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荫秀:1960年的强拆

1989-06-04 作者: 徐荫秀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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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的强拆

------作者: 徐荫秀

我叫 徐荫秀 ,已是古稀之人,老家住在吉林省永吉县金家乡任家村,1961年爸爸以所谓的反革命杀人未遂罪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是刘少奇主席在枪口下将其抢救出来,为其洗清不白之冤。现在我家姊妹弟兄四个家庭二十多口人时刻想念着刘少奇主席,不忘他的大恩大德。讲这事还得从我家大瓦房说起。

大队要建食堂无木料,要扒我家私房

解放前我家里有农田一垧多,由父母耕作,爷爷是老中医靠行医收入补贴家用,家里生活水平在当地算是冒尖户,爷爷没有发家至富当财主的想法,不积钱,不买地,住着祖上传下来的上等砖瓦房,木料是红松到顶。土地改革时农会头头一度惦记我家的大瓦房,想把我家划成富家成分,爷爷读过书,懂得土改政策,和农会头头理论:“我家虽然有土地一垧多,但我家没有雇过工,没有放过债,凭着我家有个像样的大瓦房,就给我家定富农,符合土改大法哪一款?”土改工作队也觉得爷爷说的在理,就把我家定为中农成分。但好景不长,1959年大队书记以落实毛主席指示办好任家村食堂为由,要我爷爷献出房子的木料建食堂,爷爷当然不答应。和于书记理论。

书记动怒了:“跟你没有道理可讲,反正房子扒定了,你不同意也得扒。”

爷爷说:“我就不让你扒!”

于书记强拆民房,三次受挫

第二天,生产队就派来十余人前来扒房子,爷爷冲着来人说:“我们乡里乡亲几十年,瓦房是我个人财产,是祖上传下来的,不是土改时分的,我不同意拆,希望诸位不要和我过不去。”听爷爷讲这番道理,这十几人不顾生产队长的阻拦一哄而散。大队于书记第一次强扒民房子流产了。

几天后大队又调来十几人的强拆队伍,在大队一个头头率领下来到我家庭院,这拨人是本村的地、富、反、坏分子和他们的子弟。于书记亲自对他们训话:“今天我代表大队党组织向你们下达战斗任务,老中农徐家树的房子,革命需要扒掉,用那顶好木料盖我村共产主义的大食堂,没有改造好的徐家树一定要阻拦,你们不要怕尽管扒,出现问题由大队负责。这次给你们一个立功受奖机会,在扒房子的战斗中,勇敢向前冲的受奖,萎缩不前者将受到惩罚。”这些受管制的人哪敢违抗命令,当大队头头喊一声:“扒房开始。”人人想表现一番,个个冲在前,真有争功受奖之意。连大队书记都敢顶撞的爷爷,哪里惧怕这些常常被批判斗争的人,爷爷抓住走在前面的一个地主分子,大声喊道:“今天你们地富反坏来欺负我这个老中农,你们谁敢扒我的房子,我就跟你们拼命,就死给你们看。”爷爷这一声喊叫,却把这些胆小怕事的地富反坏们吓住了,再没人敢上前了,任凭大队头头叫骂,就是不敢动手,第二次扒房战役就这样不了了之。

不肯认输的大队于书记又出新招。这天下午他来到他管辖下的一所小学校,把学校的校长、教师召集起来进行动员,要求高年级每班选出几名愣式些的高个子学生,参加扒房子战斗,老师和校长虽然老大不愿意,但经过反右派斗争的小知识分子们不敢抗命。第二天校长和几名教师率领二三十名小学生来到我家,还没等爷爷从房里走出来,就有几个愣头青已经爬上房顶,爷爷见状,奋不顾身随着爬上房顶,拖住一个已动手扒房子的小愣头,并冲着房下的校长喊着:“你是一校之长,知书达理,有哪个王法规定,可以扒私人住宅?你们再扒我就跳下去死给你们看!”校长可能害怕爷爷跳下房子时会拉着他的学生,为了学生的安全,或者不想见到流血,很理智地叫停了,率领他的学生打道回府。

强拆有新招;不让拆,断你饭

接二连三地强拆不成,于书记气势汹汹地来到我家,当着众人的面批评教育爷爷:“老中农,办食堂是毛主席的伟大指示,你为什么抗命?”爷爷说:“我家老少七口,都在食堂领饭,怎么叫抗命。”于书记说:“大队要建个食堂要你家献出房子木料,你为什么不献?”爷爷反问:“你是大队书记为什么不带头献?”于书记被抢白,更加恼怒,对爷爷吼着:“老中农听着,你对抗大队,对抗毛主席大办食堂,为了让你受到教育,从今天开始,食堂不供你家饭啦。”“不供就不领,反正房子不叫你扒,不给饭吃,这是你们往死里逼人。”说着爷爷用粉笔在墙上写了:“硬扒我的房子我就死,要于书记给偿命”几个大字。

于书记说:“你用死来逼人,吓谁?你死吧,我给你抵命。”说完于书记就走向生产队食堂,向食堂管理员下达本大队最高指示:“老中农徐家树不同意扒房子,从今天起不给他家饭吃。”说完扬长而去。

于书记下令不给我家饭吃,我家还以为是吓唬吓唬,共产党哪能让老百姓饿肚子呢?晚饭开饭了,大弟弟像往常一样拎着饭桶去食堂领全家人的饭,食堂管理员对大弟弟说:“大队有令,因为你家不同意扒房子,就不给你家饭。”读了几年书的大弟弟顺口说出一句顶撞人的话:“现在都社会主义啦,还能饿死人吗!”食堂管理员无可奈何地说;“我只管饭,不管死人事,有意见就找大队吧!”弟弟拎着空桶回家,一边走一边抽泣着。母亲见状,叫弟弟小点声,不能叫爷爷听见,妈给你们多做些菜将就一下、挺一挺,孝顺的母亲将往日从其口里省下来的饭,热一下送给爷爷。妈妈和我们以菜充饥,爷爷心知肚明,知道孩子们在挨饿,自己也很痛心,饭没有吃就独自睡下。

面对强权,爷爷以死抗争

第二天,大队派人来追逼爷爷是否同意扒房子,爷爷没有好气地说:“我只要有一口气,休想扒我的房子!”于书记听手下人向他汇报,气急败坏地说:“老中农徐家树没有饿着他。”于是,于书记下达了把我家锅台扒了的最后通牒……爷爷抗不过了,他为自己的儿孙们不再挨饿,为了向混乱世道抗议,入夜爷爷服了毒药,一个人静静地离去,走向阴曹地府,可能去向阎王诉说不平。

第二天家人见爷爷没有起来,没有去叫,以为爷爷因拆房子一事心情不好,多日睡眠较少,想让他安静地睡个早觉。

每天七时一刻准时来摧扒房子的大队来人,像往常一样准时来我家报到,死磨硬泡,追逼爷爷扒房子,今天一进门见爷爷还躺在炕上没起来,就上前一边扒弄,一边叫,爷爷没有反应,他一看爷爷脸色紫青、没有呼吸,吓得喊叫起来,“老中农死了……”一边喊着跑回大队向于书记复命。

强权、腐败、欺压在继续

在外边出工搞农田建设的父亲,闻讯从工地赶回家,看着被逼死的爸爸悲痛失声,跪下给爷爷磕两个头后,直奔大队找于书记评理。父亲来到大队,没有见到于书记,也没有见到其他头头,一问三不知,逼人死亡的于书记连同其他头头们自知惹祸,就去公社求援、搬救兵。

入夜,于书记的救兵——以张成仁为首的公社三名公安人来到我家,一个拎着捆绑人的绳子,一个挎着枪,说是要和我爸爸谈点事,爸爸以为是来调查逼死人的事,就顺从地跟着他们到生产队长家。

公安们坐在生产队长家南炕,爸爸坐在北炕沿上,公安们拿出笔纸,开始以审问的口气和我爸爸对话。

张公安:“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爸爸一一作答。

张公安:“你认识徐家环吗?他是做什么的?”

爸爸:“认识,在旧社会当过吉林省省长”。

张公安:“你和他什么关系?”

爸爸:“徐家环是我六爷。“

张公安:“听说你在徐家环家干过事?”

爸爸:“八岁读书时,住在六爷家。”

张公安:“你读完书跟着徐家环干了哪些事?”

爸爸:“徐省长派我到洮安做事,我嫌远没有去,就回家种地了。”

张公安:“你父亲徐家树是伪省长徐家环的弟弟,他跟着伪省长干了哪些事?”

爸爸:“我父亲是老中医,行医治病。”

张公安:“你六爷徐家环是什么人?”

爸爸:“是中国人。”

张公安生气地说:“我还不知道是中国人,他给谁办事,是抗日的还是给日本办事的汉奸?”

爸爸:“徐家环省长是康德执政任命的,当然为康德办事。”

张公安问:“康德皇帝是汉奸,你六爷给汉奸皇帝办事,是不是汉奸?”

爸爸:“不知道。”

张公安:“你在为你六大爷开脱,他是汉奸你都不承认。徐家环不但给爱新觉罗溥仪办事,还为日本人办事,是地地道道的汉奸。”

爸爸:“我不知道,就不知道。”

张公安:“什么不知道?你是汉奸徐家环培养起来的,你的阶级立场有问题。”

爸爸:“我是农民,就知道干活吃饭。”

张公安:“据说你家老爷子徐家树依仗伪省长徐家环的势力,横行乡里,鱼肉百姓!”

爸爸气愤极了:“那是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张公安:“是胡说吗?徐家树不是很霸道吗?对抗毛主席办公共食堂的伟大指示,阻拦大队扒房子,还用死来威胁大队领导,反动气焰十分嚣张。”

爸爸:“大队扒私人房屋,逼死人,你们公安不但不处理,还来审问被害者家属,你们像个共产党吗?”三个公安齐声喊,你不老实、站起来、把头低下。爸爸就不站起来,并与公安对着喊起来:“我没有干错事,又不是地主、富农、为什么把我当敌人。”

公社三公安以伪省长六爷的历史问题,强压爸爸,逼着爸爸承认爷爷的死与大队无关,是自作自受,还说爸爸反攻倒算,就这样逼到深夜。爷爷尸骨未寒,丧事未办,又拿六爷的伪省长历史问题压人,爸爸感到无百姓活路,悲痛异常,怒火燃起,极其冲动地说:“于书记逼人死命你们不管,反而逼迫死者家属,你们是害人的共产党,再逼我就跟你们拼了!”张公安有意激化矛盾,他大声说:你这个汉奸伪省长的孝子贤孙,向共产党反攻倒算,你必须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否则对你实行专政!爸爸气昏了,疯也似的,一边从箱子盖上操起一把镰刀冲向公安张成仁,口里还骂着:“你们这样的共产党就得该杀。”张成仁三公安故作惊慌,从南炕爬起,踢坏玻璃从玻璃窗中钻出逃离。公安张成仁脖子被玻璃划出一道浅浅的伤痕,说实在的爸爸没有勇气杀人,只不过极度气愤下失控,做样子罢了,如真想砍杀,爸爸离三个公安只有几步远,就在他们踹窗户、钻窗户那段时间里向他们砍几刀的时间还是足够的。

爸爸没有勇气杀人却以反革命杀人犯被三公安和大队民兵围住抓起来带走,被于书记请来的三个公安引诱成为“反革命杀人犯”。

爷爷被逼自杀,父亲被抓,房子被扒

爸爸被抓走后,大队为化解爷爷被逼自杀的影响,谎称爷爷是得了传染病,逼着我家将爷爷快点埋葬。我一家七口,爷爷被逼自杀,爸爸被抓,妈妈一个农村妇女束手无策撑不起一个家,我是家中的老大,当年不足20岁,弟妹们都十几岁或几岁,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大小队的头头说啥是啥,让我们向东不敢向西。首先生产队出人草草将爷爷埋葬了,了却了于书记的心病;然后扒房子就提上日程。

于书记派人对我妈说:你家男人是反革命杀人犯,你家是反革命家属,你们再阻拦扒房子,就把你们也抓起来。妈妈怕极了,不知所措;我们四个孩子更被于书记吓住,只好乖乖地把家搬到李姓富农北炕,七口人变成五口人,不能再说睡不下了……我们搬家的当天,于书记一声令下,扒房子,没有人再敢阻拦,于书记很顺利实现了扒我家房的愿望。房子是扒了,但是食堂却没有建,于书记为讨好公社领导,不久把上等红松木料运到公社。

刘少奇主席在枪口下救了爸爸

1960年12月份,永吉县法院以反革命杀人未遂罪判处爸爸有期徒刑10年。爸爸不服,上诉致吉林市中院,比永吉县法院还革命的吉林市中级法院,改判爸爸无期徒刑,爸爸不服,上诉吉林省高级法院,省高院为了表现法律为政治服务,法官阶级立场坚定,改判爸爸死刑,立即执行。

上一次诉加一次刑,爸爸没有勇气再上诉了。吉林省高级法院报国家最高人民法院核准时,时任最高法院院长的杨秀峰同志,认真审查了案卷,认为爸爸构不成犯罪,并向国家主席刘少奇作了汇报,刘主席细查了全部案情,否定了死刑判决。要求放人,房子重建,给予补偿。

爸爸出狱后五个月死去

吉林省高级法院接到刘主席的指示后,隐瞒刘主席的指示,只是通知我家说:爸爸在监狱染上了肺结核,可以办保外就医,但需五名贫下中农做保,1962年5月初,被关押一年零9个月的爸爸以保外就医的名义带着病、背着在押犯的包袱走出监狱。

爸爸回来,房子被扒了,不能为冤死的爷爷伸冤,一家六口人挤在富农家一铺北炕,还带着在押犯、保外就医的不光彩的帽子,整天愁眉苦脸郁郁寡欢。爸爸在监狱染上肺病,无钱医治,回家五个月后撒手人寰。

文革中爸爸牵连了刘主席

文化大革命中,吉林省高级法院的向吉林省革委会主任王淮湘,提供了刘少奇为民仗仪执言、在枪口下抢救爸爸的正义之举,当作批判刘少奇的“炮弹”。王淮湘竟把事隔多年的已结了案的父亲徐洪煦的案件,于1968年又搬了出来,诬陷刘少奇同志为“现行反革命杀人犯辩护,鼓吹反革命分子的‘反党有理论’”。父亲虽然不在人世也不放过,给他戴上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我们家又成了反革命家属,大队、公社的造反派扎了两个稻草人,一大一小互相牵着,大小草人分别贴上刘少奇和爸爸徐洪煦的标签,拉着稻草人游街、示众,拉着到各种会场进行批判。我们家做为反革命家属受到株连,留在家里的妹妹徐荫轩和地富子女一样受到歧视,遭受批判和斗争,逼着和爸爸划清界线、逼着揭发刘主席及爸爸的反革命罪行,不许入团入党,不让上学,爱情被人遗忘,妹弟们在改革开放后年龄很大了才勉强成了家。

十一届五中全会后我家获得新生

1980年十一届五中全会中央为刘少奇主席平反昭雪,4月3日中共吉林省永吉县委也为父亲徐洪煦的反革命案件召开平反大会,全县33个社、镇设分会场,近七千人收听了大会实况,会议指出文化大革命中强加给刘少奇同志“反党有理”的罪名实属移花接木,栽赃陷害,必须予以彻底推翻,因刘少奇同志的冤案受到株连的徐洪煦案件予以平反。在会上,我做为徐洪煦的子女发了言,我感谢刘主席1961年在枪口下救回爸爸的生命,因救爸爸刘主席遭受攻击和诬陷,我们全家内心深感不安。改革开放,刘少奇主席特大冤案平反昭雪,我家也获得新生,感谢改革开放!感谢邓小平!我家世世代代不忘刘主席的恩情。

转自《炎黄春秋》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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