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才:年俗记忆

1989-06-04 作者: 张中才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分类:

DSCF9731.jpg

图:作者

年俗记忆

--作者:张中才

一 杀年猪

杀年猪算作年俗,好像有点牵强,但它确实是过年要做的第一个准备,也是最重要的准备,特别是东北的农村,过年如果谁家没杀猪,大人会觉得没面子,孩子会觉得不开心,左邻右舍也会投来可怜的目光。一般说是没杀起猪,也就是说日子没过好。

说它是年俗,又没有一个统一的日子,统一的程式,完全由自己决定。一般的是到三九天前后,一是天冷了,猪不愿上膘了,再喂就浪费粮食了。二是结冰了,猪肉能冻住了。当然也有的猪大,一入冬就杀,有的人家快到年底才杀。

杀猪是个技术活,记得小时候,我们屯就两个人会杀猪,到时候先定下来,才能做准备,第二天杀猪,头一天就不能喂了。妇女要切酸菜,要切很多汇到烀肉的锅里,男的就要搓好绑腿、绑嘴的绳子,有的猪不好抓,还要找个杆子拴一个粗绳子,那叫套杆。

我们那里有一家,什么都准备好了,去了七八个人帮着抓猪,结果猪从两米高的墙跳出去了,跑没影了,猪没杀了,害得主人又去通知他已经请的客人。把主人气得发狠说,我非得杀了它不可,大家憋不住笑,你本来就是要杀它么。

我有一个初中同学,长得五大三粗,膀大腰圆,他会杀猪,更绝的是抓猪,300斤以内的猪,不用别人,他自己就能解决,他把绑腿的绳子别在后腰带,老实的猪,他上前摸摸挠挠,抽冷子抓住后腿,一使劲就搬倒了,拿出绳子把嘴和腿绑上。不老实的,他让主人拿一把苞米粒,饿了一天,再捣乱的猪,也抵不住诱惑,猪拱苞米粒时,他如此一抓一搬就倒了。太大太胖的猪更好办,只是一个人搬动不方便,要有两个人帮忙。我每年都是请他帮我杀猪。

杀猪是技术活,关键在放血,一刀捅不正,放不出多少血,那就是失败,吃猪肉最重要的是吃血肠,也是杀猪是否成功的标志,杀猪人只有把刀插到准确位置,才能放出尽可能多的血,灌出足够多的血肠。

杀猪也是力气活,退毛前要在一个后腿割个口,用通条到处捅,然后用嘴往里吹气,吹鼓起来了才能浇水退毛,(有句歇后语叫杀猪不吹--蔫退)。几百斤的猪在锅台上来回翻动,这都要力量。

杀猪是大人最忙碌一天,也是小孩最高兴的一天,几个小孩坐在炕上不敢出去看,等到杀猪人摘完肠子,把吹泡(膀胱)吹起来扔给孩子,小孩们才活跃起来,大人开始忙着做菜热酒,等待客人到来。

其实杀猪除了为过年,也是慰劳一年的辛苦。亲戚邻里要进一步沟通,人情往来也要在这一天充分的表达,所以请客吃饭,喝酒吃肉是杀猪这一天的高潮,客人们来了,先品评着这猪有几百斤,肉有几指膘,听着客人的赞扬,女主人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一天乃至一年的劳累一扫而光。

那边肉、菜、酒、饭都好了,人也到齐了,吃喝开始了,首先尝几块血肠,味道怎么样?煮的嫩不嫩?然后主人把最厚膘的肥肉和最好部位的瘦肉,都端上来,满足不同口味人的需求,多数人愿吃瘦肉,但个别能吃肥肉的人,吃起来就像表演,一大碗肥肉倒上酱油,几口就扒拉进去,叫人张口结舌,目瞪口呆。

除了吃肠、吃肉,再就是吃烩菜,煮血肠,煮肉的烩菜别有味道,任你主人炒几个菜,也很少有人动筷。其实说是吃肉,村子里的人到一起还是喝酒为主,边喝边唠起当年的收成,哪种庄稼今年最好,明年还要多种,有钱了还要添置什么。谁家的姑娘多大了,给谁家的小伙保个媒等等。一顿饭吃完了,女主人要收拾到半夜。

第二天,杀猪的任务并没有完结,还有一个重要环节,就是kào(这个字不知咋写,还是发别的音)油。把板油、水油,肥膘的肉,用锅熬,用大坛子装起来,这是一家人一年的油水。也是杀猪的一个主要目的。

杀猪像办一次喜事,虽然忙活,还要有一些花费,甚至要吃去一头猪的很大一部分,他们并不心疼,就像城里人花几万元买一件皮草,花几千元买一双名牌鞋一样,心里舒坦。

二 蒸豆包

蒸豆包也不算年俗,但是在过去,和过年却有密切的关系,傍年靠近见了面,都要问,淘米了吗?蒸豆包了吗?这是东北农村年前必不可少的重要环节,在我所知道的岁月里,除了上世纪60年代初的那几年,饱腹尚且不得,豆包当然可望不及了,除此之外,没有哪一年不蒸豆包。

豆包不是什么美味佳肴,也比不上香甜可口的糕点,所以受到人们的喜爱,一是吃了抗饿,二是方便存放,当然也比其它的粗粮食品更适口,农村一到农忙时,时间长,活也累,多数人家就给干活的蒸豆包。至于过年蒸豆包,始于什么时候?有什么相关的传说和故事?没有考究,至少我和我的父辈都有这样的记忆。

我主观臆想,江南主产稻米,黄河流域多产小麦,而广袤的东北大地盛产玉米、大豆、高粱,人们过去以食用粗粮为主,豆包是一种介于粗粮、细粮之间,好吃又抗饿的食物,但做豆包的糜子,一般种的少,做豆包又很费事,平时做的少,过年却必须做,大正月不能吃两顿饺子以后,就天天吃大饼子,豆包就成了餐桌上的主食了。

其实做豆包也很麻烦,要把糜子磨成黄米,把黄米磨成面,磨面之前还要淘黄米,在碾、磨时代,这几道工序就够折腾人了。然后是发面,揣面,豆包好不好吃全在这个环节,十家豆包十个味儿,弄好豆馅,剩下就是包了,有一句话说,过年的饽饽大家做,包的多,家庭主妇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大家就得伸手,甚至邻居过来帮忙。

这些年做饭做菜我一样也不会,包豆包学会了,我包时不愿让别人伸手,从攥馅和包都是我一个人,这样能保证馅一样,皮一样,大小一样,就是为了好看,吃就什么都一样了。

蒸完豆包一般都给左邻右舍送一碗尝尝,豆包黏不黏在糜子,颜色好不好在黄米,好不好吃在发面,个头大小在讲究。我一个小学同学的爸爸,外号大豆包子,其实不是他长得像豆包,是他家做的豆包大,一个都是小碗那样大,人们以此命名,并且殃及他家的所有人,他的几个叔叔也都叫二豆包子、三豆包子……,在一个屯住了这么多年,我至今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有时我们也开玩笑,叫那个同学小豆包子。

说起豆包,我还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那年腊月,也是都忙着蒸豆包的时候,来一个耍猴的,牵着猴到一个院,刚敲锣开场,人们就围了一圈,突然一个6-7岁的小孩,从家里拿一个刚出锅的粘豆包,扔给那个猴子,猴子正抓耳挠腮,心不在焉,可能是饿了,把豆包捡起来就塞到嘴里,接着猴子哇哇大叫,又蹦又跳,耍猴人在前面边敲锣边叨咕着他的说词,不知怎么回事,看猴子张着嘴,用爪子抠,不是好声地嚎叫,张着大嘴,把头晃得像波浪鼓,还不让耍猴人靠近,又粘又烫的粘豆包在猴子嘴里吐不出来,抠不出去,它上蹿下跳,气急败坏,把大家逗得哄堂大笑,前仰后合,闹腾了十多分钟,才慢慢消停了,还是耍猴人把它嘴里的豆包一点一点抠出来。一场“猴吃豆包”的表演叫大家看的乐不可支,心满意足,比耍猴人精心安排的那些小把戏,小伎俩,有趣多了,精彩多了。

记得1975年,好像是腊月二十四,我们忙了两天,把豆包蒸完了,都收拾完了,刚上炕躺下,棚上的电灯就晃起来,躺在炕上感觉一拥一拥的,地上戳着盖帘都倒了,我们马上意识到是地震了,赶紧穿衣起来,家离公社不远,到公社一说,都有强烈的感觉,但不知震中是哪里?第二天听广播知道是海城地震。为此,我记住了那年的包豆包。30多年过去了,包豆包成了记忆,我这唯一的和吃有点关系的手艺也早就派不上用场了。

小时候听大人们说,卖豆包是骂人话,但不知是什么意思?现在城里总有卖豆包的,而且那么精致,那么漂亮,一个个乒乓球大小,色、形、味俱佳,一版9个或12个,比我包的讲究多了,豆包成了特色食品、风味食品、民俗食品,它们再也不是过年期间餐桌上的主食了,小孩们再也不“把豆包当干粮”了。

粘豆包还依然存在,年豆包和大多数农家bay-bay了。

三 冻饺子

俗话说:谁家过年不吃顿饺子。北方人过年吃饺子,就像太阳从东边出来,那样天经地义,就像看电视必看广告一样正常自然,就是最困难的饥荒年月,过年也得想法能吃上饺子,前些年中央领导慰问水灾地区,还要求各级政府保证让老百姓过年能吃上饺子。可见,过年吃饺子是最基本的要求,也是最低的要求。

不知不觉中,不知从哪天起,每到星期天就要吃饺子,一家人分头择菜、剁馅、和面,常回家看看的儿子、媳妇也一起忙活,边包饺子,边讲述各自知道的新闻趣事,消磨了时光,增进了感情,享受了温馨幸福,品尝了美味佳肴。

不知不觉中,不知从哪年起,过年前人们都包冻饺子。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过年期间饺子已是家常便饭,所以,在准备过年的程序中,又增加了包冻饺子这一项。过年时亲人们团聚一起,打麻将,看电视,玩游戏,吃饭成了麻烦,做饭成了负担,把事先包好的冻饺子一煮,既不破坏兴致,又不耽误时间,化繁为简,忙事闲办。

包冻饺子和平时包饺子一样,不同的是数量多,馅儿品种也不能单一,少的两三种,多的五六种,什么猪肉酸菜馅儿、牛肉萝卜馅儿、羊肉芹菜馅儿、韭菜三鲜馅儿等等。包好了利用我们东北得天独厚的天然大冰柜,冻好后分装在不同的袋子里,写上标记,吃时随时取用。和超市里卖的速冻水饺比较,更经济实惠,更符合自己的口味,也不必担心卫生和安全。

冻饺子的关键是有寒冷的气候条件,当然用冰柜、冰箱另当别论了,尤其是包的多,就需更加注意,一年我家包了不少冻饺子,包的时候当然是滴水成冰,还没到过年就大开化,冰箱里装不多少,没办法就赶紧吃,上顿吃下顿吃,一看见饺子就反胃,这时谁再说“好吃不如饺子”,就觉得那人蛮不讲理,后来还是把一些粘在一起的,煮片儿汤了。

还有一个农村的亲戚,包了不少冻饺子,放在仓子里,到过年吃的时候没多少了,仔细一看,原来是叫老鼠给吃了,只剩下一点点,主人懊恼不已,又找夹子又下鼠药,气得非要把老鼠斩尽杀绝。生长在这样人家的老鼠,真是幸运之极,在自由自在的环境里,尽情地享受着美味佳肴。只是苦了这家人,辛苦选择的上好的材料,精心制作的饺子,喂了老鼠。

然而仔细想来,我们老百姓辛辛苦苦创造的财富,又有多少被那些大大小小的“老鼠”侵吞了,享用了呢?“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也不走”,不是有些情形的真实写照吗?被老鼠吃的那点儿饺子,是不必以为悲哀和不幸的。

还说过年吃饺子,最正宗的应该是除夕夜和正月初一的饺子,这是无论如何必须现吃现包的,除夕晚上的团圆饭之后,家庭主妇或亲自动手,或指挥儿女们,剁馅儿和面,全家老小围在一起开始包饺子,上到7-80岁的老人,小到3-5岁的孩子,一家人其乐融融,尽享天伦之乐,比起吃饺子,包饺子本身就是最大的精神享受。

当然年夜饭的饺子还有些讲究,在馅儿的方面,韭菜馅儿意为长久发财,芹菜意为勤俭发财,白菜意为百路进财,鸡肉为吉祥如意,鱼肉为年年有余等等。包饺子时有的人家还要在馅儿里放硬币或红枣什么的,谁吃到了就全年万事如意、百事顺遂。饺子在盖帘的摆放上还有讲究,摆成圆圈,是团团圆圆,和和睦睦,摆成直趟就是直来直去,顺顺溜溜。

这里就说饺子,冻饺子,当然冻饺子也就是最近十年八年的事,况且也不普遍。其余的那些环节就不是本文所记的内容了,容以后再谈。

四 写春联

现在还有写对联的吗?好像很少了,看看左邻右舍,楼上楼下,没看见谁家的春联是写的,都是买的那种印制的,金光闪闪,鲜艳夺目,结实耐用,好看漂亮。工厂化生产春联也是社会的进步,是四个现代化的题中应有之意,如果哪一天要把春联作为文化遗产申请,我想也不会强调只准用手写,不许机器印制。就像人们愿意吃手工面条,但还是各种机制面条充满市场。

我小时候对写春联(对联)有很深的印象,屯子里就两个人能写对联,一个是以前教过私塾的老先生,一个是伪满念过国高的,所以一到腊月二十就开始写,要裁纸、研磨,写完后还要晾干,一家的对联写完要个把小时,那时的名目多,除了几个门上的对联,窗上的横批,还有金鸡满架、肥猪满圏、抬头见喜、出门见喜、不同规格的“福”字,灶王爷的对联,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牲口棚贴的六畜兴旺,粮仓上贴的五谷丰登,大车上贴的车行万里路,人畜保平安,井台上贴的水旺流长等等,凡有点儿名目,都要贴上相应的对联,水缸,柜子、小凳子上都要贴上福字,显现喜兴红火,装点气氛。

我从小就爱凑热闹,6-7岁时就跟爸爸一起去找人写对联,爸爸不识字,他也愿意让我跟他去,我虽然不认字,但可以帮他记住那些无足轻重的小东西,应该贴在哪儿,那时识字的人少,常常把对联贴错,有的人家把六畜兴旺的横批,贴在了外边的屋门上,爸爸也曾把猪圈和鸡架上的小联贴混过,所以他特别在意,怕别人笑话。

那时还写一种叫“春条”的,比对联窄,大约三指宽,把整张红纸顺长裁下来,上面写一些吉利话之类的顺口溜,如:“宜入新年乐,财神上面坐,五谷堆满仓,金银垛成垛,家庭和睦好,儿女福气多,大吉大利!”大体上都是这个格式。

我们那里有一家姓侯的,在屯中是官姐夫,大家都和他闹着玩儿,写对联的给他写了一个春条是“宜入新年乐,公猴母猴炕上坐。小猴崽子乐呵呵,又耍又闹快乐多。猴多势众生活好,明年春天又一窝。多子多福!”老侯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拿回去了,还没到过年就贴上了,一个识字的人到他家一看就乐了,老侯问他笑啥,就给他念了,老侯就去写对联的家,写对联的是和他闹,把已经写好的另一个给了他。侯家的春条成了孩子们的顺口溜,在屯子里流传了半年。

我到四年级就开始写对联了,我上学时是写铅笔字,后来写钢笔字,写不好毛笔字,那时是1958年,也许是受到当时气氛的感染,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我也敢想敢干,买来笔墨砚台,照葫芦画瓢,过去就看见人家写,那些过程也不陌生,但是写起来就没那么得心应手了,好在那时小,也不怕人家笑话,有的写错一个字,就再剪一块纸写好贴上。

爸爸乐得就像家里出了状元,几辈子没有识字的,现在儿子能写对联了,再也不用求人写了,再也不怕把对联贴错了,好像他供我念书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当然也增加了他供我念书的决心,在家庭生活极其困难的情况下,从来没流露过让我放弃读书的念头,这对我来说也是幸运的。生长在这样一个没有任何文化影响的家庭,却从另一方面,锻炼激励了我,叫我早早地做了力所不及的事情,对我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从此,每年我家的对联就是我写了,有时也帮别人写,直至有了这种印制的对联。遗憾的是我的字,并没有因为这样的锻炼,写的很好,可能是天分的关系吧。

五 糊纸盒

糊纸盒和过年有什么关系呢?其实没有关系,但我这里说的纸盒,不是装物品的纸盒,是更大的纸盒。

上世纪5-60年代,到年根底都要扫房子,也有谚语“二十五扫尘土,二十六烀猪肉,二十七杀公鸡……”这一天,家庭主妇头上包着毛巾,拿着大扫帚,先扫屋顶,再从上到下打扫,孩子们都到别人家躲躲,大多都是一年一次,扫的满屋灰尘。有一句唱词“小老妈在上房打扫尘土哇啊,打扫那个东屋哇打扫西屋……”,扫完房就开始正式准备吃的东西了。

到了70年代,人们的经济条件有所改善,生活方式也有了一些变化,有的人家开始糊棚了,一是为了防寒保暖,二是屋里亮堂多了。原来在屋里一抬头,就看见檩子,秫秸,一串串灰尘,特别是多年的老房子,烟熏火燎的黢黑,有时还往下掉虫子。糊棚以后,大不一样了,干净亮堂不说,也暖和不少。渐渐糊棚的人家越来越多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有的人家又开始糊墙了,糊墙比糊棚简单多了,糊棚要先扎棚架子,要抄平,有一定的技术含量,糊墙则不然,只要有纸,打点糨子,谁都能糊。但农村一般人家没有纸,要谁家花4-5元钱买纸,或没钱,或不肯。只有那些小学老师、公社、大队干部有条件,单位的报纸可以用,所以那时谁家糊墙糊棚了,就是好不错的人家,如果和现在比的话,就好像精装修和清水房一样,叫人家看起来尊贵和有身份。

我忝列国家干部,正当其时,每年杀完年猪,蒸完豆包,腊月二十左右,就要安排糊棚糊墙,糊棚也是在原来的棚上再粘一层纸,这活儿不累,但不好干,要站在搭的够高的架子上,粘的时候要仰着头,纸大了,还没粘到棚上,纸就粘到一块儿了,纸小了,又太费工。时间长点,胳膊举累了,脖子仰酸了,眼睛冒金星了。而且白天还没放假,一般都是利用晚上时间。

开始那两年,都是用报纸,后来感到报纸上的图片太多,黑乎乎的不好看,就用红旗杂志,拆开以后很好用,都能对上缝,看上去很整齐,当然比不上专门的棚纸那样花花绿绿,可不用花钱。我们糊的时候很麻烦,糊棚的时候要拉上线,糊墙的时候吊一个重物,保证横平竖直,有图片和大的黑体字,尽量糊在里面,邻居大嫂笑话我们说,糊上得了呗,还能糊出花来呀。现在想来真是的,那样简单的事,弄得那么复杂,当然可能也是那个年龄对未来满怀着希望,对生活充满了情趣,就像现在的年轻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房子装修得漂亮豪华一样。

说起糊墙糊棚,还有一件事,至今叫我懊悔不已。随着标准越来越高,后来就用书拆了糊,当然最好是一样的书,那一年我就把一套革命样板戏总谱,一共8本全拆了,看上去整齐划一,很好看,当时四人帮已经垮台,样板戏也已受到批判,那东西能派上用场,就是废物利用了。当然,留到现在也没有什么实际用处,不过它们毕竟是那个时期的东西,带着那个时期的痕迹,留有那个时期的记忆,再留几十年,指不定成为历史文物呢。

每一次,糊完墙我们躺在炕上孤芳自赏,亮亮堂堂,漂漂亮亮,整整齐齐,四四方方,我们疲劳,我们兴奋,我们沉浸在温馨和幸福中,但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我们不是活脱脱生活在纸盒里吗?我们设想年复一年地糊,过20年,30年,把屋顶拆掉,把土墙扒掉,我们不是可以直接在纸盒里生活吗?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我们以后就把每年前的糊棚糊墙戏称糊纸盒。

如今过年,还要扫房,可能农村糊棚糊墙的人家也不会有了吧?可当年是多时尚的事啊!

六 扭秧歌

扭秧歌和吃饺子一样,现在已经不仅仅是过年时的活动了,成了天天扭,月月扭,年年扭,人们最平常的娱乐健身活动,和过年没什么关系了。

我记得小时候,盼过年就盼吃饺子、放鞭炮、看秧歌,农村一年到头没有什么热闹,我们这些小孩从排练就开始看,秧歌队扭到哪就跟到哪儿,到外屯扭也跟着去。外面的秧歌来了,更是寸步不离。

那时候扭秧歌的全是男的,上装扮女的叫包头的,戴着纸叠的花冠,穿着花衣服和花裙子,手持扇子和手帕,下装扮男的叫豆丑的,手拿哗啦棒。最前面领头的叫拉衫儿的,披斗篷,手持扇子。秧歌队的最后一般都有两个丑儿,上装的队尾是一个扮相刁泼的老太太,手拿两根棒棰,耳戴红辣椒,下装是一个扮相滑稽的老头,驼背,拄拐杖。有的有一个傻柱子,他的位置不固定,像打排球的自由人,到处乱串,常常做出一些怪模怪样的动作,逗人发笑。

我那时最愿意看的,就是打场唱秧歌帽,到一个地方扭一会儿,通过变换队形围成一圈,拉衫儿的走到中间,即兴演唱,内容主要是祝福新年,吉祥平安,比如:“打起鼓来,敲起锣呀,父老乡亲听我说,新春佳节人人乐,我给大家唱喜嗑,老人安康享太平,多生多养子女多……”曲调就和郭颂唱的《新货郎》一样。但都是见景生情,现编现唱,慰问军属就唱拥军优属的词,什么场合什么词,准确贴切,诙谐幽默。这是上个世纪50年代,以后就没有唱的了,一个是那样能唱还能编的人也确实不多,再就是政治形势也日益紧张,唱不对犯错误,吃不了兜着走。以后秧歌光是扭,就没有唱了。

到了文化大革命,那几年就没有扭秧歌的了,可能也算四旧被破掉了,收音机和广播里就能听到样板戏,记得一到过年,就听到“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爹出门去躲帐整七那个天,三十那个晚上还没回还,大婶给了玉交子面,我等我的爹爹回家过年”。还有“人家的闺女有花戴,你爹我钱少不能买,扯上了二尺红头绳,我给我喜儿扎起来,唉..扎起来”。这样的歌声确实能烘托出那个极度贫乏时代的幸福生活。

粉碎四人帮,文革结束了,被压抑多年的激情喷发出来,那时过年城乡都组织秧歌队,形式多样,多姿多彩,规模宏大,红火热闹,闹得热火朝天。农村也都有踩高跷,跑旱船,服装鲜艳漂亮,整齐一致,还有一些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白蛇传等的人物造型,生动活泼,诙谐幽默。

我记得那时公社年年组织大秧歌会演(扭),正月初五,各大队的秧歌队集中到公社,展示各自的风采,看谁的服装艳丽,看谁的队伍庞大,看谁表演的样式奇特,看谁的锣鼓喇叭声大,每个队都使尽浑身解数,把水平发挥到极致。在竞争中有的人往往忽视了游戏规则,采取一些不文明的方式,造成一些小混乱,甚至大打出手,以后这样的会演就不搞了。但是那个时期,在我记忆中是秧歌最顶盛时期。

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集体就没人组织扭秧歌这样的活动了,这时一些有脑筋能张罗的人,买锣鼓,请喇叭匠,自己组织秧歌队,一方面活跃了春节的文化生活,一方面也通过挨家挨户拜年,得到一定的经济收益。后来由于一般都是规模小,人数少,服装简陋,扭的也不好,就没人看了,甚至到各家拜年,都是关门上锁,多次遭遇闭门羹,也就不了了之了。

城里前些年由相关部门出面,组织各系统成立秧歌队,商业系统、交通系统、文化系统等等,也红火一时,2006年5月,秧歌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现在由于电视、网络的普及,极大地丰富了人们的精神生活,人们精神的饥渴不必用看秧歌来填补,现在“瞧情郎”再也不必利用看秧歌来实现了。扭秧歌在节日里就不那么兴通了。

社会的不断发展,人们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扭秧歌再也不是庆祝节日的娱乐活动,只能回归到人们日常的健身活动了。因此我们不必为我们的传统节日没有秧歌而遗憾,而失落了。

七 放鞭炮

燃放鞭炮可是地道的中国民俗,是我们这个传统节日不可或缺的部分。没有鞭炮声,年味就淡了。

小时候过年最快乐的事就是放鞭炮,穿什么衣服,我们这些男孩子才不在乎,到一起就比谁买的鞭炮多,谁的品种新,谁的威力大,大家在一起吹牛,有时还从家里偷出几个显摆,不到过年大人是不让小孩放的。我们不满足过年时听听噼里啪啦的响声,总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做出一些叫人哭笑不得的荒唐事情。

男孩子到一起不是比力气,就是比勇敢,买来炮仗以后,我们一个院的几个小孩,就从家里往出拿小挂鞭拆下来的小炮仗,开始比用手拿着放,谁都不甘示弱,都轻松愉快。然后比用脚趾夹着放,也都毫不畏惧。后来比用手攥着放,有的点着以后就松手了,有的一直攥着,把手崩的黢黑,但是胜利了。最后比用牙咬着放,大家你瞅我,我瞅你,只有两个敢试,结果一个点着就吐出去了,一个满脸崩的黢黑,还把眉毛燎了,他胜利了,回家叫他妈骂了一顿,说把眼睛崩坏了,不是一辈子的事,现在想想真是很可怕的事。

那年雪大,家家门前都有一大堆雪,快过年了,鞭炮都买了不少,我们对那种只听个响的方式,已经厌倦了,受电影《上甘岭》启发,又突发奇想,在雪堆旁边挖个洞,把点燃炮仗往里扔,开始时扔的早了,扔到里边就灭了,后来点着几秒钟快要响时往里扔,就学电影里的样子,用身体堵住洞口,炮仗小,没什么效果。后来我们就用大麻雷子,这种炮仗是用麻缠的,还有一层黄泥,爆炸力强,响时有一种震耳的嗡嗡声,把它点着扔进去,然后堵上,雪堆炸开了,雪崩到脖子里,那时就穿一件棉袄,里面也没有衬衣,肚皮和后背都是雪水,大家欢呼胜利,这就是模仿电影里的黄继光堵抢眼。

我们一个院的春生子,比我大一岁,他是腊月生,而且是立春那天生,所以小名春生,我是阴历二月生,其实只比我大两个月,我们俩总在一起玩,快过年了,我俩都从家里拿几个炮仗,光听几个响没意思,我们就琢磨玩点什么花样,那时家家孩子多,晚上都拿尿罐子,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倒尿罐子,然后放到一个避人的地方。我俩看到了尿罐子,来了灵感,我们一个大院住着十一家,先找一个僻静的,我们把炮仗点着,扔到里面,响了后只炸了几条裂纹,后来我们把炮仗点着后,把尿罐子扣上,一声脆响,尿罐子崩的粉碎,我们欣喜若狂,不幸的是我们正要崩第二个时,叫主人碰个正着,把我们拽着找到家,挨了一顿骂,又给人赔了尿罐子。

仔细想想,小孩对放鞭炮那么热衷,那么有兴趣,其实是挑战自我、挑战恐惧,寻找刺激,在一次次的挑战和战胜着,体验到了自我成长的满足。

现在有相当一些的孩子,对放鞭炮一点都不感兴趣,我儿子小时候就不敢放炮仗,或许是他们的成长和勇敢、坚强无关,他们需要的是智慧、聪明。同时他们的精神生活比我们那时要丰富多彩,花样翻新。他们即或是玩动枪动炮,厮杀得血肉横飞的游戏,也没有一点点的危险。那都是虚拟的,图影上的。

这几天鞭炮不断响起,春节马上到了,鞭炮能驱散一年的烦恼、不顺、失利、病痛。迎来幸福、快乐、和谐、安康的新一年。

八 在外过年

在所有春节的祝福语中,阖家团圆是最具体,最切实际的,也是多数人能够实现的。什么幸福吉祥、万事如意、心想事成、平安发财则是人们的祝愿。能否实现?多大程度实现?被祝愿的人是不在意的。

如果说以前过年人们还盼吃盼穿的话,现在人们最盼望的就是亲人团聚。所以春节前后交通忙碌,运输紧张,人多为患,一票难求,前几天媒体报导十万农民工骑摩托回家,不管是无奈之举,还是为了节省路费,总之反映的是春节必须回家的心情。

算起来到现在,几十年我在外面过年只有一次,那是1967年的春节。

1966年的下半年,全国大串联已成不可阻挡之势,10月份大连海运学院组成徒步串联长征队,步行到北京,受到毛主席的接见,人民日报发表社论《红卫兵不怕远征难》,宣传鼓励步行串联,我们几个厌倦了学习、辩论、批斗的同学,也组织了一个长征队,但当时已经是67年的1月份,冰天雪地,寒风刺骨,当然没有雪山草地,没有敌人的围追堵截,更不用吃草根树皮。虽然脚上也打了几个血泡,但冠上长征的名字,实在是有辱长征精神。

半个月就到了东北的最大城市沈阳。红卫兵接待站把我们分到新乐电工厂招待所,这个工厂好像还叫119厂,是生产航天的什么产品,我们到时已经过完小年了,听那里的人说,今年是文化大革命的第一个春节,国务院向全国发出了关于1967年春节不放假的通知,工厂正常上班,因为有文革初期的破四旧,我们在街上看到的都是灭资兴无,移风易俗的对联,什么招财进宝,福禄寿喜全不见踪影。也没有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广播喇叭里大喊大叫着:无产阶级革命派大联合,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展开全面夺权!

此时,黑龙江省已经完城了夺权,第一个建立了革命委员会,人民日报发表社论《东北的新曙光》,上海、山西、贵州也都积极开展夺权,多数地方都在进行着两派或多派的争斗,甚至武斗。这是当时全国的大形势。

新乐电工厂招待所这时只住我们九个人,有一个是我们老师,看我们还算文明,没有造反派的粗野蛮横的印记,对我们招待的很周到,除夕夜里和初一都给我们包饺子。40多年过去了,那时的一些细节已经淡忘了,但还记得初一去附近的北陵公园去玩,至于当时都有什么好玩的地方,现在也完全忘了。

听说几年以后,新乐电工厂家属宿舍院发现了新石器时代原始人的遗物,出土大量的石斧、石凿、磨盘、磨棒、刮削器,还有极为珍贵的煤精制品和木雕艺术品等文物,考古研究证实,七千二百年前我们的祖先在此居住过,已辟为新乐遗址,成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并建立博物馆。新乐电工厂也已成为航天新乐有限责任公司。

四十多年过去了,当年风华正茂的学生,已是花甲老汉,在外过年还留在记忆中。时光流逝,一年又一年,国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民生活日渐改善,人们再也不用过革命化春节,也不必再为春节的吃喝穿用操心,但回家过年,亲人团聚作为中华民族传统,延续至今,并将传之久远。

2011年元月

注: 作者的家乡在吉林省长岭县七撮乡农村。

感谢作者来稿。版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与作者联系

文责由作者自负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二维码分享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