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泓:老照片里的母亲

1989-06-04 作者: 徐泓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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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照片里的母亲


--作者:徐泓

我的母亲韩德常( 1915.11.13 1990.7,14 ),如果在世,今年是百岁寿辰了(文章写于 2015 年,编者注)。


翻开母亲留下的老相册:逝水流年,厚重、沧桑、斑驳的历史碎片,在褪色的黑白影像中,流溢出另一个时代的风情。对我固然陌生,但可能由于血脉相连的缘故,又有似曾相识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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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照相馆照的人生第一张标准像。


老话说:“七坐八爬”,讲的是小儿七个月会坐,八个月会爬。


高背椅上,母亲坐姿自如,神色安静,显然年龄在七个月以上了。掐指算算,这张照片至少有九十九年的历史了。


经推证,这家照相馆叫“铸新”,位于“北京琉璃厂中间海王邨公园内”。离母亲的家:北京南城,祖宅椿树胡同 14 号(后来的南柳巷 25 号)不远。


母亲的亲妈叫王敏。身体不好,生孩子多,大多夭折,只剩下兄妹两人:母亲和我的大舅韩德章。

生母因肺痨去世,好像不到 30 岁。母亲丧母时,还不足 3 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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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还是 “铸新”的作品。民国初年的照相馆都布置的像话剧舞台:有精致的风景陪衬,还有小围栏的实景搭配。


相片里的母亲,倚着栏杆,童花头,小碎花棉袍,端正秀气的面容,已初露“美人胚子”。右侧坐着她的父亲,长袍马褂,瓜皮帽,棉鞋。


我的外公韩振华( 1884 1963 ),号诵裳。早年留学日本,毕业于东京高等工业学校,学的是电气化学。 回国后先在天津学堂教过一两年书,这就是为什么周恩来总理曾称他为“大学长”的缘故。后来到了北京,一手创办了师大附中,就是和平门外的那个师大男附中。他做第一任校主任。做了七年,累得胃病吐血。自此弃教从商,一直在金融界任职。


这张父女合影,母亲一直珍藏在照相簿最重要的位置上。那时外公应在中国银行大连分行经理任上,常年不在北京。大约惦记这个没娘的女儿,留了这个念想儿。


外公解放后做北京盐业银行经理到 1963 年病逝。他是第三届全国政协委员,还当过北京市第一届人民政府委员会委员。二舅韩德刚说:“我看到过他的证书,上边有叶剑英签字。”


那时叶剑英任首届北京市市长,他找外公谈了一次话,说他们经过调查,北京所有这些银行经理,都不怎么规矩,都是倒黄金美钞的,“只有韩经理还比较清廉”。


三舅韩德扬说:“韩经理不爱钱,他附庸风雅,爱字画。薪水都买字画了,以为都是真品,还很得意。等解放后,荣宝斋来了,说韩先生我们卖给您的画,现在得跟您说真话,没有几幅是真的。”


过外公与大收藏家张伯驹交往频仍,与一些书画家结为好友,是不争的事实。藏品中当然也有真货。比如外公留给母亲的四幅花卉条屏,落款“石雪居士”,著名书画家徐宗浩的真迹,并有“送诵裳道兄雅正”的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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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家族显赫,她出身于“天津八大家”。


据史料记载,自清朝咸丰初年 (1851 ) 起,天津城里就流传着一个关于八大家的口诀: “韩、高、石、刘、穆,黄、杨、益照临” 排名第一的“东门外韩家”, 又称“天成号韩家”,从事海运业,是靠海船、海运发迹的。


韩家到了上个世纪初,离开天津落户北京,买下了北京南城西琉璃厂尽头南柳巷的一处大宅院,共有 101 间房。解放后实行“经租”时,租给中华书局大部分。自留房还有 28 间半,正、偏两套小院。冬天正院各房要生 10 个大炉子取暖。


这张在祖宅大门前的留影,证实着后辈的回忆:“老宅门向东开。门前两旁有门墩、上马石。高门槛,两扇大门”。照片里看不到的:“进去是门厅。两旁有长两米左右的“懒凳”(凳身较矮,凳面用见方的整木做成)。门厅的西面上方悬有“五世同堂”的匾。”


小小的母亲,居于照片的正中位置,显然被金贵的呵护着,垫着一个棉垫,坐在高门槛上。她一手扶着门墩,与众人看镜头略有不同,她面庞微微向右,一副端庄恬静的小模样儿。


外公在她的左边笔挺站立,衣着与上幅照片略有不同,还是长袍马褂,中式装扮;但头上换了礼帽,足下换了皮鞋,已经西风渐进。


照片中左一身着童子军制服的是大舅韩德章( 1905 1988 ),他比母亲年长十岁。听老一辈的人回忆,这位韩家长子,聪颖过人,博学多才,懂英语、法语、西班牙语,尤其精通世界语;还懂音律,会吹笛子,能唱昆曲。


但他一生不顺,诸事不如意。早年考官费留学,成绩第一,却被一个官家子弟顶替。赴美学音乐不成, 1928 年他毕业于燕京大学理学院农学系,凭着一腔热血,投身于中国农村经济调查, 1941 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他的专著《中国工业化与农业建设》,其中多有真知洞见。可惜战乱时期执政者无暇顾及; 50 年代以后,经济学科又不被重视,他和他的研究长期遭到冷遇。 1988 年这位中国农业大学退休教授在寂寞中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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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爷爷韩渤鹏(耀曾)和奶奶卞氏身边长大。


爷爷韩渤鹏,清季维新时,曾任警察道;北洋政府时,为国务院秘书上行走。


值得一说的还是奶奶卞氏,有的称她为卞家老太太,有的称她为韩大奶奶。总之是南柳巷 25 号大宅门里的当家人。


母亲的奶奶也出自天津八大家,不过是新八大家。咸丰年间口诀中的八大家,后来有的逐渐败落,新的豪富又不断生成,于是崛起的家族取代了衰落的家族。新八大家榜单里就有了李善人家、益德王家、乡祠卞家、高台阶华家。


卞氏就是乡祠卞家、也称为 “隆顺榕卞家”的女儿。母亲的爷爷还有一位姐妹嫁到了卞家。天津八大家之间讲究互相联姻,可以从各家多对婚姻里考证。


照片中奶奶卞氏面容清癯,深眼窝,高鼻梁。瘦高身材,比爷爷高出半个头。豆蔻年华的母亲,刚及奶奶的肩下。


韩家阴盛阳衰。卞家老太太生了两个儿子,但小儿子夭折,只剩下外公独苗一个;生了五个女儿,个个如花似玉。也就是说母亲有五个姑姑。


每临大事有静气。家里家外,但凡有事,任爷爷怎么说,奶奶坐在炕上,纹丝不动。等爷爷发过火了,她才开口,说一句是一句。


众人皆佩服卞家老太太思想开通。她先解放了女儿们的脚,除了大姑以外,其它姑姑都没有裹脚,都是天足。她还鼓励女儿们读书,从 5 6 岁开始就送她们进严氏女塾,以后上了专科、大学。女子留洋读书,这在当年是很容易遭非议的事。但卞家老太太一锤定音,让六姑、七姑去了美国留学。


在女儿们的婚事上,她也颇有眼光,三位姑姑都嫁给了当年的“海归”,四姑的丈夫是英国留学归来的傅铜,曾任西北大学校长;五姑的丈夫是美国留学归来的梅贻琦,当了 13 年清华大学校长,六姑的丈夫是美国留学归来的邝寿堃,新中国成立以后,当过北京矿业学院副院长。


母亲的爷爷 1935 年去世,奶奶 1942 年去世。


卞家老太太的丧礼风光备至,院子里外搭棚,几步一帐幔。丧礼之后没用完的成卷蓝布和白布,韩宅做被面、被里,用了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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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五个姑姑分别为:大姑韩俊华,号 长文( 1878 1975 )、四姑韩升华,号忆文( 1891 1969 )五姑韩咏华,号爱文( 1893 1994 )、六姑韩恂华,号佩文( 1899 1966 )七姑韩权华,号筱文( 1903 1985 )。


她们曾经被周恩来总理称为“韩家姐妹”。周总理夫人邓颖超大姐,更是与韩家五姐妹中的三位相熟,和其中的一位在“觉悟社”还有战友之谊。


母亲从小听这些姑姑们说话,耳濡目染,乃至后来老人们称赞她“很会讲话,礼数周到。”


母亲与比她年长一轮的七姑感情最好。在七姑的影响下,她从小学钢琴;生平第一次上台演出,就是在七姑的琵琶演奏会上。


这张照片中的韩权华还在北师大上学,不足二十岁,她手揽着母亲,母亲伸出手拉着七姑,一脸盈盈笑意。


和韩权华并肩而立的是母亲的表姐,大姑韩俊华的女儿李惠年( 1907 2007 )。


她也是在韩家大宅门里长大的。因为她的母亲韩俊华结婚后,没有离开娘家,一直住在偏院。


李惠年在北京女子文理学院上学时,和在这里教音乐的七姑,都以漂亮出众。当然七姑风头更盛:只见韩老师走过来,身材高挑、头发漆黑、皮肤白皙,学生们频频回头。


我的外婆(母亲的后妈)高珍曾说:七姑长得特漂亮。那真是美人。你说美吧,也不是什么双眼皮、大眼睛,就是特别秀气,那种秀气真是“山川清秀”。


据说,当时北平报纸上用八个字形容韩权华“长身玉立,洒然出尘”。


姑侄两人后来都出国研习音乐,李惠年去了法国学声乐,韩权华去了美国专攻音乐史。


姑侄两人的命运再度交叉,是在 1946 年以后了。当时七姑嫁给了爱国将领卫立煌,李惠年嫁给了留法左派学生领袖、科学家汪徳昭。通过汪徳昭的辗转努力,卫立煌与中共周恩来恢复了联系。在东北战场上,卫立煌从始至终采取了按兵不动的原则,借机造成了战局有利于东北人民解放军的态势。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润物细无声。少年时代的母亲,有这样两位气质不凡、思想开明的知识女性呵护,是有福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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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中学学业应该是在京师公立第一女子中学完成的。


这所学校创建于 1913 年, 1926 年经在该校任教的李大钊争取,从北洋军阀手中争得原清内务府会计司南花园旧址作校址。 1931 年改名为北平市立第一女子中学。


母亲有了 3 个闺蜜


照片中左一:夏承瑜。


她的父亲夏枝巢是现代著名诗词家,在九个子女中,夏承瑜居末,昵称 “小九妹”。夏家在宣武门外永光寺街置了一处房产,屋舍众多,院子里花木扶疏,有许多马缨花、白丁香,还有和南柳巷韩宅院子里同样的葡萄架、藤萝架。此宅离南柳巷不远,所以两家老辈勤于走动,小辈更是互相串门。


和夏承瑜的闺蜜之情,一直延续到大学。 1936 年她俩一起考取了上海国立音乐专科学校,母亲主修钢琴,夏承瑜主修声乐。 1937 年抗战爆发,上海沦陷。外公不放心母亲孤身在外,将她转学至北平的燕京大学音乐系。 1939 年夏承瑜嫁给了上海音专的学长、主修钢琴的张隽伟,安家落户在上海。


夏承瑜的六哥夏承楹,没有六嫂知名度高。这位六嫂就是《城南旧事》作者林海音。林海音一家从福建迁居北京,住在晋江会馆。这家会馆与南柳巷韩宅斜对门,不过几步之遥。《城南旧事》中小英子眼里的景物与人物,重现了当年母亲家宅门之外的市井风情。


照片中左二:邵乃偲。


南柳巷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小巷子,不长,窄窄的。从韩宅出来向南走,百余步,东拐就到了魏染胡同。 这条胡同以其 30 号而出名:一栋灰色的两层小楼,楼门上方中央镌刻着京报馆”三个大字,是《京报》创始人邵飘萍的手笔,这里也是他的住宅。邵飘萍与第一任夫人沈小仍育有二子三女,邵乃偲正是邵飘萍的次女。


她和母亲在北平市立第一女中同学,后来嫁给了陈传熙。陈传熙也是母亲上海音专的同学,当年他主修钢琴,后来才做了指挥。邵乃偲与陈传熙的姻缘,想来和母亲、夏承瑜有关,是否闺蜜牵的红线?


照片中右二:方秀卿。


她的父亲方宗鳌,广东普宁人。留学日本回国之后,在各大学教书,当中国大学教务长十多年,后来从了政。她的母亲是日本人,定居中国多年,已经说的满口流利的北京话,还写的一手好字。


方公馆位于宣武门外方壶斋五号。一个窄胡同的尽端,就此一家。也有花木扶疏的院子,仅第一进院子中的一株白丁香,据说春日花发之时,全院便化作了“香雪海”。


方家和韩家有点亲戚关系。母亲的嫂嫂方诗云,也来自广东普宁。方秀卿叫她“四姐”。


方秀卿也是学音乐的,大约 1934 年她从北京女子文理学院音乐系肄业,到日本东京音乐学院深造。


据此估算,这张照片:白衣黑裙的四个女学生,姿态各异,坐在枝叶繁茂的花树下合影,应是 1934 年以前的影像了。尽管年代久远,但青春的气息,力透纸背。扑面而来。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原有三、四本私人相册,开本大小不一,封面装饰素洁,按照童年、少年、青年排列。对我吸引力最大的,是母亲青年时期的照片,看过一次,就忍不住想再看一次。


小时候的我,常常要求看“妈妈的照相本”。母亲从柜子深处仔细的取出来,放到我伸出的双手上。埋头翻看,情不自禁,我口里会不断吐出惊艳之下的各种语气词:啊、哇、呦、啧啧、哎呀!


但现在,只有一个开本最小、封面磨损、装订开裂的老相册还幸存,里边多为母亲的童年照。其它的大都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就灰飞烟灭了。当时社会上、校园里红卫兵抄家成风。我们家在红卫兵还没有闯进之前,父亲母亲带着儿女们自己动手抄家,把可能引火烧身的东西都撕了、毁了、烧了。


这就是我在写“下”篇时的为难:照片很少,几乎没有太多挑选的余地,有几幅还是从别人、别处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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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母亲离家南下,去上海国立音乐专科学校上学时,这所学校迁入新居不久。


新校舍 1935 年建成。主体楼 3 层砖混结构,主立面采用对称构图,建筑外墙为清水红砖墙面,墙角粉水泥假石,屋面铺青色瓦片。立面窗洞,除两端头二层的半圆拱窗外,其余没有拱窗。主楼西翼是两排琴房,琴房中间是一大片绿草如茵的广场。


母亲主修钢琴。她说过:是流亡的白俄老师教她。查了一下资料,果然, 1929 年,俄罗斯裔世界著名钢琴家查哈罗夫旅居上海。 国立音专校长萧友梅用比普通教授高一倍的月薪聘请他执教。查哈罗夫直到 1942 年病逝,再也没有回过他的祖国(当时的苏联),但在异乡带出了一批优秀的中国弟子。


除了钢琴教育,上海音专的声乐教育也很有名,教授的是经典美声唱法,据说也以白俄教师为主。母亲的闺蜜夏承瑜主修花腔女高音,母亲的一位男同学刘啸东主修男低音。


这位男生就是著名钢琴家刘诗昆的父亲。据说他在学校里追求过我的母亲,未遂,但两人一直保持友谊。我在母亲后来留存下来的照片中,看到两张照片,图中是两个活泼可爱的幼童,大一点的男孩,穿着西式短裤,短袖衬衫;小一点的女孩,一身裙装,活脱脱一个漂亮的洋娃娃。母亲说:这是刘诗昆和他的妹妹。


上海音专学费贵,上海城市的生活费也高。能进来读书的多为富家子弟。刘潇东就出身于天津富商之家。后来他耐不得干音乐这行的清苦,还是经商去了。现在尚健在的著名声乐教育家周小燕, 1935 年考入上海音专,也是母亲的同学之一,她的家境也很好,父亲是湖北的银行家周苍柏。


抗日战争爆发,上海沦陷,成为孤岛。母亲被外公转学回北京,就读于燕京大学音乐系。周小燕 1938 年则赴法国留学。学校处于艰难境地,四次搬家,并曾一度化整为零,分散在三个地点坚持办学。最后迁至租界,对外改称“私立上海音乐院”。


上海这段求学生涯,文革后母亲留下的照片中没有一张。所以只能选择她和夏承瑜大约同时期的一张合照,不是在上海,而是在北京家中。推测她们是回家过暑假,而且那时战火尚未燃起。


去年, 我托人寻找母亲的母校旧址,得知它在上海杨浦区民京路 918 号,现在是公安部上海消防研究所。


二、


燕京大学是司徒雷登先生一手创办的。 1929 年这所学校正式在中国立案,遵照中国政府的章程分设了文、理、法三学院,在文学院中正式设立了音乐系。


正如燕京大学的校训别具一格:“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务”,燕大音乐系的教学宗旨也别具一格:“帮助学生借助音乐表现自己,并领导学生也去如此的帮助他人。”


它所设的专业课程涵盖了西方专业音乐教育的所有基础课程,包括表演类课程、作曲技术理论课程等。同时它在学程总则的第三点中明确提出:“发扬中国固有音乐之美点,而用西洋音乐之技巧。”它最早开设出中国音乐史课,并鼓励学生进行中国化风格作品的创作。


白纸黑字,对此是有明文规定的:“主修钢琴或唱歌之学生,于第四年级时应举行公开演奏一次,以代替论文。演奏时间至少须一小时;演奏之节目中,应有一部分关于中国乐曲之创作。”


我查到了有关母亲的一份节目单: 1939 5 8 日晚 8 点在贝公楼礼堂举行的音乐会上,母亲演奏了布拉姆斯的《 g 小调狂想曲》。弹这首曲子是有一定技术难度的。燕大音乐系对学生的基本功要求严格,同时要求把握多种类型的曲目,包括从巴罗克到浪漫主义晚期代表作曲家的作品。


而另一份资料记载:“主修钢琴的刘金定(毕业于 1939 年)和韩德常(毕业于 1940 年)在毕业音乐会上也都演奏过她们自己创作或改编的作品,其中韩德常的毕业创作还包括她改编的钢琴与管弦乐队幻想曲《阳关三叠》”


母亲的好朋友刘金定,生于美国旧金山的一个华侨家庭, 1932 年随父母寓居天津, 1935 年考入燕京大学音乐系, 1939 年从燕京毕业后回天津中西女中担任音乐教师,同时家庭私人授课。刘诗昆三岁时就被父亲送到她的门下,开始学习钢琴。著名学者资中筠的钢琴启蒙老师也是刘金定。


燕大音乐系历任教师 39 人,包括专任和兼任的,专任的多为外籍教师。从 1927 1952 年(其中 1941 12 月至 1945 9 月燕京大学被迫关门)共培养了主修生 95 名,仅与母亲前后届的毕业生就有刘金定、池元元、茅爱立、常亚春、唐传礼、彭青、沈湘等。


燕京大学鼓励跨院选课,副修音乐的没在统计范围之内。其实很多燕大毕业生受惠于燕园的音乐氛围:学生音乐会、师生音乐讨论会、校外音乐家讲座、燕大歌咏团与管弦乐队的排演活动、留声机音乐会等等,还有圣诞节的大合唱“弥撒亚”,他们都终生难忘。


燕大音乐系主任范天祥和他的夫人,一对美国夫妻,虔诚的基督教徒,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末期即投身于燕京大学的音乐教育。他们热爱中国文化,不仅自己用中国名字,在中国出生的三子一女,也都起了中国名字:范燕生、范雷登、梅范瑟僩、梅范澤民。直到朝鲜战争爆发,外国人士相继离境,他们一家才在 1951 4 月依依不舍地離開北京返抵紐約。


1975 10 1 日范天祥博士於俄亥俄州德拉威市逝世,享壽八十歲。三年后,在一個簡單而莊嚴的儀式中,范氏遺屬把他們從中國帶回來的約 600 件中國樂器和其他珍貴的文物送給俄州立大學圖書館。其條件是以范氏夫婦的名義指定在該校的文學院 (College of the Arts) 或人文學院 (College of Humanities) 設立一位專門研究中國文學與文化的教授席。


范天祥夫妇都是母亲的老师。我记得小时候看母亲的相册,有不少张她在燕京大学求学时的照片,其中就有和两位老师的合影。当时我曾经困惑,总把“范天祥”这个地道的中国名字,和一个标准的老外形象对不上号。


后来燕京大学校友会出版的纪念画册上,也收入了母亲和刘金定弹琴、母亲为歌者伴奏的相片。但家里已经找不到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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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这张毕业照,也是从亲戚那里要到的。照片上母亲的字迹清晰可见:彤存 小姐姐 一九四 O


彤是梅祖彤,母亲的表妹,梅贻琦和韩咏华的二女儿。


1952 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燕京大学被撤销,音乐系并入了中央音乐学院。


三、


我的父亲徐献瑜( 1910 2010 )和母亲大约相识于 1939 年底,据说初次见面就在南柳巷 25 号。那时父亲从美国留学回来不久,受人之托,要把一份东西转交给韩家。


父亲 1936 1938 年在美国圣路易华盛顿大学攻读博士学位,这所学校里曾经还有一位中国留学生,正是母亲的表哥李宏年,大姑妈韩俊华的长子。


韩俊华的婆家,也是天津八大家,茶叶李家。但这位公子李莲普,字仰白( 1879 1967 ),没有什么本事,一辈子屈居在太太娘家,就像入赘差不多。大姑看不起丈夫,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长子李宏年身上。


李宏年,字建藩( 1904 1931 ),燕京大学生物学系毕业,曾任静生生物调查所(即后来的“植物研究所”)研究员,后去美国华盛顿大学读博士。但这位高材生在异国他乡过得不爽,先是失恋,后来健康出了点状况,更想不开,在校园一片林子里自杀了。遗物放在华盛顿大学多年,一直到父亲去了那里。


父亲来此校是特意拜匈籍著名数学家塞戈 (G Szeg ) 为师的。两年以后 ,父亲出色的完成了博士论文,成为华盛顿大学第一个获博士衔的中国留学生。 1939 8 月回国时,带回了李宏年的遗物,第一次迈进了韩宅的高门槛,认识了韩家的大小姐。


1940 年,湖光塔影的燕园,父亲与母亲开始相恋。应该是父亲追母亲。当时父亲已经在燕京大学数学系任教,母亲正在准备毕业音乐会。父亲的学生李欧后来在回忆文章中说,他们提着浆糊桶,到处卖力地给徐先生的女朋友韩德常的音乐会刷海报,而这海报是他们自己设计、义务做的。


1941 12 月太平洋战争爆发,燕京大学被迫关门。父亲先后到中国大学、北平辅仁大学任教,那时母亲也在慕贞女子中学教音乐。据说,父亲在辅仁大学教物理的时候,王光美在那里读书,曾经追着要看看和“韩家美人”谈恋爱的徐先生。


王光美的三嫂严仁英( 1913 -),出生于天津西北城角严翰林胡同内一个名门望族。她的祖父是被称为“南开校父”的严修,字范孙( 1860 1929 )。韩家自母亲的祖父辈就与严家是世交,结为通家之好。初时,韩家家境困难,曾向严家借房子住,一住就是十几年。母亲的几个姑姑均在在严氏私学读书,五姑韩咏华还在严氏蒙养院当过老师,教过严仁英。王光美想必从三嫂处得到信息,方有如此淘气的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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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母亲 1944 年结婚,举行的是西式婚礼。我记得小时候翻看相册,光这场婚礼就拍了许多照片,各种角度的、各个场面的、各位来宾的。当时我最爱看的是婚礼上的两个小花童。但这些照片母亲都没有保留,只有这张在照相馆拍摄的标准照,嵌在一个精致的镜框里,一直挂在父母卧室的墙上。


据说,这张照片寄到父亲上海的家中,引起奶奶的不安:新娘是漂亮,但个子怎么这样高啊?因为父亲身高超过一米八,这张照片中母亲只比他低半个头。父亲告诉她,新娘脚下垫高了。奶奶方才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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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1948 年的秋天,清华园内。在五姑父梅贻琦家居住的甲府壹号,母亲家族留下了最后一张全家福。


这一年冬天。国共两党对决,北平兵临城下。


走还是留?韩氏家族各位的人生之路在这里大转弯。


梅家走了:五姑韩咏华( 2 排左 2 )、五姑父梅贻琦(后排右 4 )以及他们的女儿梅祖彬(后排左 6 )、梅祖彤(后排左 4 )、梅祖杉(前排左 3 ),儿子梅祖彦先后离开中国。只有小女儿梅祖芬没有走成,留下了。


1948 12 月,梅贻琦搭乘国民党的飞机南下。国民党政府再三邀请他入阁,梅贻琦维持了一贯的中间立场,他对新闻记者谈话说:“不出来对南方朋友过意不去;来了就做官,对北方朋友不能交代。”所以始终婉谢。他以参加联合国教科文会议为由飞赴巴黎,后辗转来到美国纽约,在那里一直住到 1955 年。五姑韩咏华带着女儿 1948 10 月就先到了香港,然后转到美国。


七姑韩权华(( 2 排左 1 )、七姑父卫立煌也走了。他们是非走不可的,卫立煌被蒋介石任命为东北剿总司令,因兵败辽沈撤职查办。蒋介石对他戒心很大,一直秘密监视他的动向。 1948 12 月卫立煌包了一架陈纳德民航队的飞机飞离北平。此后一路和国民党特务捉迷藏:上海、广州、南京,直到 1949 年阴历年初三,卫立煌和韩权华在上海登上英国轮船才逃脱罗网抵达香港,在香港寓居 6 年。


李家:大姑韩俊华( 2 排左 6 )、大姑父李连普( 2 排左 7 )以及他们的儿子李瑞年(前排左 1 )、儿媳廖先莊(前排左 2 )没有离开南柳巷老宅。而他们原来旅居法国的女儿李惠年(前排蹲右 1 )、女婿汪德昭 ( 后排右 3) 携子汪华 ( 前排蹲左 4) 1949 年春天重新返回了巴黎。


傅家:四姑韩升华( 2 排左 3 )、四姑父傅铜和他们的四女二子(照片上只有三女儿傅愫冬后排左 3 ),也没有离开北京。傅宅位于北京西城区宫门口西三条 2 号,也有一个花木繁茂的四合院。


邝家:六姑韩恂华( 2 排右 1 )在这次聚会时,兴头最高,把四个孩子都带来了,照片上坐在前排地上的,他家占了一半:邝宇宽(前排蹲右 3 )、邝宇平(前排蹲左 1 )、邝宇中(前排蹲左 2 )、邝宇正(前排蹲左 3 )。邝家也没有走,虽然邝宇平 1949 年初曾经被带到广州,准备安排他赴美留学,但最终他还是选择留下来。


作为韩家第三代,我有幸在这个历史性时刻留下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我被外婆抱着,照了个侧面,头发上别着一个小卡子( 2 排左 3 与左 4 之间)。


当时我家住在燕东园,这个由 22 栋美式别墅小楼组成的住宅区,位于燕京大学和清华大学之间,远近围城的炮火时时可闻。母亲的亲戚,尤其五姑梅家、七姑卫家都准备迁居国外,父亲的一些老友也有类似的打算。众人临行前询问过父母亲的动向。父亲摇头,认为没有这个必要,他说,他不想逃难。


他把母亲和三岁的我以及襁褓中的妹妹,送进城里六姑邝家,他一个人留在燕东园的家里,天天面对着围棋盘,举着棋谱,落子打谱,静等解放。北平和平解放的第三天,母亲就带着我和妹妹从城里匆匆出发,找不到汽车,雇了两辆洋车,母亲抱着妹妹坐一辆,我和一堆行李坐一辆,一路飞奔回家。


母亲家族最后这张全家福,作为历史资料非常珍贵。可惜,我没有看到过原件,至今见到的都经过多次翻拍,光影、反差效果变异。在寻找原件的过程中,我发现母亲家族凡是留在国内的,文革中无一例外,都有过被抄家或者自毁文物 的经历,老照片已经所剩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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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这是母亲和自己娘家人的合影。


出自照相馆的作品。据推测拍摄时间应是 1950 年。从衣着看,或者春季或者秋季。


我终于可用自己的身份和口吻,介绍这张照片中的亲属长辈,因为我也忝列其中,那个梳偏分发型的小女孩就是我。


端坐正中的两位。从左起:左 1 外婆高珍,左 2 外公韩诵裳。


后排站立的八位,从左起:左 1 表姐韩达明(大舅的女儿)、左 2 二舅韩德刚、左 3 母亲韩德常、左 4 父亲徐献瑜、左 5 大舅韩德章、左 6 大舅妈方诗云、左 7 三舅韩德扬、左 8 阿姨韩德莊。


母亲大约十岁的时候,外公续弦,新进门的外婆高珍(字浣薇 1896 2001 )也是天津人。婚后她跟着任中国银行分行经理的外公,先大连,后哈尔滨, 1931 年才回到北平。 1938 年母亲的祖父去世,祖母卞氏不再主掌家务,外婆成了韩家大宅门新的女主人。她里里外外,处置得一丝不乱。尤其与五个姑奶奶斡旋,礼数周全,办事周到,姑嫂之间相处,一直和和睦睦。


老辈的人评价外婆:处变不惊,不言自威。


大舅仅比外婆小十岁,但非常尊敬她,总是尊称:娘。


母亲出嫁的时候,时局很乱,经济凋敝,但外婆尽力打理,陪嫁了好多漂亮的旗袍,她说:不是自己生的女儿,要做得更好。


外婆为韩家生了二子一女。二舅韩德刚和阿姨韩德莊是龙凤胎。但两人脾气秉性大不同。据说从小照相的时候,两人就是背靠背。


二舅不喜热闹,外冷内秀,对人总是淡淡的,和我父亲却一见如故。在辅仁大学读书时,他不回南柳巷,中午到姐姐、姐夫家吃饭。后来他到北京大学化学系教书,就更方便了。只要有空,就来我们家,给我们几个小孩讲福尔摩斯。我后来再看原书,总觉得没有二舅讲得出神入化。


阿姨韩德莊 (1926 1980) 毕业于燕京大学。在校时就加入了北平地下党。 1953 年她有一个机会进中南海邓颖超处协助工作。周恩来总理和邓大姐很快就知道了她是韩家的女儿。周总理欣慰地说“韩家的姐妹也出来了”。


韩德莊在文化革命中,曾写过一份材料说明这段情况,所留的底稿文字如下:


1953 年我第一次到邓大姐处,帮助清理档案时,邓大姐曾告诉我,她和我母亲高珍、姑母韩咏华、韩恂华、韩权华在天津女子师范时是同学,抗战时期和我的姑父卫立煌、梅贻琦都打过交道。


1954 年初,在一次周末晚会上,总理告诉我说,卫立煌想回国,我七姑韩权华还有些顾虑,问我还有哪个姑姑在北京可以帮助做些工作时,我答,六姑韩恂华在。后来总理和邓大姐约我六姑吃饭,要她动员七姑回国。当时总理向我们介绍了卫立煌在抗战时期和我党的关系,并说在东北时卫想起义,因为国民党看得很严,未能和我党取得联系,回南京就被蒋介石软禁起来,南京解放时他逃到香港,打算搞第三条路线没有成功。 1949 年建国时他曾给毛主席拍过一封贺电,现在他要回国,叫六姑写信解除七姑的顾虑。六姑的信尚未发出,卫立煌和七姑已动身回国了。 1954 年春,卫立煌和七姑回到北京后,总理和邓大姐招待他们,当时我在邓大姐处帮助工作,也叫我参加了。”


韩德莊 1970 年代患乳腺癌, 1980 年病逝。在与疾病斗争的时候,她收到过邓颖超口述由秘书代笔的慰问信,落款是“想念你的 你想念的大姐”。


三舅韩德扬( 1928 2000 毕业于南开大学经济系。他是母亲娘家最活跃的一个,年龄最小,也最得宠。他酷爱汽车,十几岁时就学会了开车。卫立煌的专车他也敢开。 1948 年暑假,他就开着卫立煌的大道奇,长驱直入燕京大学,从国民党对进步学生的大围捕中,把姐姐的朋友、中共地下党学生党员援救出来。


三舅个儿高,很帅气,长袖善舞,被称为韩家后代唯一继承了祖上商业基因的。但他的才干 1980 年代后才得以发挥。他到香港定居,最后做到了麦当劳中国地区总裁。


不过,外婆心里最在意的,还是三舅到香港以后,买了新车,陆续开上了宝马、奔驰。她说:德扬这辈子总算过足车瘾了。


回到照片上,男士们都着西装打领带,女士们一袭合身素雅的旗袍。


尊严体面。温馨祥和。


这是母亲家最后一次在照相馆里拍摄全家福的正装标准像。


1950 年为界,自此以后不再有。

转自《拍卖时光》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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