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亮:我的外婆,一个平凡的中国女人

1989-06-04 作者: 张亮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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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婆,一个平凡的中国女人

--作者:张亮

又是一年清明时。

按照老家的习惯,父亲发来短信,说,亮,我们在公墓给外公扫墓。

“代我向他老人家致意。”

一条短信,联系了千里之外,千里之内的骨肉乡情,把那个世界上最爱我最疼我却早已离开我的人,重又带回我面前。

外公离去时,我不在他身边,一个月后,我站在他墓前。站在那片层层麦浪的土地上,听风声穿过我的耳膜,听蝉声在大地的怀抱里长鸣,听我童年喧闹的声音从指间耳边身体里流过,听那大年初一的炮仗声响彻了山间的土地,那时,在我漫长的童年里,每到大年初一,爆竹声声除旧岁,我们都要给被地主逼迫上吊而死的曾外祖父上坟,那时,我便已经习惯,用小手拨弄开杂草,把五颜六色的钱纸,铺满湿润而沉默的坟墓,那里住着我外公的祖先,我血管里流淌着他们的血液,正如今天,在这清明之时,我又亲手为外公扫除新坟上的杂草,树起五彩缤纷的招魂幡,那时,我的母亲,外公和外婆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子女,对着这种千山万水中孤独的坟墓轻轻道:“妈,爸来找你了。”

小时候,每当有童年的玩伴说起他们的外婆,我就会保持沉默。若是他们问起,我便轻轻道,在土里。若是他们纠缠不休,我便加了一个字“早埋在土里了。”

于是他们便不再做声。

确实是,我的外婆,我的从没谋面的外婆,早埋在土里了。

那是1960年,大跃进最狂飙突进的岁月,外公一个人在县城里工作,当时的政策是,国家工作人员不能把亲属带进城市。尽管外公也已经饿的双腿浮肿,还是有口活命的粮食。他当然不会忘记,还在老家,死亡线上挣扎的妻子和女儿。外婆前后有过三个女儿,我妈排行老二,时年六岁,老大和老二都在三年灾害中死去,我妈是唯一的孑遗。那时,所有可以吃的东西都已经消灭殆尽。树皮刮光了,草皮啃尽了,人们蜂拥奔向生产“观音土”的所在。许多以此粘土充饥的老人和孩子,因为拉不出大便而死去,更多的人,因为没有大便可以拉而活下来。我的母亲,这个唯一的孑遗,饿疯了的六岁儿童,不顾大人的千叮万嘱,乘着夜色摸进生产队的田坎,偷了几把干瘪的红苕叶。

公社干部第一时间抓住了我的母亲,他们不忍心把六岁的孩子吊起来毒打,只是抢走了全家唯一御寒的厚棉被。外婆已经双腿浮肿,像所有誓死保卫家庭的母亲一样,她誓死保卫着全家最后一床棉被,她哭喊,她叫骂,跟所有经历了无数生离死别,飞来横福却煮不烂,压不跨的农村妇女一样,她拳打脚踢,口吐白沫,撒泼骂娘,她拖着浮肿的双腿,挥舞着剪刀,却依旧未能抢夺下公社干部强壮有力的大手,她满腔的愤怒和哀怨无处倾泻,郁结胸中,她在世界上唯一剩下的骨血,却也夺去了全家人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活下去的希望,一床棉被。那时,她一定是想起了她几年前刚刚过世的父亲,被划为富农成分,被批斗而上吊自杀的父亲,还有她的哥哥,同样因为富农成分,说了几句牢骚话被打成“右派”的哥哥,当然,还有那个远在天边的,那个男人,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希望。

但那时,这希望不在身边,在她身边的,是几个奄奄一息的老人,和一个嗷嗷待哺的儿童。世界把她一个弱女子,一个咬牙挺着的村妇,抛到这无边的黑暗里,抛到无法承受的黑暗里。我的外婆,做了她平生唯一一件也是最后一件残忍的事,她抢过我母亲的手,拿着剪刀狠狠剪了下去。

“叫你偷东西,叫你偷东西。”

鲜血浸透了我母亲的手心、手背,她嘹亮的哭声惊醒了身边的老人。那时,外婆再也无法忍受这心灵的煎熬,她一个人跑出门去,一种无比强大的力量鞭打着她,给她浮肿的双腿注入新的动力。

想必,那时,那个少女时代她就默默跟随过的男人,那个用沉默的行动而不是海誓山盟的语言来保护她一生一世的男人,就站在她不远处。

外婆对县城没有具体的概念,但她知道外公在县城里,往常,每一个月都有一趟公交车到县城里去,但现在,成千上万的人都饿死了,饿殍遍野,估计司机也已经死去了吧。外婆没有功夫思考,她拖着已经浮肿的腿,惯常在农田里背着妈妈挑着水桶来去如风的小脚迈起步来,照样路遥知马力。

一个村妇对去往县城的道路到底有多远,并没有概念。但她只有一个信念,走到县城去,向外公哭诉整个家庭所遭受的灭顶之灾,冤屈之情。无论多么坚强的男人,当他面对女人的哭喊,都无法视而不见。凯撒的名著《高卢战记》里记载过这样的女人,当凯撒的大军与高卢人不期而遇,高卢人把所有辎重和车辆环绕四周,他们的女人坐上上面,大声喊着他们男人的名字,请求他们战胜罗马人,使自己免于做罗马人的奴隶,这激发了高卢人玉石俱焚的斗志,而当凯撒的大军把全高卢的精英,能征惯战的男子们围困于一座孤城中,男人们商议着撇下女人,独自逃命,也是绝望的女人扯着嗓子大声嚎哭,把高卢人想趁夜间逃遁的机密,暴露给了罗马人。而当斯巴达人的国王,面对波斯人的贿赂有所心动,是站在他身后的女人,用坚毅的神情与凝重的言辞,警示这个斯巴达人的王,坚守一个王者正直高贵的风范,拒绝黄金的诱惑。

外婆没有像高卢女人那么哭喊哀求,也没有像斯巴达女人那样冷酷镇静,跟所有中国女人一样,她的第一反应是,到她的男人身边去,无论多远。这是她的本能。

一个星期后,在教育局工作的外公接到公安局通知:“XXX同志,请你到我处认领尸体。”

外婆是死在路边的,她一个人拖着浮肿的小脚走了整整一天,二十里路。她死的时候,已经整整三天没吃过任何东西,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衬衫。她身上原本套着的红色羊毛衣被处理尸体的老太婆剥去,附近的几个农民把她埋在路边的乱葬岗里。

外公赶到现场时,外婆已经被埋在土里了。外公找到埋尸体的老太婆,要递给她几个钱,以示感谢,老太婆红着眼睛说,这钱我不能收,你爱人的毛衣被我拿了,我拿来给你。

外公没有接受那件红色毛衣,所有关于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生活的故事从此结束了,这件最后的纪念,他决定留给把他女人给埋了的老人。然而,所有关于这种生活的记忆,却从此绵延不息。他当然记得,当他年少时,他还是一个长工的儿子,而她,是一个富农的女儿,家里有十几亩地,他一个人走了十几里的山路到山外去,到文明的世界中去读书,她垫着她的小脚,跟在他后面。他在高一点的田坎上,她在低一点的田坎上,就这么一前一后的走。他不时回过头,轻声斥责她,让她回去。于是她便停住,看着他,默默无语。当他转头继续行走,她又跟上去。他们就这么走走停停,直到村口。他当然记得,当他的岳父被划作富农分子,一个人在祖屋里悬梁自尽,留下的唯一文字,是要他照顾好这个他唯一的女儿,生生世世,他当然记得,三年前,当他一个人留在城里,把三个女儿和妻子在他的目光里渐次远去,她对他所说过的话:“放心吧,一切有我在。”

外婆死的时候,外公三十三岁,比外婆大两岁。他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大学生,教育局的国家干部。

外公从此没再有过别的女人。

跟现在的年轻人不同,那一代人从来没有什么海誓山盟,也不会索要什么足以证明忠诚的信物。海誓山盟对他们来说不是言辞,而是生活的实存。

“其实三年自然灾害不算什么。你们没有经历过解放前的大饥荒,动辄死上百万人。这不算什么,其实,还是新社会好的。”每提起这事儿,他总是说。

他一个人把我妈妈带大,直到有了我。

有了我们年年大年初一上坟的习惯。

那是我童年最欢乐的时刻,久违的大山就在那里,树木就在那里,田地就在那里,无边的松风吹落枝头残存的松果,窸窸窣窣,像美丽的女人长裙曳地的声音,那时,漫天的炮仗响彻了整个山野,欢天喜地的孩童在田间地头,山下林中奔跑嬉戏,那时,我转过头问我的外公,“外婆呢,该给外婆上坟了吧。”

“外婆没有坟。”

“为什么没有坟呢?”

“本来有的,后来国家扩建公路,把坟拆了,就没了。”

“那她现在在哪里?”

“埋在土里了。”

外公的眼眶里满是泪光,但仍然没有眼泪掉下来。

如今,外公也已经离开我们,回到了祖先的土地里。

他应该和外婆重逢了吧。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死生契阔,与子相悦。”站在外公的坟前,我突然想起这句话来。想起我一个朋友的评价,这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最好的女人。

也许他们从没有一刻离开过对方,总有一天他们都会在祖先的土地里重逢。

总有一天我也会回去,那是祖先的土地,那里有痛苦、希望和绵延不绝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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