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民國記憶之我背上的「三座大山」

1989-06-04 作者: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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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民國記憶之我背上的「三座大山」

核心提示: 人說,野有餓莩,路有凍死骨,這個場面我見過。中學離家四十多裏,星期日從學校回家的路上就可以碰到餓死的人,餓死的孩子。沒吃的,麥苗才長得這麼長(10多厘米),他們就跑到地裏把麥杆給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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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人:傅晶,男,1925年出生
採訪人:徐豔豔
採訪時間:2010年11月24日到2011年7月29日
採訪地址:江西省吉安市井岡山大學教職工宿舍。

我初中「被加入」三青團

我小時很悲慘。八歲才讀書,讀了幾年私塾。考上我們縣的私立中學,私立中學畢業後,這一段正是抗戰時期。

人說,野有餓莩,路有凍死骨,這個場面我見過。中學離家四十多裏,星期日從學校回家的路上就可以碰到餓死的人,餓死的孩子。沒吃的,麥苗才長得這麼長(10多厘米),他們就跑到地裏把麥杆給吃了。

我跟你講,先講我錯的地方。我錯的地方就是解放前我還是一個小學生、中學生、高中生時的那些活動。

在初中的時候,有一天下午,這個老師召集我們開會,幹甚麼,植樹。正是植樹節,要我們去栽樹。栽樹回來以後就宣布你們都是國民黨的青年團員,我就成了國民黨的「三青團員」(三民主義青年團的簡稱,是成立於抗日戰爭初期在中國國民黨的系統之下的一個政治團體,它於1938年7月成立,1947年9月合併於中國國民黨)。蔣介石在第一次入團宣誓典禮訓話中歷數「民國以來,至今已有27年,國內曾有多少個團體、多少政黨」,「其中哪一個團體、哪一個政黨,真能大公無私,大信無欺,能為實行主義救國救民奮鬥犧牲?認真檢查起來,大家都是自私自利,只知為個人和少數人的利益爭奪,以致國家要受損失、要衰弱到這個地步!今天在此大敵壓境,國家生存到了千鈞一髮的時候,成立了這個三民主義青年團」。

參加文藝社罷課險被抓

到了初中畢業後,我讀高中的時候,頭腦有點會想事啦,我就參加了我們那的一個進步組織叫文藝社。這個文藝社是看不慣國民黨苛捐雜稅的學生組織的,它的主要目標就是反對國民黨,搞罷工、罷課、罷市。在文藝社裏我接受了比較先進的思想。

我記得罷工罷課的那一天,是上英語課。英語老師是一個姓宋的先生,很老實。我就鼓動學生不上課,在黑板上寫了一句話:今天是甚麼日子?那就是全國進行罷工罷課的日子。

那時正是「反饑餓、反內戰」運動,老百姓沒東西吃,饑餓,要反。「反內戰」是國內打戰,要反。這都是誰搞(造成饑餓和內戰)的,都是國民黨搞的。結果罷來罷去把我的高中生涯都給罷了。

因為參加這個組織,國民黨還對我們進行抓捕。我一個同學,我現在還記得他的名字,叫尹效忠,被抓去了。我去探監,到監獄去看了,啊呀,那個苦啊,坐監獄真苦啊。監獄那個臭蟲啊,都長了尾巴。你知道臭蟲吧,很大的臭蟲,長了尾巴,咬人。你一進去它就來啦,很多就像螞蟻一樣。

我在外面營救他,到處是跟人說好話,他們也不理。我記得國民黨的一個參議員,他是監獄有權力的一個參議員,是我同學的一個父親,這個同學我並不認識,不是一個班也不是一個年級,但我曉得我就去找他。找他他也不理。

那個時候的學校有特務,我們的兩個教官,一個教官就是特務,(「教官裏面特務多」,傅晶的老伴在一旁插話)叫嶽迪芝,胖胖的矮矮的一個人。他要抓我。那時我在外面去求援,後來我回到學校,一到學校門口,認識的同學,老鄉啊就說:「你趕快走,趕快走,正在抓你!」我說:「抓就抓吧!」

同學跟着國民黨跑了

潢川(河南省信陽市潢川縣)這個縣,是個地區縣。北城是行政區,專用工作,縣政府、學校在那裏。南城是商業區,也有一個學校,是個私立的。恰好,我有一個老鄉在那教數學,是個很有名望的老師。姓王,王希文。我現在還記得。到他家去,他說:「你不要亂跑了,過兩天,我把你帶出城去。」城門戒嚴,我裝扮成一個給他拉土車的人,他的老伴就坐在車子上,他在地上走,我就給他拉車子。因為他在潢川比較有名望,就混過去了。

出來以後我就離開了學校啦。離開了學校事情還沒完。鄉政府也曉得啦,也要抓我。怎麼辦呐,我就今天在這個同學家裏躲,明天在那個同學家裏躲。

不久,鄧小平的部隊經過我們家,但一下就走掉了。鄉下亂的一團。沒過多久,縣裏立共產黨領導的縣政府,是1948年吧。我到縣城去打聽老同學的下落。原來在高中的那些同學,有的北上了,有的跟着國民黨跑到台灣去了。結果我就不知道怎麼辦,就想找我過去老同學。

我有一個這個攀親戚的表哥,我參加文藝社就是他介紹我去的。他是一個很有才能的人,高中沒畢業,就文章寫得相當好,報紙上就都會登他的文章。叫做靳彥俊。他說「我們兩個做表兄弟好不好?」我說好啊。他比我年齡大,他是表哥,我是表弟。他給我取了一個名字,「你叫作葉曼飛」,他的名字叫作葉曼軍。我們那一夥人,都姓葉,有的叫葉曼青,有的叫葉曼紅,有的叫……反正我都記不清了。我就想找他們。

友人相勸誤入「一貫道」

結果一失足成千古恨。就在我去縣城找那些老同學的時候,失足了,掉到「泥潭」裏了。

掉到甚麼泥潭,參加了一個道會門,搞迷信的,叫做「一貫道」(為中國民間秘密宗教之一。起源於明朝中葉,盛行於明末清代。民國時期因與日本人合作,被國民政府取締,不明真相的百姓多有入道求安者)。這個組織是日本搞出來的,他是用這個東西專門麻痹中國人的。

我為甚麼會參加這個東西呢,說來也巧也怪,那個時候沒有政治頭腦,就是亂碰,再一個,同學之間的感情丟不掉。

那天,我去縣城裏找工作,路過一個同學家門口,他是城裏人,叫李廷棟。這個小鬼很聰明,他住在縣城東門,我到縣城去,一定要經過他家門口。那一天正好碰着他,他硬是拉着我到他家去坐一坐。我說有事,還是被他硬拉着去。他說,現在兵荒馬亂,很多人都在找自己的歸屬,都在找安全的地方,講一些大道理。

我說甚麼地方安全。他說,給我介紹一個地方,說他已經參加了。我說我現在不參加其他的,還是想上學想進修。結果他說你沒帶錢吧,要交會費,他打開抽屜拿出一塊錢,參加這個會就要一塊錢,一塊鷹洋,怎麼推辭也推辭不了。就這樣把我拉到了這個反動組織裏去。

第二天,叫我去,像其他宗教洗禮呀搞甚麼的。另外還有我的一個同學也去了。結果去了,有很神秘的情況,當時年輕不懂事,判斷不了,叫做「扶鸞」。這個「扶鸞」怎麼回事呢,就是一個大桌子上面撲了沙子,兩個人架着一個棍子在兩邊,一個丁字形棍子。兩個人閉眼睛在幹甚麼呢,弄虛作假的搞不清楚,就寫字,那個字寫的很好。當時我和我同學就說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寫。那些人說這是有神附在他們身上了,所以會寫。

參加了這個就完啦,這樣子我就成了「一貫道」的會員。

由於沒見過世面,不曉得這是怎麼一回事,搞得很神秘,所以我就跟我的其他同學講了,結果搞不清楚怎麼回事反成了它的義務宣傳員。

在那裏面甚麼事也沒做,他們就給我掛了個頭銜,這個頭銜當時我不曉得,是我們的組織給我戴上的,你做了宣傳你就是「引進師」。

舊社會就像一個惡水坑

我告訴你,我得到的教訓是非常沉痛的。

舊社會,這個國民黨時期的舊社會,就像是一個惡水坑,這個腿拔出來了,說不定你那個腿又困陷在惡水坑裏去了。

初中的時候,叫我們去栽樹,綠化,結果全班的同學都變成了三青團員,給個帽子戴啊。後來我讀高中,到另外一個地方讀高中,叫三青團員登記,登記以後你就成了國民黨員了。我沒登記。為甚麼沒登記,也不是我的思想進步指導的,因為我參加了文藝社,我對國民黨反感,所以我沒登記。

你看,叫我當三青團員,又叫我當國民黨員,又搞了一個甚麼一貫道。好,這統統地都變成一句話,甚麼話,解放以後,變成一句話:歷史問題,沉重的包袱。

我參加的那個文藝社也奇怪,奇怪在甚麼呢,解放以後,河南省委同幹部說把這個進步學生組織打成一個走「第三條路線」的反動組織,就我們既不參加共產黨又不反對國民黨,走第三條路線。本來從理論層次上講,走第三條路線的人並不屬於反共的,因為他想走第三條路線,你右邊是國民黨,左邊是共產黨,他走中間。但當時的河南省委同幹部把這個組織定義為反動組織。這樣我身上就蓋了「三座大山」。這三頂大帽子可厚啦,結果給我處分:黨內警告。

我不服,我說這個處分不公平。我們參加的是搞進步活動。我們接觸的思想都是進步思想啊,費孝通,你不曉得這個人,已經過世啦。他寫了一本書,叫做《社會、公共、民主》這本小冊子,那是進步的,我們都可以讀到。我還讀到當時蘇聯的哲學家米丁寫的哲學讀本,我現在還有。

這三座大山壓在我身上壓了我一生。

後記

傅晶老人主要講他個人一生經歷的事、學習、工作。學生時代參加了進步組織文藝社,成為過三青團員,後又誤入「一貫道」。之後到開封上幹部培訓學校中原大學,畢業後南下到江西吉安。搞「剿匪反霸」,搞「征糧支前」工作。開始分配工作時,傅晶被分配到吉安搞共青團工作,在地委宣傳部辦小報(井岡山報的前身)。之後他又在吉安農校、井岡山大學任教。困難時期,井岡山大學停辦,傅晶被分配到永陽中學、固江中學、吉安縣中當校長,期間又遭遇文化大革命的殘暴打擊。「文革」結束,井岡山大學恢復後,傅晶回到井岡山大學任圖書館館長直至退休。傅晶概括他的一生用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我的人生很坎坷啊!」


转自《成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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