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裕群:我从印尼来

1989-06-04 作者: 张裕群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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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印尼来

--作者:张裕群笔述、施铁如修改

印尼歌“小时候”歌词大意 : 多少年过去了,那时我还小,我记得那时候呀,您怀抱、怀抱着我。边烧煑着 sugu( 一种棕榈食品 ) ,边甜蜜地唱着歌。啊!到今天我长大,一直把您挂念着。啊!亲爱的妈妈,我思归心切!我未回报您呀,您却累了,老了!你看护着我呀,以那甜甜的乳汁。我寒门难报呀,我思念您心切!

现在老了,仍然记得那歌声,那是不要忘本,不要忘恩,不要忘记过去给现在的的提醒。

出走印尼

历史上,东南亚的华侨是福建人最早出洋。从郑和下西洋始,已陆续有唐人下南洋定居了。部分唐人还在南沙群岛上立过国,例如兰芳国。新加坡也是现实之例。

我父是广东开平百合镇虾边村人。我祖父本姓张,广东阳春人,清朝咸丰年间因躲红毛造反之乱,即洪秀全之乱,而逃难到开平虾边村当一关姓大族人家的下户,从此而改姓关。唯我父亲外出谋生,我家祖宗五代都是“下人” ( 即雇农,比贫农还贫农 ) ,为记念先祖而仍保留张姓。开平县志记载,虾边村是大革命年代全广东最早成立农会的革命老区。著名的刑场上的婚礼之烈士周文雍就是我老家乡亲,在我百合乡下立有碑、堂供后人怀念。一九二七年蒋介石叛变,大搞白色恐怖,农会也解散了,我村农会主任关以文因反动派四处抓捕,便逃往南洋避难。

白色恐怖年代我爸在村农会念过一点私塾,农会散了,我雇农人家再也无法在村中生活下去。一九二九年,一位同村的印尼华侨,回乡要请一位厨师去印尼,托我祖父介绍。我祖父长年给大户人家当厨师,于是他介绍一位工友给那华侨,同时求那人把我父亲也带去印尼。那年,我父亲才十四岁!

父亲到印尼登陆地点是 Balik papan ,一座石油城。在那儿,他先后给人当过缝衣店和打金铺的学徒工,包吃住无薪水挣扎了几年。一九三五年,听说日本人在东加省所辖 Sangkarilang 生歌利浪埠伐木开木山,招工多。父亲便大胆只身买了一条船票到那儿去。谁知那儿找工作更难,历经艰难,才找到一位唐人裁缝小老板,答应收留我爸帮工,只管吃住,无工资。

一九三七年日本人的木山破产,众多唐人无法再谋生。于是,我爸又隨众人流浪到了三马林达市,经朋友介绍到该市一家最大的洋服店工作。由于我爸缝衣技术已有长进,才初步落下脚。这时开始才不时有一点血汗钱寄回大陆供养祖父母。

一九四二年日本人南进占领了印尼,对外水路断绝,没有布匹进口,缝衣业多倒闭。父亲又失业了。后来偶遇一位爪哇钟表匠去世,留下一套修理工具和一些烂钟表。父亲接手买下学修钟表,又开始了新的职业。然而仅过两年,联军反攻,三马林达市中心区全被炸毁,父亲的小钟表店也完了,从此又陷入了绝境。

一九四八年秋,经人介绍,父亲和母亲结婚,便随外公,新会人,一个小工头,互相依存,流浪到前文提及的 Luakulu 煤矿山帮工多年。

我一九四九年五月出生于 Luakulu ,Samarinda Kalimantan timur. 即印尼东加里曼丹省三马林达市洛亚古路煤矿山。一九五三年,父亲动用了多年血汗钱,向当地一户地主租了一间小木屋,勒紧腰带过日,买了一部旧缝纫机,又重操旧业,这样一直熬到了一九五七年。可以说,我家史和众多东南亚唐人经历大同小异,无非是躲战乱,避日本鬼,到处打工创业……我们的命运,是二战时中国和世界的历史所决定的。

南洋华人包括我家三代至今还自称“唐人”,西方诸国各区各街华人所聚均称“唐人街唐人街”。我在外洋从小到大只知郑和大名,未识哥伦布。南海兰芳国,还有现存新加坡,都是“唐人”所立。印尼好多矿山工厂大公司“唐人”老早就创建而当年印尼土族还以树叶遮身。我爸是见证人!

一九五七年是 Sukarno 苏加诺任印尼总统, Subanterio 苏班特里约任外交部长。据说苏加诺总统当年是孙中山先生的门生,故较亲华。我童年时觉得印尼老百姓对我们唐人、即华侨,还是很友好的。我可以上中华小学或中华中学读书。唐人可以自由开店办厂,可以保留双重国籍。不少印尼女人还嫁给了唐人。我妹妹的奶妈就是一位爪哇人,很善良,长期为我家洗衣服。所以,世界上各民族人民之间本来是不分国别友好相处的。后来的敌对排华,都是政治家们惹的祸。

每年祖国的十月一日国庆,我们唐人照例在各家门口挂起五星红旗及红白印尼国旗各一面以示庆祝。至于印尼的国庆日八月十七日,我们唐人则无需理睬它。当然,一些福建籍的侨商不喜欢过十月一日,却去庆祝国民党的双十节,人家印尼当局也懒得理你。

我家所在的煤矿山有一家大型火力发电厂,所发的电供应全东加省。据说里面的工人有不少是印尼共产党人。但我们唐人平日不问政治,只顾挣钱过活。我们和印尼人都是朋友关系生意关系,彼此用印尼语沟通。当然,我们和褔建人海南人就用所谓国语沟通,而和我家人或老乡则用粤语开平话交流。所以,归侨们的语言能力是较強的。我们和印尼人除了生活习俗不同,彼此间並无什么矛盾冲突。比如,印尼人只吃羊肉、鹿肉,不吃猪肉。他们就讥笑唐人吃肥肉,但人家只是厌恶你,並没有禁止你开养猪场。森林里发山洪野猪都游到江面上去了,印尼人捕到都免费送给唐人吃。印尼的伊斯兰教徒过斋月,白天不准吃任何食物,要待午夜教堂里敲响木鼓才准进食。一些伊斯兰年轻人不夠虔诚,白天里饿得受不了,我们唐人开的饮食店就在店门口挂上一块白布遮丑,让那些印尼年轻的信徒门偷偷进店光顾,想来也挺可笑。

回到祖国怀抱

一九五八年后,传闻印尼国内有共党活动,有某国势力掌腰。侨胞们心中有数。我们唐人向来吃苦耐劳,勤俭兴家,经商有方,生话普遍好过当地土族人。而印尼人也许占尽天时地利,除不时地震外其它天灾很少发生,土地肥沃,一年三熟,无冷冬天气,一般不愁吃穿,故养成散慢安逸民族躲性,不思进取。不像我们中国人,常年要与各种天灾搏斗,与天争食。所以,经多年开发奋斗,渐渐印尼许多工厂矿山商业为唐人所控,加上宗教的不同,故部分印尼人和唐人间矛盾便增多。

一九五九到一九六 O 年间,印尼当局掀起反华排华恶浪。什么总统十五号法令,什么外侨税即人头税,每个外侨成年人每年额外纳一千五百盾印尼币,小孩三百七十五盾……一套套排华法令压下来。所有华侨店铺企业华文学校均遭封闭。大城市甚至出现极端份子抢掠烧杀华侨事件。我们失去了生计,生命毫无保障。我本人也被迫读了半年印尼小学,只能用印尼文和阿拉伯文。华侨要么入印尼籍,要么驱赶出境,不能保留双重国籍。

祖国通过驻印尼各地领事馆适时安排不愿意当印尼人的侨胞回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决定派船接侨。消息一出,广大侨胞奔走相告。我家亦然,经向驻当地中国领馆申请,由当地华侨同乡会安排起程住宿。各家把多年家产贱卖或白送当地友人,集中在祖国来船的港口等待回国。

一九六 O 年四月,我们集中在东加省三马林达市的难侨营地住了近一个月办理归国手续。这期间印尼海关多方刁难,釆取割烂皮鞋野蛮搜身等手段限制各人隨身携带归国的财物,引起我领事抗议,竟遭印尼方软禁多日。我们侨胞在街上静坐抗议,交通阻塞,相持了多日才通过外交途径解决。我亲身经历的此事,还上过当年国内新闻报纸。

一九六 O 年四月下旬,我们望眼欲穿的祖国接侨船海皇号终于来到了三马林达市马哈甘河 (Sungai Mahakan) 出海口外,已锚泊多天,就是为了等待被印尼当局刁难受阻多日未能登船的我们。记得我家是最后一批登船,先是坐中国领事馆的小轿车前往市区江边的小码头,一到那儿,只见军警荷枪实弹排哨林立以示其威。我家人和我遂步过海关一间小房被上下搜身,然后依次上了印尼当局安排的小汽船。离开小码头时,侨胞们热泪盈眶,齐声高唱团结就是力量,歌唱祖国,社会主义好等爱国歌曲,在众多印尼军警监视下离开了侨居多年的印尼领土、我们的第二故乡!啊!当时那种情怀难以言词表达,岂是戏剧表演所能表现?

小汽船经半个多小时航行,江面遂渐开阔。啊!望见啦!望见啦锚泊在出海江口外的银白色的接侨船“海皇号”!我们欢呼雀跃,心情就像江外的蓝天大海一样豁然开朗。

我家最后登船!一上舷梯,就是一九六零年四月二十九日下午三点半钟,船马上就开航啦!这个时刻,是我人生的转折点啊,终身难忘!当时台湾当局也派了接侨船到三马林达,也有台籍闽籍侨胞上了回台湾之船。如果我家上了那船,家史又是另一样啦!

海皇号是祖国租赁香港的一艘英国军舰改装的大海轮,装载了七百多位侨胞,没有客房,各家都分睡在几个大船舱的地板大通铺上。一上船,祖国来的接侨员就热惰地对我们说:你们受惊了!现在好啦,上了船就是踏上了祖国的土地,什么也甭怕啦!此时我们的心情,都在张挂于艦桥栏杆上的一条大红横额标语上表达出来了:伟大的祖国是海外华侨最有力的靠山!

轮船启航后先是向南开,接着一天后又向西开,然后再朝北航行。咦!!怎么航向不对呢?接侨员告诉我们,直接往北开是近些,但要经过美国驻军的菲律宾,那个国家更仇华,恐是非多。绕圈航经马来西亚越南沿海外较安全。哦,原来如此!轮船日夜驰航,穿过了曾母暗沙南沙西沙海域。那时我们还未知道南海诸岛已是祖国海域。沿途海天一色,不时有箭魚蹦出海面招呼,或遇海鸥欢送。难得偶遇一两艘过往外国商轮。值得一提的是,启航两三天就看到了茫茫大洋上一两条小木质漁船在海浪上飘荡。我们倍感惊奇:啊呀!小小一叶扁舟,岂敢远闯如此深海呀?接侨员告诉我们,那是海南岛来打魚的漁民呀!啊!!十分佩服祖国的漁民!

南海的五月一路风平浪细,我们在船上度过了两个终身难忘的节日五一劳动节和五四青年节。节日里,我们在接侨员带领下举行了简单的文娱活动,高唱社会主义好,山河也唱起欢乐的歌等爱国歌曲,那种情感多么真挚啊!船上的生活充分体现了祖国对我们无微不至的关怀。记得船尾甲板上有一间祖国布置的图书玩具室。我们小孩闲来就往那儿跑去看三国演义等連环画小人书和玩各种玩具。船尾的浪涛声和飞魚的腾飞图景永远在我脑海回响呈现!船上负责医疗的同志每天早上便背着药箱到各舱巡视,情真感人!每天三歺好魚好肉,节日期间还向每家人派送了不少上海、青岛出产的罐头糖饼甜酸水果。啊!此情此景与在印尼受人歧视对比,的确终身难忘!经过六天六夜远航,六 0 年五月五日下午,我们终于安然抵达湛江雫山港外抛锚,由祖国海关人员登船作象征性检查后,于六日晨七点钟,由港口小火轮引导,徐徐开进了湛江港靠码头了!一时岸上锣鼓齐呜红旗飘扬,欢迎人群的口号声,我们的欢笑声,大家的鼓掌声,此起彼伏,场面极为震憾感人!

共同经历艰苦岁月

海皇号全体侨胞登岸后,被送到雫山市郊寸金桥公园内的党校住了九天等待国家安置。闲时上街。我看到市区街上还有黄牛拉车运货,牛屁股后面车斗下挂了一片麻袋片以防牛拉屎弄脏了街道,又可以积肥,十分好奇。偶有卡车拉着拖卡运输,一看拖卡轮轴上竟没有钢质弹簧片,全用一片片的硬木片叠着代替。到海边闲逛,时有南海舰队的小炮艇驶过,艇首一门小炮,口径比水烟筒那竹杆还细,我心中疑惑了:唉!这就是強大的祖国吗?后来才知道,那是祖国的艰苦岁月。

六零年五月十六日,我们这船侨胞分别被安置到了阳江县的国营红五月农场和红十月农场。当时长途大客车极少,出发时,湛江市征用了好多市内公交车,就是那种后面还挂着一节车厢的通道车,又颠又慢,浩浩荡荡,跑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才到达红十月农场。到场部后,农场干部都腾出当时算是较好的那种十几平米一间的青砖瓦房给侨胞们住。七口人以下的每户一间,八口人以上的才每户两间,而他们却住在临时盖的茅草房里。連卫生队的所谓农场医院都是茅草房!后来,同一规格的砖瓦房陆续盖起来了,设立了归侨一队,归侨二队,加上笫二批从印尼棉兰市 Medan 归来的侨胞又设立了归侨三队、四队,茅房群才消失,但取消公共食堂后又出现了新的茅房群,不是住房,而是各户的私人小伙房,这是后话。

归侨被分配到农场后,马上各户都分到了御寒衣被、杉木台凳、水缸水桶等物。公共食堂开饭,敞开供应粮油三个月任吃。每歺似摆大宴。席散,门外大群面黄肌瘦的农民一哄而入,争抢各席残菜剩饭。我们纳闷,怎么回事?当年我们的吃饭场面、开工倩影、尤其是一些女归侨青年当上东方红鏈轨拖拉机手的工作照,都上了南方日报人民日报的笫一版面。

领导同志带归侨们参观农场的大型养猪场,里面有阳江农机厂出产的那种土里土气的饲料绞切机,就引以自豪啦。猪们都集中进食。哨声一吹,几百头猪便猪头涌涌哼哼叽叽冲进各个巨大环形水泥槽大争其食,无非是番薯水浮蓮加一点谷糠,弱小者可能都吃不饱养不肥。那场面蔚为壮观,大有人民公社化、猪也集体化、都吃大锅饭之势。

记得带我们去附近农村的茶水大队参观人民公社。一到人家大队部各处一看,大吃一惊!牛糞遍地,村道泥泞,臭味扑鼻,苍蝇纷飞,农民大人小孩只穿一条打过補钉的黑裤叉,女人有件烂灰衣遮丑。大人小孩面带土色瘦弱不堪,肚胀脚肿。侨胞们都流泪内疚了,我们在农场任吃任喝不愁住穿,谁料到农民兄弟们饿成这个样子啊!天啊 ……

好景不长。几个月后,我们归侨职工也定量供粮油了。大人每攴米限六两,是十六两为一斤旧秤那种。小孩好像仅二两吧。没有私人厨房,都在饭堂分饭吃,菜极少油,时掺又黑又剌鼻之谷糠油。肉魚难得一见啦。附近看到农民挖井抗旱,开饭时分,炊事员用一杆中国秤称饭!称好一份份盛入各人土陶饭砵,菜黄烂似喂猪用,当然没肉缺油。

父亲安排在场部后勤缝纫组制衣,也为农民服务,裁剪务需小心,生怕浪费了一点布头。不许私人单干,收入均需上交场部管理部门,工资按农工级,算工龄吃亏了,最高才月薪 36 元,要养活全家七口实在无方。幸好归侨困难户还得到国家的一点儿长期按月补贴款,保证最低生活水平,否则,恐怕吾等也饿死了。我们归侨子弟都安排在猪舍改建的小学里上课。

以后近二十年经历的那艰苦岁月,如今难以忘记。我们回国的 1960 年,正是祖国经历大饥荒的艰难岁月,但我们及时回国也是幸运。因为 1965 年的印尼再次反华,被杀死的同胞竟然数以万计。具体人数不知多少,最近有媒体披露,印尼当局已允许公开讨论那次大屠杀。我们再次感到,祖国的繁荣昌盛,才是华人及海外赤子的强大靠山。

转自《共识网》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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