‘黑’和‘白’同‘红’相对立,你我有点像同道中人呢!”

蔡刚过25岁被划右派时,是颇有名气的旧市完小校长,当时说过管教育的党员领导“不懂教育”等实话。

蔡接着说:“县城文革造反派没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情。他们定不了你的罪。斗了,关了,帽子戴不上,你比我幸运。”

我幡然醒悟,蔡说“久闻”我“大名”并无讥讽嘲笑之意,反有某种同情和理解。说我无罪,正同我的想法不谋而和。一下子我同蔡感情近了,有点喜欢蔡的真挚和思维的独特。

杨洞是中型水库,县里的大工程。大坝已成,开始建设总长百里主渠道。我去时,正是秋收后大上劳力的第一个高潮年。全县28个公社、282个大队各有副书记、副支书带队组成民工营、连,上了万余人。还有数百名技工从事隧道、渡槽、倒虹吸管和三级发电站等工程的常年施工。指挥部六七十名干部,少量从县直单位抽借而来,大量是地、县下放干部。下设办公室和政工、工程、后勤组,还有几个工区指挥所。

我和蔡在办公室,主要是办《工地战报》。我编稿子,蔡刻、印、分发。我常白天跑工地,夜晚改稿撰稿;蔡留守电话、处理内务。秋冬施工高潮中每一两天出一期战报,每期印三百余份,分发工地,寄发县领导、县直有关单位和各公社。时见蔡捏手、甩臂、揉眼、捶腰,纾解刻、印、分发带来的不适,却从未说出累、苦二字。我俩配合默契,得心应手。蔡长我近4岁却很尊重我。对刻印的文稿有不同意见必向我提出,从不擅改。我对小报编排和插图的创意,他都能心领神会,圆满体现于版面。蔡精雕细刻,钢板字有如铅印,标题、配图堪称佳品,加上套红,八开油印小报美观大方吸引人。小报以内容新、反映快、形式多、文字活、印制美获上下一致好评。我俩还灵犀相通,待人以礼,叙谈以诚。天天川流指挥部办事的人员,都喜欢来办公室同我俩或照面或交谈。就这样,仅由我俩做具体工作、在工程中不占重要位置的办公室,在指挥部集中干部评比时,竟然众口一词,被评为4个组室中的先进单位,我亦沾蔡的光,被评为先进个人。

工作之余,特别是施工淡季,我俩常在农村公路散步,谈论古今中外。不约而同,喜欢从“舆论一律”的“喉舌”报刊中,获取点滴世界和他国经济数据,对比本国,为中国的贫穷落后而感叹。也从几百年、几十年的历史中论及教训,为国家的曲折而激愤。从中得出结论:那天天叫喊的“形势大好”不是真相,那时时宣扬的“巨大变化”并非事实。

有次从钢产量谈到方针、口号。蔡说:“‘以钢为纲’,能‘全面跃进’吗?我看未必。工业产品百种、千种、万种,各有重要性,怎能只看重一种还把它抬到‘纲’的位置?一种产品上去了,千万种产品就能自动跟着上的话,那工业化就太容易了!”接着说起大跃进中执行“以钢为纲”用群众运动土法上马炼钢的笑话,不断摇头叹息。

我很赞同蔡的看法。引发我对农业生产方针“以粮为纲,全面发展”的质疑。我说:“农村为何生产单一,农民为何无钱用,就吃了以粮为纲的亏,不能从实际出发。”

由经济推及政治。针对“以阶级斗争为纲”、“用阶级和阶级斗争观点分析一切、处理一切”,蔡戏谑地说:“吃饭、拉屎,睡觉、生孩子,都是阶级斗争啊?”

我也觉着是以偏概全,把许多不相关的事硬拉在“斗”字下一块管着,是指导思想片面性、绝对化,值得商榷。

诸如此类交谈,甚多甚多。我俩不是研究家,也无影响他人之意,仅仅从中感受思考的乐趣而已。有些话题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何况我俩非“白”即“黑”,怎能公之于众?只能“你知,我知”,秘而不宣罢了。

我甚为欣慰,又有了一位志同道合的知音,三生有幸。

蔡对我关照、爱护,有如兄长。

指挥部在农村搬迁三次,我俩均同寝一室。有次我腹痛肚泻,蔡从农民家借来木马桶,提上楼供我夜晚使用,次晨提走洗净,又去厨房给我预订稀粥、面条之类半流质食品。

1974年4月中旬,县委书记同我面谈,要我回县委办。副书记、组织部副部长先后来催我去上班,指挥长也劝我“服从安排”。我不愿去,要求调离资兴。因为县委大院内清一色党员,而我不是;我是造反派,而原县委机关留下来的人,全都是对立派。半个多月过去了,我还呆在指挥部不动。蔡对我说:“怎么不去?继续办油印小报消磨青春有出息么?回去是震动,是雪冤,是抽那些斗你关你者的耳光!你很能干事,又不是为了个人,那些党员、对立派吃不下你!再说,去了比这儿更好远走高飞呐!”听了短短几句话,“胜读十年书”!5月6日,我回到了被赶出五年半的县委办公室。六年后,由于时任县委书记和时任省人事厅副厅长(就是那位要我从指挥部回县委办的县委书记)的帮助,我调回到离别22年的省林业厅。我感激蔡的启示,敬佩蔡的预言。

离别指挥部不久,我收到蔡写我的一首七言诗:“初见廖生貌不扬,人言可畏亦披伤。渐闻谈论多微中,未肯阿颜入胜场。累日从容应琐事,夜深灯火写文章。读书恐堕书生气,风物常新莫静观。”诗中饱含同情、夸赞、劝导、勉励之意,令我激情横生。即兴也凑了八句,附于回信中赠还。出我意料,蔡回信说我回赠的诗“不合格律”,建议“学点近体诗基本知识”。并写道:“诗言志,言为心声,真情所至方能跃然纸上。”信中还批评“时下流行的那些歌功颂德诗词,阿颜献媚,情不由衷,令人生厌作呕。”这些话如醍醐灌顶,我看到了自己这方面的弱点和不足。虽喜爱阅读文学作品,却不知古典诗词的深浅。我决心重学诗词格律和写作知识,鉴别、修改已撰的诗词楹联。持之以恒,虽无佳作而羞于示人,也自认水平有了提高,更没有做“生厌作呕”的“歌德派”。这方面,蔡称得上是我的启蒙师。

蔡面目俊秀,谈吐文雅,而内心孤独寂寞,忍辱负重--别人看不出来,我却深有感受。

我铭记蔡对我说过的话:“过了1957年,我的心就封闭了!坚守人前‘三不’:不谈自己的过去和未来,不公开自己与众不同的政治观点,不谋求超越本份的个人利益。碰到了你,前‘两不’才来了个例外开放。”富学识、会思考、有卓见的蔡,被堵塞言路、剥夺自由,生活在恐惧中,足见反右践踏人之残酷!

我离开指挥部的前夜,蔡破例摆下酒菜饯别,邀我在卧室中关门对饮。谈及反右的灾难,断送了事业,摧残了身心,又失去了爱人,蔡潸然泪下,饮声抽泣。那倾心爱恋、情同意合、才艺双全的美丽女教师,面对着右派情侣,痛不欲生而后黯然离去,蔡如椎刺心。谈话中,当即取出十几年来珍藏身边、思念伊人的十几首诗词稿让我过目。那“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之情景浮现我眼前,肥皂泡般的结局激起我凝重的同情和惋叹。后来,低文化的农家女成了蔡妻。蔡说:“妻善良、勤俭,待我善过待自已。我也忠诚待她。但她不是红颜知已,我们只是生儿育女柴米油盐夫妻。”话是何等淋漓坦诚,我也隐隐作痛!

蔡的月工资仅38.5元,是对“右派”经济惩罚所致。一家生活得靠妻子“做了队里做家里,忙了农活忙孩子”。蔡不得不用假日回家帮忙,助妻分忧解难。

我明白了:为何几年中没见蔡妻携儿女来指挥部探过亲,为何每逢较长假日,蔡必赶急回家。温饱是人生存的底线、发展的根基,忧困于生计而不得不为稻粱谋的蔡,会有多少快乐?

然而,蔡也确有其快乐:在工作中圆满忙完一桩事情时,在思考中弄清某个问题时,在阅读和创作中有了新感受新收获时。蔡说过:“工作给我安慰,思考给我启迪,诗词给我兴奋。只要钻进去,就会呈现新境界,就忘了还有自己。”

在政治打压、经济窘迫的双重围困中,蔡找到了精神升华的突围之路!

上世纪80年代初平反冤假错案,我从报上看出,全国右派近乎全属错划而能得到改正,便写信给蔡,祝贺“卸绑缚之绳,还清白之身”。我想:这回,蔡该轻松了。

蔡的回信却让我振聋发聩。回信中说:“他们是错上加错又再错,我是不服不服又不服。”

“回看五七鸣放,右派们是爱国为民英勇正义之举,被打入另册横加迫害,是党和权力逆历史潮流的罪过。当年我只说了个别事情、个别党员,并未反党反社会主义,不够右派却打成右派。他们错了,我不服!”

“资兴的右派全部改正,全国几十万右派没有几个不改正,他们还说反右是必要的,只是扩大化而已。‘有权就有真理’,睁眼瞎说,横蛮霸道。‘改正’只是一句话、几个字,错整了人不认错,伤害了人不赔偿。他们这是错上加错,我不服!”

“经过大跃进、公社化、文化大革命,联想到土改、三大改造、抓胡凤、批胡适、思想改造等种种运动,我看到了神秘面纱后的真实面目。国家不能搞这种社会主义,党不能无法无天,不彻底改变,就该退出历史舞台!现在我够得上右派了,偏偏给我来了个‘改正’,是他们又一次犯错。对一党专政、专制社会主义,我就是不服!”

这信,我读完一次再读一次,禁不住双手击掌,拍案叫绝!

1989年6月4日,我赴衡阳市任职湖南林业专科学校。几个月后,突接蔡信告警:“身患癌症,住湘雅医院,盼一晤。”我惊愕失神,抽身返长沙探望。

资兴别后9年首次重见,不幸是如此场合!走进病房紧握蔡手,禁不住泪塞眼眶。蔡却微笑着,催我坐他床沿,轻声说:“我还有时间,还要回去继续做点编辑工作呢!”

我俩不知不觉又‘旧病复发’,谈话免不了牵连到时局和社会。

蔡紧绷着已刮瘦的脸庞说:“我已活过57岁,死也是在床上。比那些年纪轻轻的横尸街头幸运。”“和平时期,首善区内,用这种手段对付学生,古今中外,骇人听闻!……欠债总是要还的!”

我告蔡:衡阳六所大专院校,学生、教师、干部正在挨整,有的要受处分。

我在校领导反思、党员重新登记中,也曾左右为难,不得不用文件官话、报刊套话保护自己。

我俩还扯到胡耀邦、赵紫阳、“四人帮”,甚至段祺瑞与“三·一八”惨案。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蔡余兴不尽,竟下床送我。临别,蔡说:“人,生为暂时,如外出做客;死为永恒,如归家认宗!”

这就是我俩的最后永诀!

三年任职期满,我重回省厅后,就出差之便去了早已县改市的资兴。特意拜访蔡的顶头上司广播电视局副局长--我在文革前的县委办同事。讲到蔡,他滔滔不绝,赞誉有加。说蔡任县广播电台副台长兼总编多年,“工作之勤奋,操守之高尚,上下一致公认。”病逝前,蔡留下“丧事从简,不搞遗体告别,不开追悼会”的遗言,“在资兴干部中是第一人,罕见!”

我猜不透蔡的遗言。是避免烦扰生者?是节省公帑开支?是视世俗如陋习?

是讨厌那套话连篇的悼词?是对一生遭遇的愤忿?还是其中一二,或兼而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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