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 年一个农户的年终决算表

－－作者：张家干

今年是改革开放 40 周年。如果现在有人问，上个世纪 60 年代中国农村的经济社会状况如何，普通农民的生活是怎样的，未亲身经历那个年代的年轻人就不说了，即便是出生在乡村、后来离开故土、如今生活在别处的 60 甚至 50 后，能够轻松作答的，相信也是少数。

笔者手头一份鄂东北一农户 1968 年的年终决算表，也许可以帮助我们窥见半个世纪前的农村生活图景。

该农户生活在鄂东北，地处大别山，属丘陵地带。相较江南美地，当地自然条件自不算好，多年的国家级贫困县，却也有山有水，算不得最差，新时代已脱贫摘帽。

看懂这份年终决算表，提前做些功课是必需的，首当其冲的就是，借用如今时髦的话语，搞清楚那时农户、农民在国家治理体系中的位置。下面的介绍也以笔者相对熟悉的鄂东北为参考。

1960 年代的中国农村，人民公社一片红。县以下设立人民公社，人民公社下设生产大队，生产大队下设生产小队，简称公社、大队、小队。农村人口统称社员，记得有首儿歌，开头一句就是 “ 我是公社小社员 ” 。中央的意志和指令，以文件和会议的形式，通过省、县、公社、大队、小队，一级一级传达到最基层。

生产小队是最基层的生产单位，也是基本核算单位。通常一个生产小队由三、五十户不等的农户组成，有属于小队集体的农田、耕地、池塘、山林等。小队每年收成的很大一部分要上缴公社，完成国家下达的粮食征购任务，其余的分给各农户，维持社员群众吃喝拉撒，繁衍生息。

每个小队通常设一名队长、一名会计、一名保管，分别管人、管账、管物。队长负责贯彻落实上级指示，组织小队农业生产，大到确定种植计划，如种什么、不种什么，种多少，小到每天给社员派工派活。社员参加小队集体劳动，每天出工挣工分。工分标准因人而异，青壮年熟手男劳力算全劳，一个劳动日挣 10 分，老人、妇女、年轻新手算半劳， 5 至 8 分不等。

生产队每年种植的农作物品目繁多，除了列入国家征购任务的粮油作物外，社员生活不可或缺的蔬菜乃至麻杆、烟叶等，也要自给自足解决。收获了农作物，优先保障国家征购，再向农户分配。主粮是按月分配的，包括口粮、工分粮两种，口粮按人头计算，工分粮按当月挣得的工分计算。

每到年底，小队会计做年终决算，出决算表。年终决算表相当于现在的企业财务报表，不光小队要出，每个农户也要出，工作量相当大。年终决算表涉及方方面面，社员们最关心的是两项指标。小队层面，根据全年收成总收入及社员劳动总工分，算出一个全劳力干一天（ 10 个工分）值多少钱，大家称之为分值。农户层面，由全年总工分、分值算出全年劳动应得报酬，算收入；从小队分得的所有粮油等实物均应付费，算支出；收支相抵，有盈余的为余粮户，有亏损的为缺粮户。

年终决算是年关前后的热门话题，熟人或亲戚见面，少不了询问彼此分值多少，余缺几何。分值达到七毛钱就很不错，偶有九毛到一块的，简直是逆天了，成为周边几十里地的人羡慕不已的谈资。一个农户是余粮户还是缺粮户，其实不问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家里出工挣工分的多，吃闲饭的人少，通常是余粮户；反之，肯定就是缺粮户。盈亏额多数也就几十块，超过一百就了不得。

我奶奶娘家有个侄子，我喊他表伯，前面生了三个女儿，后又生了三个儿子。表伯家持续多年是缺粮户，累积下来欠了生产队四五百块钱，这在那时可是一笔巨款。每次谈起来，奶奶都很同情表伯不容易，念叨他家啥时候能不再当缺粮户。

盈亏只是账上结果，讨账是避免不了的。亏欠较多的缺粮户，除非家里有人在外工作，很难一下子缴清欠款，小队也没啥办法。不管怎样说，农历年前多少总要有所表示，解决一部分。实在拿不出钱的，可以找平时关系较好的余粮户协商，私下确认新的债权债务处理方案后，再相约去小队抵账。

让我们回到这张年终决算表。

表上有两个人名，顶部居中处手写的 “ 张振东 ” 应是户主，右侧红色印章里的 “ 张振家 ” 应是小队队长或会计。另外，表上有多处涂改痕迹，均以最后的红色字迹为准。

收入部分

总工分 6661 分：一名全劳力满勤挣 3650 分，估计农户家三名劳力。

分值 0.73 元：属中上水平。

67 年挂款 133.58 元：单独看有些费解，如与计入支出的 69 年挂款 125.01 结合看，可合理推测，类似现在出于财务稳健考虑而预提费用的账务处理手法，上一年已预提费用冲回，计入本年度收入，预提下一年费用计入本年度支出。

多余款 7.91 元：上年余粮款未付清的剩余额。

收入总计： 627.94 元（应为 627.74 ，笔误）

支出部分

1-6 月以（应为已）吃：

谷 1307.5 斤 /124.21 元

小麦 152.8 斤 /20.63 元

7-12 月以（应为已）吃：

谷 911.8 斤 /82.06 元

小麦 387.3 斤 /50.35 元

69 年挂款 125.01 元：参见前面 67 年挂款

红薯 819 斤 /14.74 元

小计： 417.00 元

棉花 13.5 斤 /4.73 元

生菜油 43.8 斤 /33.73 元

各种柴 241.4 斤 /12.01 分

黄豆 15.7 斤 /2.04 元

蚕豆 63 斤（应为 6.3 ，笔误） /0.82 元

各种菜：

瓜萝卜 37 斤 /1.85 元

大九（辣椒，方言别字） 67.5 斤 /0.68 元

青菜 470.5 斤 /2.35 元

小计： 58.21 元

烟叶 3.1 斤 /1.24 元

鲜鱼 6.2 斤 /1.55 元

荞高粱 17.7 斤 /1.33 元

大麦 35.9 斤 /3.20 元

生香油 6.5 斤 /5.01 元

猪肉 4 斤 /2.56 元

伞（应为馓）子 4.14 斤 /1.07 元

花生 5.8 斤 /1.10 元

外吃米 51.5 斤 /6.70 元（推测：参与上级水利工程，工程期间吃米不占本人粮食指标，但年终决算时要掏钱）

小计： 23.76 元

医疗 5.40 元

理发 3.90 元

已支 18.61 元

修理 3.20 元

欠做？（该字无法辨认） 6.02 元

小计 37.13 元

支出总计 536.10 元

余缺

余 91.64 元－－小队应付农户 91.64 元。

为方便阅读理解农户张振东 1968 年的年终决算表，对其中的几处笔误、错字、别字做了修正，并调整了个别科目名称及支出项目的先后顺序，整理后的年终决算表如下：

收入

金额 ( 元 )

总工分 6661

分值 0.73

486.25

上年盈余余额 7.91

上年预提回冲 133.58

合计 627.74

支出

数量 ( 斤 ) 金额 ( 元 ) 单价 ( 元 / 斤 )

稻谷 2218.3 206.27 0.09

外吃米 51.5 6.70 0.13

小麦 540.1 70.98 0.13

大麦 35.9 3.20 0.09

荞高粱 17.7 1.33 0.08

红薯 819 14.74 0.02

青菜 470.5 2.35 0.005

瓜 & 萝卜 37 1.85 0.05

辣椒 67.5 0.68 0.01

菜油 43.8 33.73 0.77

香油 6.5 5.01 0.77

鲜鱼 6.2 1.55 0.25

猪肉 4 2.56 0.64

黄豆 15.7       2.04 0.13

蚕豆 6.3 0.82 0.13

花生 5.8        1.10 0.19

馓子 4.14      1.07 0.26

棉花 13.5 4.73 0.35

柴 241.4     12.01 0.05

烟叶 3.1 1.24 0.40

医疗 5.40

理发 3.90

预支 18.61

修理 3.20

欠做？ 6.02

下年预提 125.01

合计 536.10

收支结余 91.64

生产队分值达到七毛三分，说明农户所在生产队那年的收成还不错。简单对比，相当于一个农民壮劳力，每月满打满算挣将近 22 块钱。从生产队分配物品看，维持基本生活必需的主粮、辅粮、杂粮、食油、蔬菜等，表上都有。农村养猪，可分得的肉很少。农产品价格很低，主粮稻谷每斤才九分钱。印象中直到八十年代初，仍然维持这个水平。

农户全年盈余 91.64 元，在小队里应该算是大余粮户，排在靠前的位置。根据笔者经验，那些父辈有光棍叔叔，兄弟姐妹均已长大挣工分，尚未分家单过的家庭，通常是生产队最大的余粮户。

介绍一下农户家庭情况。户主时年 27 岁，妻子 23 岁，上有 50 多岁父母，下有 2 岁幼儿。祖孙三代，五口之家。

最后补充一句。户主张振东是我父亲，那两岁幼儿便是我。

感谢作者来稿，版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与作者联系。

文责由作者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