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我的猪倌生涯

1989-06-04 作者: 张鸣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分类: 黑龙江, 建设兵团, 文革


我的猪倌生涯


--作者:张鸣


到了猪年,有关猪的回忆,自己就会跑出来。在我做教书匠之前,职业生涯中,做的最长的,就是猪倌。在中国,做猪倌是被人看不起的,后来我读研的时候,提起这段生活,经常遭人嘲笑。有好心人悄悄提醒,以后你就别提这事了。


我的养猪经历,开始的还挺早。文革教育改革,初中两年,高中两年,但小地方的学校,瞎折腾,居然把上下两个年级合并。尽管如此,待到初中毕业的时候,我还是不满 16 岁,不能就业,只能继续上高中。团里把一个废弃的连队改成五七中学,把我们都发去了。


五七中学半工半读,是来真格的。要自己种地种菜,还要养猪。老师问,哪个养过猪?我说,我在团部中学时,帮伙房干过。于是,成立养猪班的时候,我就被任命为班长。


我们接手的,是原来连队的猪号,已经有百十头,个头都不大。猪号最大问题,是要防狼,因为在山里,有很多的狼,所以,首先要干的,是加固猪舍,这个,我们能干。还有一种动物也需要防范,那就是山老鸹,个头小一点,成群结队的乌鸦。它们经常飞下来抢猪食,还把小猪的尾巴啄掉,耳朵弄残。害得我们的猪都是残耳朵秃尾巴,颜值大掉。但这没办法,对这些经常来骚扰的 空军 ,我们没有防空武器,轰走还来,基本上没办法。


其实,我也不知道如何养猪,反正就喂呗,再及时把猪圈里的粪便清出来,就是了。一个废弃的农业连队,仓库,场院角落里有的是粮食,我们就去搜,大豆,小麦和玉米,应有尽有。山上有的是野菜,可以成麻袋地往回采。然后大锅煮,煮了就给猪吃。只要不怕脏不怕累,不怕喂不好。很快,我们的劳动就有了成效,几个月之后,我们食堂可以吃上我们自己养的猪了。只是好景不长,第二年,我跟老师不知因为什么事吵了起来,他把我这个养猪班长给撤了,此后,学校猪舍的事业就每况愈下了。


再后来,又经过几番大折腾,到了中学毕业的时候,我已经被折腾得半死,被发到很偏的一个连队。报到那天,我冒昧提了一个要求,说我想去养猪。在我来说,感觉跟猪打交道比跟人好得多。而在连队,则觉得这样又脏又臭的活儿居然有人要干,巴不得呢。于是,我就成了一名正式的猪倌。


发展养猪事业,是伟大领袖的号召,所以,每个连队,必须有一个猪号。我们连队这个猪号,是个提不起来的事业,一共有百十头大小不等的猪,从爷爷到孙子都有。还有好几个精瘦精瘦但养了好几年的宝贝,无论如何都出不了栏。几头母猪,每年都要生一窝崽,但活下来的没几个。猪舍内的粪便尿液加烂泥尺把深,进去得穿长筒雨靴。干一天活儿,身上的臭味,洗都洗不掉。我们的猪,个个都跟泥猴似的。看哪个大了点,要出栏了,我们养猪班的一个知青,就拿锤子进去砸,往往要的哪个没砸到,却砸死了别个,也就拉出去顶杠了。


好在,我去了不久,连队换了一个颇有事业心的指导员,派了一个同样有事业心的班长下来。把猪号彻底整顿了,精瘦的宝贝不见了,从外面引进了母猪,猪舍也都改造成水泥的,粪便可以用水冲到粪池里,所有的栏杆,都换了。母猪产仔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宽大的产仔房,冬天安上两个汽油桶做的炉子取暖。我的任务,是在晚上值夜班,给母猪接生。


这是个很脏,很累,很腥臭的活儿。但对我们连的养猪事业,非常关键。母猪产仔,大半在夜里,如果是冬天的话,产仔房一定要保证温度,产下猪崽,要掐断脐带,给它们找到自己的奶头,固定好。否则十几头小猪乱抢,不仅会有弱的抢不到奶头,还容易把奶头咬破,那事儿就大了,生了奶疮,一窝猪仔就都废了。后来听说,人医有个说法,说是金眼科,银外科,稀里糊涂是内科,埋里咕汰是妇产科。而我给猪接生,得要埋汰成啥样?


可我把这活儿干得很好,一夜下来,只有在所有事儿都忙完了以后,才靠到长凳上歇一会儿。白天睡上几小时,有精神了,还帮他们修猪舍,帮豆腐坊卸车,帮酒坊装料。非产仔季,我就去放猪。春天把猪放进一个三面是水的半岛上,让它们进去吃嫩草,你在口子上守着就是,可以捧本书,躺在草地上悠闲地看。秋天放猪比较累,因为总有狡猾的猪想要跑到尚未收获的大天里去,你得忙着围追堵截。当然,有时候我们也会借放猪,干点坏事,西瓜上市的时候,我们就把猪赶到西瓜地边上,进去问看瓜的大爷要瓜吃,如果他不肯给,那我们的猪可就看不住了,有十回这样的事儿,人家给十回。不这样干,一个猪倌,谁会给你瓜吃?蹭瓜吃,是当年农工的习惯,其实我们也就是威胁威胁,并不敢真的把猪撒进去,那样的话,我们也吃不了兜着走。


这样的猪倌生涯,到了 1976 年,我们连队的兽医去上大学,指导员让我接掌兽医室着干,才算告一段落。那时候,我挨整被通报的事儿,已经有点淡了。关键是,我们指导员是个有事业心的人,兽医总得有人干。每年给猪打疫苗,尤其是猪瘟疫苗(那时的猪瘟,不是非洲猪瘟,还有疫苗可以防),必须按时按头注射,一个都不能落下。这个事儿,在原来兽医在的时候,都是我干。所以,尽管我有政治上的问题,兽医这个差事还是让我干了。搬进了兽医室,我只要有空,还是会去猪号帮忙。新来的哈尔滨知青,还是喊我养猪大哥。


后来高考恢复, 1977 年政审不合格,第二年再考,改了理科不说,我报的都是畜牧兽医专业。肚里的小算盘,这样的报法,能让人放我一马。其实,如果不是文革被否定,我还是没戏。但当年的我,怎么知道呢?录取通知书下来,上面写是农业机械化专业。


尽管心里五味,还是得上学去。连里派了一辆马车,把我和行李送到车站,临上车,我向猪号方向看了一眼。树上没有鹧鸪啼: 行不得呀,也么哥!


别了,我的猪号,别了,我的猪倌生涯。



转自《张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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