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治凡:母亲

1989-06-04 作者: 张治凡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分类:

0.png

母亲

--作者:张治凡

母亲出生在杨行镇上一个小康家庭。外公家有耕地数十亩,新式五间堂房屋,外公有间裁缝店,并担任当地的公职,家境富裕,衣食无忧。  三十年代的某一天晚上,外公突然失踪,过了很长时间,外婆才知道外公带了镇上一体面人家的年轻姑娘私奔到香港谋生去了。

外婆内心很痛苦,一个主家的男人,离开年迈的父母妻子与年幼的三个女儿,弃家不顾,真是不负责任呵!但外婆为了颜面,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有人问起只是说外公去做生意了,如往常一样,织布耕地,服侍公婆,照顾孩子。

因此,母亲从小就学会煮饭纺纱织布和农活。1937年8月13日,日寇攻打上海,镇上人差不多逃光了,邻居对外婆说:赶紧逃难吧,东洋鬼子就要打进来了!外婆连夜做了许多干粮,在三个女儿的衣服里缝了两块银洋,反复叮嘱:兵荒马乱的,万一跑散了,你们拿出来自己谋生。就这样,外婆搀扶着年老体衰的公婆,携着未成年的孩子,随着混乱的难民,一路向西南奔走。

出门不久,只见国军队伍往北急行,奔赴前线。东洋鬼子飞机不时低空盘旋,肆无忌惮,随着一阵阵尖锐的呼啸声,炸弹横飞,硝烟四起,母亲及家人惊恐万分,常常趴在水沟里半天不敢起来。一路上全是尸体与伤残的士兵马匹,惨不忍睹。

外婆最小的女儿才四岁,惊吓的大哭大闹,外婆与大姨就轮流背着艰难行进。晚上,投奔一农户寄宿,主人没有子女,要求将小阿姨送给他们,外婆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办法照顾,就勉强同意了。

第二天,母亲一边赶路一边流泪,走了十来里路,母亲突然往回走,说是要将妹妹讨回来,大姨也坚决要求,于是全家不顾一切地往回走,走到半途,那家农户也逃出来了,正巧相遇,大家抱成一团,放声大哭,外婆抱着小女擦着泪水低语:以后全家死也要死在一起,我们再也不分离……

在徐家汇难民所里,生活非常艰难,每天都有许多因疾病饥饿寒冷而死亡的难民尸体,被拉到郊外草草埋葬。由于救济粮供应不足,母亲常常去菜场捡些菜皮回家充饥。听说参加教堂唱诗班吃的好一点,母亲拉着嬷嬷的手哀求:“收下我吧。我会唱歌。我很乖的……”每当教堂发了食品,母亲总舍不得吃,回家与妈妈妹妹一同分享。

为了减轻家庭负担,母亲十三岁就去纺织厂做童工,每天四五点钟,天还未亮,外婆就推醒熟睡的姐妹俩,拎着饭盒,进厂做工,工作十六小时,从清晨一直干到深夜,稍不留神,还要遭受“那摩温”(女监工)的打骂。放工时,无论多么晚,外婆总是在厂门口等候。母亲的童年就是这样度过的……

母亲结婚以后,随父亲到松江县泗泾镇,生了五个孩子,其中两个孩子(我的哥哥)发高烧,因为用不起盘尼西林(青霉素)而夭折了。盘尼西林当时要用黄金购买的。母亲盼望全家能够过上好日子,好不容易开了个加工棉花的小作坊,正当生意开始兴隆的时候,新的运动来了,家里又变得一无所有了……

由於大跃进失败,在以后的三年全国灾难时期,农村歉收,工厂停工,父亲被遣送回乡种地,全家生活陷入困境,粮食不够吃,母亲常常在下雨天去田野河塘抓些蛤蟆鱼虾螺蛳回来给我们充饥。

由于生活困苦,父亲脾气变得很坏,经常打骂母亲,每次凶狠地打骂以后,他就独自猛喝土烧酒,唉声叹气地倒头便睡。我抱着母亲青肿的脸低声啜泣,半夜,寒风透入破败的门缝,凄苦地呼号着……

有一次,父亲又殴打母亲,我拿起一根棍子护着母亲,对着父亲怒吼:你再打妈妈,我就跟你拼了!

我上学的第一天,是我母亲送我去学校的,母亲回家了,不放心又回到学校教室的窗口外偷偷地看我一次。母亲没有钱给我买新衣服,就将她结婚时穿的红呢子大衣染成黑色,又改短了点,尽管同学们看出来是女装而嘲笑我,但我穿着母亲的衣服却感到很温暖很体面,从来不感到有什么羞愧。

母亲是世界上最辛劳的人,农忙季节,每天凌晨两点起床,下农田拔秧插秧,还要做三餐,晚饭后洗衣服后又要做夜工到12点,还得准备明天的早饭,或者摸黑在自留田里弄些蔬菜,隔天到自由市场换些油盐酱醋回来……

人民公社时期,母亲似乎没有一分钟闲着,却总是那么贫困!母亲尽管辛劳忙碌,她永远不会忘记照顾我们,记得即使最紧张的“三抢”季节,母亲在自由市场卖完了蔬菜回家,总带几个大饼匆匆塞进我们兄妹仨的蚊帐,来不及说什么又匆匆干活去了,当我们吃着热乎乎的大饼,似乎感受着母亲的体温……

我参加工作后第一次拿到工资33元,交给母亲20元,母亲特别开心,那天她遇上生产队任何一个人都唠唠叨叨地说:小儿子今天发工资了,给了我20元……

当我成家时,母亲又将我交给她的钱全部给了我,还说“我一直替你保管着”。母亲的心总是向着儿女。80年,我单位分配了两室户的房子,搬到县城住,离老家有15里,母亲说:“自从你搬走后,家里似乎空荡荡的,总感到缺少了什么。”母亲总惦念着自己的孩子。

以后,我买了较宽敞的房子,希望父母与我一起住,享受天伦之乐。母亲说:“我们老了,还是住乡下好,可以种些蔬菜。房子也高大宽敞,空气好。再说住一起会给你们添麻烦”,母亲总为孩子着想。

尽管与母亲分开居住,每逢过年,母亲亲自蒸米糕给我们送来,当我尝着甜糯的米糕时,便想起与母亲一起生活的辛酸与快乐的时光……

端午节,母亲一定会送来很多粽子,还要反复说明:“两个扎的是赤豆棕,单个扎的是肉棕,你喜欢赤豆棕,但不要吃太多……

母亲已经离开我家了,还要回头叮咛:天气冷了,你穿得太少呀!当心自己身体。”  每次如此,年年如此,在母亲眼里,我永远是个不会照顾自己的孩子。

冬天,母亲经常独自坐在温暖的灶膛前自言自语:唉!小儿子好久不来乡下了,不会有什么事情吧?见没有人搭理,就默默地拨弄着劈啪作响的柴禾,炉火映红了她布满皱纹、蒼老的脸。母亲总牵挂着自己的孩子。

2000年,76岁的母亲不幸脑梗瘫痪,说不出一句话来,每次我去探望,她总是先伸出瘦骨嶙嶙的手来,渴望我亲近她,那期盼而慈祥的眼光,如同我童年时代一样……

后记:2009年3月,卧床十年的母亲去世,教会主持了追思会。火化后,工作人员从小窗口递给我一个沉甸甸的红色布袋,那是母亲的骨灰,是母亲的全部,我将还有余温的布袋紧贴在脸颊上,最后一次感受母亲的温暖……


感谢作者来稿,版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与作者联系。
文责由作者自负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二维码分享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