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复:我所知道的陈昌浩父子
我所知道的陈昌浩父子
--作者:张复
陈昌浩是我父亲张仲实上世纪 20 年代苏联留学的老同学,五六十年代又在北京中共中央编译局一起工作的老同事。陈昌浩是一位由书生“转身”成为红军高级将领,再由将军“转身”成为文化人的传奇人物。作为军人,在长征时期,陈昌浩引人注目的“官衔”是红四方面军政委,以及随后的西路军军政委员会主席,“转身”成为文化人后,他不仅翻译了一批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还翻译了《旅顺口》《日日夜夜》等苏联畅销小说。特别是他主编出版的《俄华词典》,是 50 年代和 60 年代初期十分流行的俄语工具书。
陈昌浩在苏联的工作成果
中央编译局成立之初人很少,工作人员和家属都住在机关的这个大院子里。我的父亲和陈昌浩都是局领导,同住一个小院,我家住前院,陈昌浩家住后院。
提到“陈局长”家,我和机关里的一群孩子首先会想到他的苏联妻子格拉娘,因为她是中央编译局的在编职工干部中唯一的外国人,那是一位满头金发,胖胖的,开口只能讲一句蹩脚的中国话“你好”,嘴角永远带着微笑的俄罗斯女人。
陈昌浩与妻子格兰娜
我小时候见到的陈昌浩,总是微垂着头,表情严肃,来去匆匆,后来听说他常去青岛养病,那是因为他有“从前”留下的很严重的胃病。
对于我们机关里的一群孩子来说,陈昌浩的混血儿子陈祖莫却最为引人瞩目,他是“孩子王”。那时的祖莫,十八九岁,意气风发,似乎“万千宠爱集一身”。
“文化大革命”爆发后,陈昌浩自然也不能幸免。不久,在机关里很快又贴出“揭露他老底”的“爆炸性”大字报,除了说早年陈昌浩与王明、博古、张国焘勾结在一起共同制订了“反党路线”,“分裂党中央”以外,还说:“ 1936 年 10 月,陈昌浩顽固地坚持和发展了张国焘路线,在长征北上途中,率领红四方面军主力渡河西进,妄图在新疆建立独立王国,以武力实现篡军阴谋,结果使西路军完全失败。 1947 年,陈昌浩苏联期间加入苏联国籍,秘密参加苏联‘格别乌’,进行叛党叛国活动,直到 1952 年,才被他的主子刘少奇调回国。”
看了这样的大字报真使人心惊肉跳,原来我的“发小”祖莫的父亲陈昌浩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文化人”,他的经历复杂,并且“罪大恶极”,从此我不敢再见祖莫了,而此时的祖莫也神奇地人间蒸发了。
陈祖莫
过了一段时间, 1967 年 7 月,又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陈昌浩在他的住所“畏罪自杀”了!那一年,陈昌浩年仅 61 岁。
1980 年 8 月 20 日,在中央办公厅礼堂,党中央为陈昌浩举行了追悼会,新华社和《人民日报》行后发表了陈昌浩追悼会的详细报道。追悼会举行之后,过了一段时间,我听到了久违的有关祖莫的“信息”--“祖莫出国走了,是他和母亲格拉娘一起走的,他去的地方是澳大利亚。”
2008 年 11 月底的一天,哥哥给我打来电话:“祖莫回来了!”
不久后的一个夜晚,我如约去祖莫家和他一直畅谈到深夜。我们两人的话题自然是从他那非凡的父亲开始,因为陈昌浩的人生命运对祖莫的人生有着重大的影响。
“你在小时候知道你爸爸过去的事吗?”
“从来不知道,我父亲的嘴很严,一直没有对我们讲过什么。”祖莫摇摇头这样说,“只是在‘文革’中从‘造反派’的嘴里,从‘大字报’上,才知道他‘反对过’毛主席,直到‘文革’后期,在‘四人帮’粉碎后,才慢慢知道父亲的历史。”
“那你妈妈知道你爸爸过去的事吗?”
“也不知道,他们两人在苏联结婚时,我爸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自己的历史。”
为什么陈昌浩几十年来从不对亲人讲他过去的历史?是出于愧疚?出于悲情?还是出于“严守党的纪律”?我们无从知道。
老年陈昌浩
“在‘文革’中你爸出来了,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我知道除我两人之外没有第三个人在身边,我可以“适当”地和祖莫放开来谈。
“我爸去世后七天我才知道这个消息,说他是‘畏罪自杀’。”祖莫似乎是在平静地回答我这个问题,但他的证据并不连贯。
“你妈妈当时的情况怎样,什么时候被抓的?”
“她是 1967 年 6 月 23 日被抓进秦城监狱的,她当时应该不知道我爸的事。”
“为什么抓她?!”
“‘苏修特务’啊!因为她是苏联人,虽然她早已加入中国籍,她的罪名就是‘苏修特务’,当时我妈妈穿着睡衣,对来抓她的人据理力争,她说她没有偷任何人的东西,在她的人生经验中,在苏联只有小偷才会被警察抓进监狱。”
“你爸爸去世在先,还是你妈妈被抓起来在先?”
“妈妈被抓起来在先, 1967 年 7 月 30 日我爸去世,我爸应该事先知道母亲被抓,这对他‘出事’也会有影响。”
我实在不忍心问祖莫当时他的感受,也不敢看他的眼睛,就拐了一个话题:“你母亲在监狱里关了几年?”
“她是 1967 年 6 月抓进去的, 1975 年 6 月放出来的,整整八年。”
“八年时间不短啊,她在监狱里是怎么过来的?”
“ 1975 年我接母亲出狱,看见她满嘴大血泡,下嘴唇是紫黑色的一直到她后去世都这样,当时我很吃惊,她告诉我,那是因为监审人员经常在狱中打她,要她交代‘苏修特务问题’,她脾气很暴,很气愤,什么也不说,经常用牙咬住下嘴唇忍着挨打的疼,时间长了,下嘴唇就被吹塑出一个紫黑色的大血泡。”
“出狱时我母亲被直接用火车押送到安徽,我和母亲在安徽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母亲一直有幻觉,总是把我老婆当作监管人员,躲着她,防着她,经过医院检查,我们才知道,她在监狱中已患上了精神分裂症。”
“你回国时几岁?”听着祖莫讲他母亲的情况,回忆童年时代那个嘴角永远带着微笑的俄罗斯女人的样子,我不愿意想象格拉娘和祖莫后来经历的惨状,我又“及时”地拐了另一个话题。
“ 7 岁,我是 1952 年 4 月随父亲回国的, 9 月上旬上的北京育英学校。”祖莫答道。
“回国后你印象最深的都有什么事?”
“印象较深的一件事是回国后,朱德请我父亲去他家里吃饭。记得那是一个很大的房间,餐桌和椅子都很破旧,建国初期经济困难嘛,我们没吃几口饭,我身子向后一靠,仰面朝天摔下来,把大家吓了一跳,原来坐的大板凳,没有靠背,而我在苏联餐桌上吃饭,习惯了坐的都是有靠背折大椅子。”
“‘文革’那时你是怎么过来的?”出于好奇,我鼓起勇气这样问祖莫。
“那时我在上大学, 1968 年学校把禁闭半年,隔离审查, 1969 年初下放到山西劳动改造, 1970 年 7 月回京后又到门头沟山区接受劳动改造……”
我们说话间,祖莫的夫人走进屋,她听见祖莫说的话后快人快语地说:“祖莫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爸爸妈妈都没有了,那时他没有地方去,没有地方吃饭,他就住在门头沟山里面一个孤老头家。那时我和他在交朋友,每次见到祖莫,都看到他永远穿着一件黑色的破棉袄,一身虱子,破棉袄里还散发着一股霉臭味。”
我不再忍心听下去了……
中央为陈昌浩召开追悼会
我对他说:“你出国前,为你父亲开的追悼会挺隆重,你满意吧?”
祖莫点点头说,这也是我和我哥哥跑了许多次,胡耀邦批准平反的。“爸爸的骨灰盒是空的,没有骨灰。爸爸去世火化时,我们几个孩子没有一个在场,他是黑帮,是走资派,没有任何人通知我们来,骨灰就被‘造反派’扔到荒郊去了……”祖莫低下头这样对我说。
分手时,祖莫告诉我,过几天,在回澳州之前,他们一家要去红四方面军的长征行军路线和川陕老区老根据地,还有西路军当年的行军路线上走一趟。
转自《老兵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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