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革經歷之被打成「反革命」的日子

1989-06-04 作者: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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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化大革命期間,紅衛兵的破四舊運動。

我的文革經歷之被打成「反革命」的日子

核心提示: 黃羽祥,男,1930年出生,廣東省河源市和平縣彭寨鎮寨下村村民。出身貧寒,被「賣為地主家的人」,成為地主家的一個放牛娃,為逃脫這種命運,他選擇參加革命,加入游擊隊。1949年解放後,先被劃為「地主」,後又打成「反革命」。為逃脫被管制的命運,他選擇倒插門到貧僱農家做上門女婿,但結果還是逃脫不了被管制的命運。他被管制整整二十五年,他活着,似乎就是為了見證歷史。


口述人:黃羽祥,男,1930年生
採訪人:葉祖藝
採訪時間:2012年3月10日
採訪地址:黃羽祥家中

人物簡介: 黃羽祥,男,1930年出生,廣東省河源市和平縣彭寨鎮寨下村村民。出身貧寒,被「賣為地主家的人」,成為地主家的一個放牛娃,為逃脫這種命運,他選擇參加革命,加入游擊隊。1949年解放後,先被劃為「地主」,後又打成「反革命」。為逃脫被管制的命運,他選擇倒插門到貧僱農家做上門女婿,但結果還是逃脫不了被管制的命運。他被管制整整二十五年,他活着,似乎就是為了見證歷史。

每晚查夜五六次

吃了晚飯你敢過家去嗎?不敢的,不敢過家的,哪裏都不敢去的。等一下差不多了,那些民兵就來喊開門了,來查夜,阿冇(有沒有)生疏人來?我說冇。冇來講呢,他們就走了,等我關了門,上床躺下冇一下,他們又來敲問了。一夜要來個五六次,那時候真的是一日不得一日過。他媽的,一直都冇閑的,夜夜都要來查夜,夜夜都來,每次睡到半夜的時候,當民兵的阿欖嘛就來喊開門,問阿冇(有沒有)生疏人來。夜夜搞到你冇閑,那時候。天氣又冷,那個床位還未睡暖,他又來喊了。

給人看病被批橫行夜走

我那時會醫病,醫跌打,有一次我偷偷地去給人家醫病,賺的四塊錢又被沒收了,白搞一場。那次是去甘坑,還是晚上去的,晚上去晚上回。白天不敢去,要晚上偷偷地去,幹完活歸來天黑就去,去病人屋企吃飯,吃了飯就歸。當時是行路去的,冇車甚麼的,硬打硬行路去行路歸,歸來都過半夜。到明早他又知道了,那個治安主任,老介。他說你昨晚去哪裏了。我說我不曾去哪裏。他說你還說不曾,明明就橫行夜走了,還說不曾,又不曾請假。後來我說甘坑跌倒一個人,跌斷了腳,他家裏人來喊我去給他醫。他說你怎麼不曾請假。我說當時很夜了,他們又要我馬上去,所以就不曾請假,但我去給他醫完病立刻就回來了。他說你弄了多少錢?我說四塊錢。他說四塊錢拿出來。結果那四塊錢又被他沒收了。後來又開會,開批鬥會,他說我不守法,亂說亂動,去哪裏不請假,橫行夜走。我晚上去給人家醫病,他說我橫行夜走。

不可能完成的做工

我們四類分子一個月要做28天的工,做到冇28天的就要扣,缺一天扣一天。你一個月要出勤28天,結果你才做到22天,還差6天,那6天怎樣呢,要減去,用你做的22天減去6天,就還剩下16天。做到冇就算了,還要倒扣你的,缺一天扣一天。大隊那邊又要我去做義務工,一個月做10天的義務工,做義務工就冇報酬的,白白做的。大隊會派些事給你做,哪裏的路要去開,哪裏的路要去修,你就要去做了。大隊本身就去了10天,只剩下20天時間了,公社又要我做夠28天,就算我一個月做足了30天,大隊的10天義務工做了,公社的20天也做滿了,那剩下的8天也還要扣。你做了20天,減去一個8天,就只剩下12天了。

那時候評工分由生產隊隊長說了算,他評工分不是真正按勞動來評的,如果你的成分不好,你再努力也冇10分給你。我們的工分完全由他們說了算,他們說多少都可以。明打明我就可以得10分的,但他們說你得8分,那你就得8分。明打明他是不值10分的,但他們說他得10分,那他就得10分了。我們工分是最低的,其他人閑來閑去,但工分都比我們高。

三天彙報一次

我那時冇自由的,三天就要彙報一次。怎樣彙報呢?比如前天我割禾了,昨天我去割草皮,今天就放牛,我要把每天做的事情寫下來,還要找人簽字證明。你說你割禾了,誰見你?我要拿個本子去找那個人,讓他簽字證明。如果冇人簽字,就算你不曾(沒有)勞動,要有人證明。那個治保主任要檢查的,你把本子拿給他,要他簽了字,蓋了章,才承認你做了工,不曾去哪裏偷懶。有一次我在梅塘老鬼坑犁田,那時很冷,冇人出門,就我一個人在那裏犁田。後來歸去彙報時,治保主任說你在梅塘犁田有誰見。我說我們村裏冇人出門,冇人見我在梅塘犁田,只有一個禾筆尖的人,喊作佛正,他在那裏,就他看見我了。他說那你要去禾筆尖找他,叫他寫證明。我又要特地去禾筆尖,行路過去,禾筆尖在糧溪那邊,那時還不曾修公路,要走山路去,要走很久。找到那個人後,我說我今天在梅塘犁田,你幫我證明一下。他說怎麼這麼麻煩。我說我們的治保主任喊我來找你,叫你簽字證明我今天在梅塘犁田了。他說可以。他寫了證明後,我又歸來重新彙報過,這樣才准通過。

因為買豬差點被鬥死

當時我和阿周、耕財、李震四個人,因為買了一頭豬來殺,我差點被鬥死了。在過去的集體裏,個人是不准殺豬的,要公家大隊集體殺。當時我們四個人偷偷去糧溪大路下買了頭豬,扛到藥廠殺,天黑了我們就拿着回家。

但第二天一早就被知道了,不知是誰去報了。他們說我們偷宰生豬。我們用錢買的,他們說我們是偷宰生豬。豬肉被沒收就算了,又抓到我來鬥,日夜都鬥,差點被鬥死了。先是大隊鬥了我四天四夜,然後又開群眾大會來鬥我,晚上民兵又來鬥我,說:「貧下中農都不敢偷宰生豬,你敢!」接着又在茶廠被鬥了四天四夜,石灰陶下也鬥了四天四夜,學校廣場也被鬥了幾天,被抓回大隊後,大隊又繼續鬥。

因為買一頭豬宰了,差點被鬥死了。阿欖嘛把我吊在下河背月林和海周的茅草間裏,就這樣綁着兩個手,吊到橫木上,這樣一拖,兩個腳不給你着地,逼你承認:你為甚麼偷宰那頭豬。我說是大家約好的。他說誰先約的。我就說自己先約的,不敢說是李震約的,心想反正自己被認為是壞人,要鬥就自己好了,死也我自己一個人死算了。差點被他吊死了,這個手被吊壞了,現在這個手都硬硬的,吊壞了,硬打硬吊壞了。後來放下來,那個南棍的老婆說:「是不是死了?」阿欖嘛說:「讓他死。」南棍的老婆用勺子舀了一些冷水放到我嘴巴裏來,喝了幾口我才醒過來。

我買的有名有姓,都跟他們說是向糧溪大路下一個叫做阿周的人買的,不信你們可以去調查了解。他們說誰都不敢,為甚麼你敢。我說過年了,想多弄點豬肉,肚子餓,食品站的豬肉冇肉證就買不了,有肉證也不一定能買到,因為要排隊,排到又賣完了,就冇買了。

屋企人備受連累

我被人家鬥了,小孩也要給人家打,他們說這個是反革命地主仔。像我們國廷,那時他三四歲,我又被抓起來關着,他媽又要去茶廠做工。他就在廚房裏鎖着,在裏面撒屎撒尿,用手抓得滿臉都是。你不敢放出來呀,放出來其他小孩會打的,他們會說:「這是地主仔,反革命家屬,打死他。」後來他媽去茶廠做事就背着去,讓他在山上坐着,給些糠餅給他吃。他媽歸來就要把他在房間裏鎖起來,她還要弄東西送過給我吃,我當時被關在鬥裕屋企。鬥裕家是富農,房子被沒收給大隊幹部用。

國廷四五歲時,我又被關到上街去了,他很聰明,會來找我。他在大隊那個貓洞裏喊我,後來他過河時,我能聽見,那些小孩轟轟響,大聲喊:「地主仔,地主仔,打打打。」好在阿廷很聰明,跑得快。

國廷有一個哥哥,那時9歲,病了,我要進星豐抓藥,但我們這裏的人不准,請假也不准,他們說你亂說亂動。後來沒抓到藥,就病死了,硬打硬不准你去抓藥,就這樣看着他病死。後來是國廷的弟弟也死了,當時我被抓起來關着,她(老婆)就在屋企生小孩,結果冇人理,生出來又死了。還有兩個孩子也是差不多這樣的情況死了。

後來國廷在後山讀初三,畢業了要考高中,考取了第三名,但一直都沒有通知書來,人家其他人都報名了,他的通知書還沒到,後來去問,他們說:「冇了,他的名額冇了,被其他人讀了。」硬打硬被我連累了,因為成分不好,考上都冇書都讀,不然他也讀了大學的,他很努力讀書的,硬打硬就被我連累了。他媽的,他們就說你的歷史不好,成分不好,根本不看你的成績。

訪談手記:

每次採訪完老人,我都要把視頻導到電腦裏再看一遍,再聽一遍,並盡可能敲打出來。黃羽祥的講述比其他任何一個老人都要清楚,詳細,能嗅到血肉的味道。看着電腦裏的他,敲打着他的講述時,我在想:如果由他自己來寫,會怎麼樣呢?官員、名人、文人、商人寫回憶錄,遍地都是;普通百姓寫回憶錄,近年來也不少;但農民寫回憶錄,就非常罕見了。首先農民有這個意識,大多數人覺得人生過就過了,有甚麼好寫的,甚至不少人講都懶得講;其次是農民沒受過甚麼教育,最多也就上過幾年小學,寫寫對聯抄抄家譜倒還可以,要他們動手寫回憶錄,一個字:難!所以,有意識並動手寫回憶錄的農民,是異數中的異數。

我這次去找黃羽祥,跟他提了這事,他兒媳婦問我寫這些有沒有好處。我說如果是物質方面的,我不知道,更不敢保證,我也很想幫助村裏生活困難的老人,但我目前還沒有這個能力。我畢業四年多了,一直沒有去工作,也是身無分文,就算想幫也幫不上,心有餘而力不足。目前我所能做的就是採訪老人,收集資料,為以後寫村史做準備,至於寫出來的東西能不能換來經濟,我不知道,但換不來金錢的可能性很大。黃羽祥沉默着,眼睛盯着茶几上的杯子。他說寫這個需要很長時間,現在沒甚麼心思去寫。我坐在他對面,也沉默,然後說:那你跟我講講「文革」的事情吧。


转自《成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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