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庆全:生存还是毁灭?——1949年大变革前夜的沈从文

1989-06-04 作者: 徐庆全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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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还是毁灭?—— 1949 年大变革前夜的沈从文

作者:徐庆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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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沈从文研究专家眼里, 1949 年前后的沈从文,是在“抽象”和迷乱中度过的。在沈从文这一时期留下的文字中,出现的最多的,大概就是“崩毁”和“疯狂”了。沈从文的这种情绪,引起很多人的关注。当时身为东北野战军后勤部政委的陈沂,通过沈从文给表侄女的一封信,知道这种情况后非常重视。稍后即致信文化界的官员--中共中央华北局宣传部部长--周扬,并附上沈从文的信。现将这两封信转录如下,并稍作解释。

陈沂致周扬和沈从文致张以瑛的信

陈沂致周扬的信

周扬同志:

沈从文的问题,想白羽已同你谈过。我觉得当着一个党的政策看,沈的问题适当处理,将不是沈的个人问题。在这方面,我作了一些工作,沈有认识和反省。我感到王芸生尚可去解放区活动,沈从文的罪恶(从政治上看)怕还不比王的严重吧!

在胜利形势下,我建议对这些人还是要宽大一点,从先宽大中来争取改造。

附去沈的信,当可窥知一二。最好有个人代表组织给他谈,并给他一些可以作的事。继续教书实在是不可能了。教什么呢?本身就是苦恼。

不知你以为然否?

布礼

陈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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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致张以瑛的信

以瑛:

谢谢你的关心,给三姑信已见到。你如可能,将来还是请求调来北平工作好,因为可以多学些并常和三姑见面,对她定有不少鼓励与帮助也。你这次来平,给了我极大信心,即对于国家未来的认识,在一个新的领导方式发展中,必然能克服一切困难,逐步完成。我对于你和相同知识青年,与其他从事工作人员表示的敬意,并不因为个人过去的成见偏见而减少。盼望你们好之为人民工作下去,且希望龙虎指沈从文的两个儿子沈龙朱、沈虎雏。长大一点时,也能如你们一样,将一切交给国家。我因过去生命限制,小时候生活受挫折过多,过久,心受伤损。从“个人挣扎”方式中战胜困难,支持下来,因之性情内向,难于与社会适应。而个人独自为战精神加强,长处和弱点即在一处。如工作恰巧和时代需要相配合,当然还可为国家下一代作些事。(因纵不能用笔写文章,即作美术史小说史研究,也必然还有些新的发现,条理出一个新路,只为后来者方便。)但如果工作和时代游离,并且于文字间还多抵牾,我这种“工作至死不殆”强制处,自然即容易成为“顽固”,为作茧自缚困难。即有些个长处,也不免游离于人群的进步理想以外,孤寐而荒凉。这长处如果又大多是“抽象”的,再加上些情绪纠缠,久而久之,自然是在家庭方面,也不免如同孤立了。平时这孤立,神经支持下去已极勉强,时代一变,必然完全摧毁。这也就是目下情形。谢谢陈沂先生的好意,寄三姑报纸杂志,我都看到了。报纸比北平的好,内容多些,充实些。三年前初来北方,如有那么一个人作朋友,我们就不至于如此难于自处了。三姑需要工作,去见钱先生大约是指北平文化接管委员会负责人钱俊瑞。,找不着,当然不便再去。我并不想再在学校教书下去,只希望能有一个小小工作来一切从【重】新学习。如随军,也不怕通过最大困难,三五年后再动笔,革命成功后,再见家中人亦无妨。东北那么要人工作,只要有机会,不问什么小事,我都要克服困难去做,以为多少总可以把剩余生命为人民做一点事。但目前在这里,除神经崩毁发疯,什么都隔着。共产党如要的只是一个人由疯到死亡,当然容易作到。如还以为我尚可争取改造,应该让我见一见丁玲。我亟想见她一面,不知陈沂先生能为力没有?让我在一新工作环境中不声不响试试三年五载,会从工作学习中有改造表现。如一定要照一个普通职员方式,思想弄通才许动,或只记得我过去一些文章有触犯处,使我神经崩毁为得,那就照你说的看医生,也毫无用处。我在另外一种攻势中,疲倦得已到一个程度,不是为三姑,不是还希望有机会为人民作一点补过工作,我早已长休息了。用笔了二十多年,根本不和国民党混过,只因习惯为自由处理文字,两年来态度上不积极,作成一些错误,不知不觉便被人推于一个困难环境中,“为国民党利用”的井坑边缘。如真的还现实政治相混,那就早到台湾广州去了,那会搁到这个孤立上受罪?并候以瑞好。

从文三月三十日

我极希望见陈沂先生谈谈。不知能见到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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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封信中人物关系的简单介绍

沈从文信的收信人“以瑛”,是张兆和的堂兄张璋的女儿。张璋原名张鼎和,中共党员,是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革命者。 1927 年大革命时,他在广州被国民党逮捕,半夜从监狱屋顶上逃跑了。 30 年代初,张璋在北平辅仁大学化学系读书,并从事中共地下活动,为筹建北平“左联”而奔走。“左联”成立时,当选为北平“左联”的执委。后离开北平返老家合肥乡下从事革命活动,曾夺取枪支武装农民,与一位地主绅士的叔叔在一栋房子里隔墙互作武装戒备,以至被“张家老围”视作洪水猛兽。后遭国民党军警追捕,逃亡到了日本,又被引渡回来,关押在合肥监狱里,终于被蒋介石下令枪决。沈从文的儿子沈虎雏告诉我:

对张璋人生的传奇色彩,我父亲很感兴趣。 1935 4 月,张璋还活着的时候,父亲创作的小说《大小阮》中的小阮,就是以张璋的生活作为原型( 2002 6 25 日采访沈虎雏)。

给周扬写信的陈沂, 1912 年出生,贵州遵义人。 1929 年参加革命, 1931 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中共北平大学法学院党支部书记,北方左翼文化大同盟党团书记,河北省反帝大同盟党团书记。抗日战争时期,历任八路军晋东南军政干部学校教务部主任,八路军修武、焦作、武陟工作团指导员,中共中央北方局宣传部干事,《新华日报》太南版社长,太行出版社党支部书记,《冀南日报》、《鲁西日报》、《冀鲁豫日报》社长、总编辑,山东《大众日报》社长,新华社山东总分社社长;中共中央山东分局、山东军区宣传部长,八路军 115 师宣传部长等。国共内战时期,任中共中央华东局宣传部长,东北民主联军宣传部长,西满军区政治部副主任,东北军区后勤部政治部主任,东北野战军后勤部政治部副主任、后勤部主任、后勤部政委。在北平解放前后,陈沂作为东北野战军后勤部政委,时常来往北平、天津。

1931 年,北平成立“左联”的时候,陈沂就参加了。当时,张璋是北平左联执委,陈沂是执委候补委员。沈虎雏回忆说:

张璋在北平读书搞革命活动时,参加了革命的陈沂也在北平,受他的领导。所以,陈沂和张璋很熟的。 1936 年,张璋被捕,他的夫人也被捕了,那时他们已经有以瑛、以瑞等三个孩子。张璋牺牲后,他的夫人被保了出来,把最小的孩子送人了,就带着两个孩子四处流浪。 1944 年,他们到了昆明,我们一家也在昆明。我母亲与这位堂兄关系一直很好,所以他们就与我们家来往密切起来。我是在那时才见到他们的。在昆明时,张以瑛就参加了党的地下工作。抗战胜利后,受党的委派,她又到了上海,搞学生运动。 1948 年,她被国民党通缉,逃到北平,在我们家住了几天。党组织把她送到了河北解放区。天津解放时,她随军到天津,参加了天津的接管工作,党接收《民国日报》后改为《天津日报》,以瑛到了报社的资料室工作。至于当时张以瑛是如何与陈沂取得联系的,我不是太清楚( 2002 6 25 日采访沈虎雏)。

看来,尽管经过漫长的征战,陈沂与张璋的女儿还是保持着联系。所以,当张以瑛得到沈从文的信以后,就将信交给了陈沂。作为军队的一员“文将”,陈沂致信给周扬,希望此事引起周扬的关注。信中,陈沂说:对沈从文的处理,“当着一个党的政策看,沈的问题适当处理,将不是沈的个人问题”。这说明,陈沂这样做,一方面是因为他与沈从文曾经相识过,而更重要的是把这件事作为应该引起党的文化界注意的问题。

历史的误解:左翼阵营对沈从文的政治清算

1948 7 23 日,在颐和园霁清轩消夏的沈从文给妻子张兆和的信里,叙述了他和儿子之间的对话--

小虎虎说:“爸爸,人家说什么你是中国托尔斯太【泰】。世界上读书人十个中就有一个知道托尔斯太【泰】,你的名字可不知道,我想你不及他。”

我说:“是的。我不如这个人。我因为结了婚,有个好太太,接着你们又来了,接着战争也来了,这十多年我都为生活不曾写什么东西。成绩不大好。比不上。”

“那要赶赶才行。”

“是的,一定要努力。我正商量姆妈,要好好的来写些。写个一二十本。”

“怎么,一写就那么多?”(或者是因为礼貌关系,不像在你面前时说我吹牛。)

“肯写就那么多也不难。不过要写得好,难。像安徒生,不容易。”

“我看他的看了七八遍,人都熟了。还是他好。《爱的教育》也好。” ( 《从文家书》,上海远东出版社 1996 2 月版,第 137-138 )

这是一个平和而富于亲情的父与子对话的场面。字里行间所流露出的,是沈从文依然想在文坛驰骋的心态。

可是,半年以后的 1948 年的 12 31 日,沈从文却在他最后发表的小说《传奇不奇》文稿后写下这样的题记:“卅七年末一日重看,这故事已无希望完成。”同一天,他在赠周定一的条幅落款处写道:“三十七年除日封笔试纸。”沈从文决定要结束自己的文学创作生涯了。

促使沈从文转变的原因,他在给张以瑛的信中都谈到了。第一个原因来自于自身:“但如果工作和时代游离,并且于文字间还多抵牾,我这种‘工作至死不殆’强执处,自然即容易成为‘顽固’,为作茧自缚困难。”第二个原因,也是最主要的原因,却来自于外部:“只因为习惯自由处理文字,两年来态度上不积极,作成一些错误,不知不觉便被人推于一个困难环境中,‘为国民党利用’的阱坑边缘”。

先看第一个原因。自从拿起笔写东西以来,沈从文一直是“习惯自由处理文字”的。而要自由处理文字,首要的一点就是不为政治风云所左右。沈从文确实是抱着这样的心态的:

政治上不与任何人结盟,一种彻底的非派别、非集团主义,支配了沈从文的人生选择。他对政治派别和集团的“特殊包庇性”怀有根深蒂固的怀疑,挣脱集团拘束和人身依附,争取“生命”独立,构成沈从文 20 岁后生活道路的主旋律,他的信念来自他特有的人生经验。 ( 凌宇:《沈从文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1988 10 月版,第 414 )

沈从文在信中说自己“个人独自为战精神加强”,或许正是这种“独自卫战精神”导致了沈从文的“特有的人生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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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

在这种“特有的人生经验”支配下,沈从文对内战开始后的一些党派的活动,一点都不感兴趣:

抗战胜利后,原先与沈从文一同在《大公报》编文艺副刊的萧乾也回到了北平。全面内战爆发后,萧乾参加了“第三条道路”的活动,并四处奔走,与钱昌照等人积极筹办《新路》杂志。这天,萧乾来到沈从文住处,邀沈从文参加刊物的筹办,并在发起人名单上签名。

看看眼前的名单,沈从文眉间起了一丝阴云,心里起了一点忧郁,几分怀疑。

“我不参加。”他轻轻地却又断然决然地说。 ( 凌宇:《沈从文传》,同前引,第 413 )

对所谓的“第三条道路”如此,对国共两党进行的战争,沈从文也作如此观。即使是在大变动的前夜--人民解放军已节节胜利之际,沈从文可以拒绝蒋介石的邀请,不“到台湾广州”,却他依然“以悲悯的眼光,审视着这场战争。他超越这次战争的具体形骸,试图从民族、人类精神的发展上,提出对这场战争的价值估量。在这种抽象的层次上,这场战争在沈从文眼里,消失了是与非、正义与非正义的界限,而裸现出民族与人类自身的悲剧性质。--战争是人类非理性的产物”。

在此期间,沈从文频频对现实发言,议论时政局势、文学观念、民族命运等等诸多方面。在这些议论中,沈从文所坚持的是游离与社会的“抽象”的追求,用理想的“抽象”来改造和重塑现实:

国家所遭遇的困难虽有多端,而追求现实、迷信现实、依赖现实所作的政治空气和倾向,却应该负较多责任,当前国家不祥的局势,亦即由此而形成,而延长,而扩大。谁都明知如此下去无以善后,却依然毫无真正转机可望,坐使国力作广泛消耗,作成民族自杀的悲剧。这种悲剧是不是还可望从一种观念重造设计中,作点补救工作?个人以为现实虽是强有力的巨无霸,不仅支配当前,还将形成未来。举凡人类由热忱理性相结合所产生的伟大业绩,一与之接触即可能瘫痪圮坍,成为一个无用堆积物。然而我们却还得承认,凝固现实,分解现实,否定现实,并可以重造现实,唯一希望将依然是那个无量无形的观念!由头脑出发,用人生的光和热所蓄聚综合所作成的种种优美原则,用各种材料加以表现处理,彼此相粘【黏】合,相融汇【会】,相传染,慢慢形成一种新的势能、新的秩序的憧憬来代替。 ( 凌宇:《沈从文传》,同前引,第 411 )

沈从文还是不想放弃个人的思想和作为,这一时期的文章里他多次强调文学相对于政治的独立性,文学不可替代的意义。对自己作为一个作家的未来,他在清醒而悲观地预感着的同时甚至还抱着大的“野心”和浪漫幻想。

这样的认识,沈从文的“工作与时代游离”是必然的了,而游离了时代的作家,其文字必然要与时代产生较多的“抵牾”,其结果也只能是如他自己所说的既“顽固”又“作茧自缚”了。

沈从文的这种“顽固”与“作茧自缚”,在左翼作家眼里,必然要“作成一些错误”,因而香港对他的批判,也就势在必然了。

从另一方面来讲,沈从文与香港批判的主要发动者郭沫若之间,也积累了过多的文字恩怨。在抗战胜利以前,沈从文与郭沫若就有过几场争论。抗战胜利后,沈从文在一些时论文章中,对郭沫若、何其芳等人冷嘲热讽。这无疑也开罪了郭沫若。 ( 参见糜华菱:《郭沫若和沈从文的文字恩怨》,载《新文学史料》 2001 年第 3 )

1948 3 月,左翼阵营对沈从文进行了异常严厉的集中批判。其实,在对沈从文进行批判的同时,左翼阵营对胡风等人也发动了批判。对胡风发动批判的原因,据楼适夷回忆,邵荃麟曾告诉他,原因是“全国快要解放了,今天文艺界在党的领导下,团结一致,同心协力十分重要,可胡风还搞自己一套”,可见问题还是“对党的态度”,也即是否服从党的领导。邵荃麟们正是作为党的代表来批评、引导他们的。 ( 楼适夷:《记胡风》,载晓风编:《我与胡风》,宁夏人民出版社 1993 1 月版,第 7 8 )

从批判胡风的原因,我们不难推断,对沈从文的批判,也是处于同样的考虑的。在香港出版的《大众文艺丛刊》第一辑上,邵荃麟在《对于当前文艺运动的意见》一文中断言:沈从文“是直接作为反动统治的代言人”;冯乃超的《略评沈从文的“熊公馆”》一文则说:

地主阶级的弄臣沈从文,为了慰娱他没落的主子,也为了以缅怀过去来欺慰自己,才写出这样的作品来,然而这正是今天中国典型地主阶级的文艺,也是最反动的文艺。

而郭沫若的《斥反动文艺》,对沈从文的文学活动作了更为“全面”的批判:沈从文不仅是“桃红色”的代表,“作文字上的裸体画,甚至写文字上的春宫”;更为严重的是:

特别是沈从文,他一直有意识的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在抗战初期全民族对日寇争生死存亡的时候,他高唱着“与抗战无关论”;在抗战后期作家们加强团结,争取民主的时候,他又喊出“反对作家从政”;今天人民正“用革命战争反对反革命战争”,也正是凤凰毁灭自己,从火中再生的时候,他又装起一个悲天悯人的面孔,谥之为“民族自杀的悲剧”,把我们的爱国青年学生斥之为“比醉人酒徒还难招架的冲撞大群中小猴儿心性的十万道童”,而企图在“报纸副刊”上进行其和革命游离的新第三方面,所谓“第四组织”。 ( 邵荃麟的《对于当前文艺运动的意见》、冯乃超的《略评沈从文的 " 熊公馆 " 》、郭沫若的《斥反动文艺》均见香港生活书店出版的《大众文艺丛刊》第 1 辑, 1948 3 1 日出版 )

到了 1949 1 月上旬,在沈从文任教的北京大学,按照香港批判的调子,又贴出声讨他的大标语和壁报,而且壁报上转抄了郭沫若《斥反动文艺》一文。读到这些文章,看到这些标语,弄清楚在文学批判和思想批判背后的政治力量,沈从文就不难获悉关于即将到来的个人命运的不祥信息了。稍后发生的一件事,使沈从文更加感觉到,对自己的政治清算开始了:

北平刚一解放,《新民报》又接着派记者对他进行采访,想看看他“这位长期自命超然的桃红色作家”,现在“有什么新感觉,新打算”,并在采访完毕后发表了一篇题为《莫辜负了思想自由》的访问记,一边介绍沈从文的谈话(包括沈对郭沫若的态度),一边对沈的谈话加以反驳,最后告诫沈“该从头好好想想才对”。 ( 糜华菱:《郭沫若和沈从文的文字恩怨》,载《新文学史料》 2001 年第 3 )

不料,这个“顽固”的“乡下人”一进入“从头好好想想”的思想状态,就陷入了“崩毁”和“疯狂”。

沈从文由“崩毁”到“疯狂”

左翼文化人的激烈批判使沈从文心怀忧惧,忧惧的主要还不是这种批判本身,而是这种批判背后日益强大的政治力量的威胁。在给张以瑛的信中,他无可奈何地写道:“除神经崩毁发疯,什么都隔着”,已经陷入到一种迷乱的状态了。这状态,从 1 月初就开始了。

《从文家书》中《呓语狂言》这一部分,汇编了沈从文“崩毁发疯”过程中所留下的一些文字材料,这既可以给沈从文的信作注解,也可以使我们详细了解沈从文“由疯到死亡”的情形。

1 月初,沈从文在《题〈绿魇〉文旁》三段文字的最后一段说:

我应当休息了,神经已发展到一个我能适应的最高点上。我不毁也会疯去。 ( 《从文家书》,同前引,第 147 )

沈从文的这种心理状态,不但引起了夫人张兆和的担心,也引起了京中诸多好友的关注:

这个月的 27 日,在清华大学的梁思成先生得知父亲的情况后,托人带来一封信,邀请他到已经解放了的清华小住,目的是让父亲在朋友中得到一些宽慰,不要一味地忧虑。这样,父亲到了清华,在金岳霖、梁思成、林徽音、张奚若、程应铨、吴瑞芝等朋友的照顾下,住了 7 天。 (2002 6 25 日采访沈虎雏 )

虽然有朋友的照料,但沈从文的忧虑情绪并没有得到缓解: 1 30 日,沈从文在张兆和当天带给他的信上写下了许多批语:

给我不太痛苦的休息,不用醒,就好了,我说的全无人明白。没有一个朋友肯明白敢明白我并不疯。大家都支吾开去,都怕参预。这算什么,人总得休息,自己收拾自己有什么不妥?学哲学的王逊也不理解,才真是把我当了疯子。我看许多人都在参预谋害,有热闹看。

小妈妈,你不用来信,我可有可无,凡事都这样,因为明白生命不过如此。一切和我都游离。这里大家招待我,如活祭,各按情分领受,真应了佛家所谓因果缘法。其实真有人肯帮助我是给我足量的一点儿。我需要休息。这对大家都不是坏事。一个柔和结尾,有什么坏?

金堤曾祺王逊都完全如女性,不能商量大事,要他设法也不肯。一点不明白我是分分明明检讨一切的结论。我没有前提,只是希望有个不太难堪的结尾。没有人肯明白,都支吾过去。完全在孤立中。孤立而绝望,我本不具有生存的幻望。我应当那么休息了! ( 《从文家书》,同前引,第 152 页、 153 页、 154 )

这样的文字表明,即使生活在融融的朋友情谊之中,沈从文也如同精神游离肉体,把自己跟朋友区别、隔绝。其字里行间所流露的信息是,在社会大变革的前夜,他的朋友们基本上都能顺时应变,或者得过且过,而他自己却不能如此。不仅不能,而且左翼文化人对他的猛烈批判则时常萦绕脑海,即使在“由疯到死亡”迷乱状态,他也仍然十分清醒:

我“意志”是什么?我写的全是要不得的,这是人家说的。我写了些什么我也就不知道。 ( 《从文家书》,同前引,第 151 15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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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与友人。右一为沈从文)

以“乡下人”自许的沈从文,其“个人独自为战精神”的品性,也在这时特别执拗地显示出来。在没想通之前,这个“顽固”的“乡下人”是不会顺时应变的。而在一切都顺应趋变的时局和情势下,他的话就显得非常刺耳:

小妈妈,我有什么悲观?做完了事,能休息,自己就休息了,很自然!若勉强附和,奴颜苟安,这么乐观有什么用?让人乐观去,我也不悲观。 ( 《从文家书》,同前引,第 153 )

已陷入迷乱的沈从文,虽然“疯”,但其文字却是这样的清醒,其所表露的破罐破摔的勇气,现今读来,仍令人敬畏。

在二月初,父亲在清华园写成《一个人的自白》长文。这篇文章没有发表过,我现在编父亲的《全集》,已经收录进去了。在这篇文章中,父亲主要剖析自己“内向的形成”,回顾自己青少年的教育生活,感到与大多数读书人、城里人距离遥远。说自己有“根深蒂固连续性、顽固排他性”,认为“问题正迫着他,不能不寻求明白简单正确的答解,死或生”。 (2002 6 25 日采访沈虎雏 )

因为对世事变化不明白,沈从文只好从自身性格找原因。他在这篇长文中的想法,也可与给张以瑛信中的所说的--“我因过去生命限制,小时候生活受挫折过多,过久,心受伤损。从‘个人挣扎’方式中战胜困难,支持下来,因之性情内向,难于与社会适应”--相印证。

带着哈姆雷特式的疑问,沈从文回到城里的家,回到了亲人身边。

这种情态使他在亲友间也陷入孤立。他不理解新生政权对他的态度,家人与朋友也不理解他的这种不理解。一个旧的政权的结束,一个新政权的诞生,这一重大历史事变带给张兆和与两个孩子的,是一种新时代预期的欢欣。在这个家庭里,沈从文与妻、子的一喜一忧,两种情绪形成鲜明的对比。依照过去的习惯,张兆和知道他又陷入了一种内心里自我恐吓之中。但这次的自我恐吓不像来自抽象的人生思辨。但究竟是为了什么?张兆和感到了困惑。对这个共同生活了 15 年的“乡下人”,她第一次觉得有点束手无策了。 ( 凌宇:《沈从文传》,同前引,第 423 )

当年 12 岁的沈虎雏,谈起那时的记忆,话语中也透着淡淡的无奈:

1949 年,父亲的内心感受,我不是特别了解,我与母亲也都无法理解。当时,正是天翻地覆的时候,我们都很高兴,没有想到父亲会是这样。我那时小,觉得父亲这样,是因为国民党特务的离间计。所以,我当时还很天真地仔细观察来我们家的人,想抓出个特务来。当然,这是小孩的瞎想了。 (2002 6 25 日采访沈虎雏 )

既然朋友和亲人都无法帮助沈从文从迷乱中解脱出来,那只有依靠组织来帮忙了。在沈从文和张兆和认识的在组织的人中,能够直接交谈的人,大约只有张以瑛和被沈从文目为文艺界领导的丁玲了。

张以瑛牵线,陈沂关注沈从文

1949 年的除夕,张兆和给在清华园的沈从文写了一封信,说到张以瑛的弟弟张以瑞来家里过春节的事情:

以瑞还带来一个可喜的消息,以瑛已到天津,在天津战事尚未完全结束以前即到天津,现在《天津日报》(即前《民国日报》)资料室工作,忙得很,苦的很,但精神好,人也胖了,以瑞说她一礼拜以后要来北平看我们。 ( 《从文家书》,同前引,第 148 )

对张以瑛到天津,并且要来看他们,张兆和之所以当成“一个可喜的消息”告诉沈从文,是因为张以瑛是党组织的人。

从沈从文写给张以瑛的信来看,张以瑛确实从天津到北平看望了沈从文一家,并对沈从文做了一些开导性的工作。故沈从文信中有“你这次来平,给了我极大信心”之语。

从沈从文信中提到“谢谢陈沂先生的好意”来看,或许张以瑛从北平返回天津后,向陈沂汇报了沈从文“神经崩毁发疯”的情况,才有陈沂给张兆和“寄报纸杂志”的举动。

张以瑛的来平,虽然使沈从文多少对“国家未来”有了认识,但并没有从“孤寐而荒凉”的感觉中走出来。其原因是:

那时,张以瑛虽然是共产党员,但不是党的高级干部。父亲当时觉得,只有见到共产党中的高级干部,让他们向父亲交个底,父亲才能明白自己的事情党是怎样看待的。 (2002 6 25 日采访沈虎雏 )

所以,沈从文在信中,通过张以瑛向陈沂提出要求:“应该让我见一见丁玲”。从他在信中这句话旁加上“我亟想见她一面”一语来看,其迫切心情已溢于言表。同时,他也向陈沂提出了请求:“我极希望见陈沂先生谈谈”。

丁玲那时还不在北平,陈沂无法满足沈从文的第一个要求;至于沈从文想见自己,陈沂满足了他的要求:

大约在 3 月中下旬,陈沂来到我们家,与我父亲交谈,并给父亲带来了一些政治学习用书。言谈中,陈沂劝我母亲尽快出来,接受新的革命教育。 (2002 6 25 日采访沈虎雏 )

陈沂在信中说:“在这方面,我作了一些工作,沈有认识和反省。”大约就是指的这次谈话。沈从文在给张以瑛的信中,在谈到自己未来的工作时,想到要“随军”。在这次与陈沂的谈话中,想来沈从文会向陈沂提出这个要求的。依照常理,陈沂对沈的这个要求是不会率意答应的。所以,这次看望,并没有使沈从文从迷乱中摆脱出来。

3 26 日,父亲在我母亲与中国公学女子篮球队的合影背后,写下了这样的文字:“三十八年三月廿六在北平重阅仿佛有杜鹃在耳边鸣唤。从文”。那是父亲自杀前的最后的文字。父亲这里写的杜鹃,是有出处的。在 1938 4 13 日,我父亲给母亲写的一封信中,也写到了杜鹃。信中说:“杜鹃各处叫的很急促,很悲,清而悲,……声音清远悲酸。” (2002 6 25 日采访沈虎雏 )

两天后的 3 28 日,沈从文在“崩毁与疯狂”的情绪中,在耳旁“悲酸”的杜鹃声环绕下,情不自禁地拿起了小刀……。幸好,被人及时发现后送往医院,没有大的危险。

沈从文与丁玲的见面

大约在 6 月份,沈从文“亟想见到”的丁玲,从东北回到北平。想必有关人士已经告诉丁玲有关沈从文的情况。丁玲与沈从文见面了。

丁玲与沈从文在二三十年代就是老朋友,到晚年两人结怨颇深。关于这一方面,已有很多文章论述,在此不添足。但令人感兴趣的是,丁玲与沈从文见面的细节,有不同说法。

沈从文的儿子沈虎雏和与沈从文交往颇深的刘祖春,在《忧伤的遐思 -- 怀念沈从文》(载《新文学史料》 1991 年第 1 期)一文中,认为是丁玲让沈从文去见他,而且还是在一个比较冷的穿棉衣的季节;看望的地点在北池子骑河楼的一个大铁门内(需要一提的是,刘祖春在文章中说,沈从文是在 1949 3 9 日自杀的。经与沈虎雏核对,确切的日期应为 1949 3 28 ) 。而丁玲的丈夫陈明等人则说是丁玲去看的沈从文,是在 6 10 日,不是在穿棉衣的季节;陈明等人并且认为,丁玲从来也没有在北池子骑河楼的一个大铁门内工作和生活过。(参见:陈明:《丁玲在推迟手术的一年里--关于丁玲复出后四篇文章的琐记》,载《新文学史料》 1991 年第 1 期;陈明:《澄清几件事 -- 关于刘祖春同志〈忧伤的遐思〉涉及丁玲的几段文字》,载《新文学史料》 1991 年第 3 期;涂绍钧:《身后是非谁管得--读袁良骏先生的〈丁玲:不解的恩怨和谜团〉》,载《文艺理论与批评》 2002 年第 2 期。需稍加说明的是,陈明在《丁玲在推迟手术的一年里》文中提到,丁玲与何其芳一起去看沈从文,是“到西单沈先生寓所”。沈虎雏告诉我,他们从没有在西单住过,陈明这里的记忆有误)。

关于 6 10 日,因有丁玲的信和其在东北行踪的记载,看来是可信的。但是,对沈、丁到底是谁先看谁,以及看望的地点的问题,沈虎雏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

我写的文章中,写到我和父亲一起看丁玲的事,后来我看到陈明等人的文章,说那时丁玲不在北京。如果他们有可证的材料,那可能是我记错了。

我一生只见过一次丁玲,就是陪父亲去看她的那一次。那年我 12 岁。父亲当时为什么要带上我,是因为他还有一些胆怯心理。我当时的印象确实是还穿着棉衣。我这个印象来自于两个感觉,一是在门口站岗的战士,印象中穿着棉衣;还有一个是,我到了屋里后,觉得非常暖和,屋里屋外的温度反差比较大。当然,也可能我记错了。陈明有根据,当然要尊重事实了。至于我说的在北池子骑河楼的地点,并没有错,那个地方不是丁玲的住处,是北平军管会文管会的办公地点。丁玲当时是文艺方面的领导,她是通知我父亲到到那儿去和她见面的。后来,丁玲与何其芳一起来看父亲,我父母亲也一起去看过丁玲。( 2002 6 25 日采访沈虎雏。我为此事专门请教过中共北京市委党史研究室主任谢荫明兄,作为研究北京党史的专家,他证实了这一点。,当时北平军管会文管会的地址,确实是在北池子大街 66 号办公。)

查对有关资料,丁玲与沈从文第一次见面时,陈明还在东北,并未亲临现场,看来,沈虎雏的记忆不错。至于是丁去看沈还是沈去看丁,我相信沈虎雏的说法。邵燕祥先生对沈与丁见面,有一番分析:

一九四九年春天,在刚刚解放不久的北京,沈从文以旧相识和同乡的身分【份】写信给她,她遂与沈见了一面。这一次老友重逢,却给沈从文以冷漠的感觉。因为在沈从文眼中,丁玲是以著名革命作家更是以胜利者的姿态进城的,而丁玲则因历史包袱,在党内政治生活中如临如履,一方面心怀委屈,一方面不免悚惧(用习惯语言说就是怕人抓小辫子),接触沈从文这样一个非左翼的(且被郭沫若明文谥为反动的)作家,更怕由这一“社会关系”再引发人们对她三十年代被捕后表现的回忆、怀疑和物议。而据说这次会见,丁玲约了何其芳同来,固然由何其芳也与沈从文有旧,或许也是考虑到何其芳是当时受到领导(在解放区文艺界则以周扬为代表)的器重,可做历史证明人,符合“二人同行(制)”的戒律吧。(邵燕祥:《关于丁玲》,载《无权者说》,福建人民出版社 2001 9 月版,第 200 页)

在这里,邵燕祥把丁玲与何其芳一起去看沈从文,说成是沈、丁第一次见面,不确。但是,邵先生分析丁玲的心态,则入情入理。处于同样的心态,丁玲得知沈从文要见她,就把沈约到军管会文管会办公地点见面,与沈虎雏的记忆相印证,大约是对的。

沈从文未来工作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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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 年代初,沈从文在故宫)

沈从文在信中说,他“不能用笔写文章”了,他明白,在需要承载新的社会要求的文学领域内,自己的落伍是注定了的。与其于己于人有害无益,不如避贤让路。既然实证生命价值的途径不只一条,文学创作已经难以为继,尽可以另外的方式为社会服务。出于同样的原因,他也“不想再在学校教书下去”。为了能“把剩余生命为人民做一点事”,他为自己的未来设计了两条路,一是“作美术史小说史研究”,一是“随军”。后一条路,因为当时沈从文的身份,是难于实现的。沈从文后来选择了第一条路,从事与“美术史”有关的历史文物的研究工作。(凌宇:《沈从文传》,同前引,第 437 页)

沈从文之所以选择这条路,是因为在他 20 岁进北平后,就对历史文物有了浓厚的兴趣。 1980 11 月,沈从文在美国纽约圣若望大学( st.John's University )演讲中,谈到了这一点:

恰好住的地方是北京前门外一条小街上,向右走就是文化的中心,有好几百个古董店。现在看来,可以说是三千年间一个文化博物馆。大约十五分钟就可以从家走到那里,看到所要看到的一切。向左边走二十分钟又到了另外一个天地,那里代表六个世纪明朝以来的热闹市集,也可以说明清的人文博物馆。因为这个时期仅仅隔宣统逊位十二年,从十七世纪以来,象征皇朝一切尊严的服装器物,在这里都当成废品来处理,像翡翠、玛瑙、象牙、珍珠等,无所不有。一面是古代的人文博物馆,上至三、四千年前的东东西西;一面是前门的大街,等于是近代的人文博物馆,所以于半年时间内,在人家不易设想的情形下,我很快学懂了我想学习的东西。这对我有很深的意义,可以说是近三十年我转进历史博物馆研究文物的基础。(沈从文:《从新文学转到历史文物》,载《新文学史料》 1982 年第 1 期)

若稍稍追溯的远一点,沈从文对文物的兴趣在湖南兵营里就开始了。那时他在湖南保靖,帮助军阀陈渠珍整理古籍,管理旧画、陶瓷文物,并为它们编目。

30 年代,他的生活终于从贫困中解脱后,便不知节制地购买收藏各种文物。在他于结婚三周年纪念日写给张兆和的小说《主妇》里,依稀可见他当时收罗文物的情形:

……她一面整理衣物,一面默默的【地】注意到那个朋友。朋友正把五斗橱上一对羊脂玉盒子挪开,把一个青花盘子移到上面去。像是赞美盘子,又像是赞美她:“宝贝,你真好!你累了吗?一定累极了。”

她笑着,话在心里,“你一定比我更累,因为我看你把那个盘子搬了五次六次。”“宝贝,今天我们算是结婚了。”

她依然微笑着,意思像在说:“我看你今天简直是同瓷器结婚,一时叫我宝贝,一时又叫那盘子罐子做宝贝。

“一个人都得有点嗜好,一有嗜好,就容易积久成癖,欲罢不能。收藏铜玉,我无财力,搜集字画,我无眼力,只有这些小东小西,不大费钱。也不是很无意思的事情,并且人家不要的,我要,……”

她依然微笑着,意思像在说:“你说什么?人家不要的你要?……”

停停,他想想,说错了话,赶忙补充说道:“我说盘子瓶子,是人家不要的我要。至于人呢,恰好是人家想要而得不到的,我要终于得到。宝贝,你真想不到几年来你折磨我成什么样子?”

她依然笑着,意思像在说:“我以为你真正爱的,能给你幸福的,还是那些容易破碎的东西。”

沈从文对文物的爱好从广泛的欣赏逐渐转向专门的搜集。在北京时专收瓷器,还在外国人之前,他就注意到了青花瓷的价值;在云南期间,专门收集耿马漆盒,后来又转向搜集锦缎丝绸。抗战胜利返回北平后,他与朱光潜同住一个院子,他对朱光潜说,“趁二位太太没来,赶快买东西”。及至二位夫人回到北京,两人仍变着法子买各种便宜的文物。(凌宇:《沈从文传》,同前引,第 438-439 页)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北京大学以韩寿萱为首,筹备建立博物馆专业。沈从文凭着他原有的文物鉴别知识,到处跑来跑去为博物馆买文物。对历史文物知识的积累,使沈从文自信:在研究过程中,“必然还有些新的发现,条理出一个新路,只为后来者方便”。

抗战胜利后,接收北平时,当时的历史博物馆大约是个历史文物研究所之类的机构,就由北京大学代管。 1947 年,韩寿萱回来后,筹建博物馆专业,我父亲出于个人爱好,帮助筹建。那时,韩寿萱经常来我家,商量一些事情。北平解放后,历史博物馆还是由北大代管。这样, 1949 8 月,我父亲就进入历史博物馆工作了( 2002 6 25 日采访沈虎雏)。

1951 年,彻底告别创作进入历史博物馆工作的沈从文,在孤独的午门城下,徘徊在历史的瓦砾之中,给一位年轻人写了一封信。在这封未发出的信中,沈从文的那份孤单与悲凉令人不忍卒读:

关门时,独自站在午门城头上,看看暮色四合的北京城风景……明白我生命实完全的单独……因为明白生命的隔绝,理解之无渴望……(转引自陈徒手:《人有病,天知否--一九四九年后中国文坛纪实》,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0 9 月版,第 15 页)

沈从文以他的“狂言呓语”结束了一个社会的时代和他个人的时代,而在与“生命的隔绝”中,又开始迎接另一个社会的和他个人的时代的到来。

转自《八十年代》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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