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民國記憶:八字運動後 我又成地主

1989-06-04 作者: 我的民國記憶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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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民國記憶:八字運動後 我又成地主

核心提示: 我爸我娘養了我一個獨子,他們在我出生百天之後,就把我賣了。因為當時屋下(家裏)生活十分困難,冇辦法養活自己。另一個重要原因,是我奶奶過去做媒人時,有一次給人家做介紹,那女方原來是有老公的,手續還沒有辦齊的,脫離(離婚)還沒脫的,她就給人家做了介紹。按照過去的國民政府,就抓了她坐牢,就抓了我奶奶坐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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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人:黃雨祥 男,1931年出生
採訪人:葉祖藝
採訪時間:2011年11月2日
採訪地點:廣東省河源市和平縣彭寨鎮寨下村黃雨祥家中

十擔穀賣了我贖奶奶

我爸我娘養了我一個獨子,他們在我出生百天之後,就把我賣了。因為當時屋下(家裏)生活十分困難,冇辦法養活自己。另一個重要原因,是我奶奶過去做媒人時,有一次給人家做介紹,那女方原來是有老公的,手續還沒有辦齊的,脫離(離婚)還沒脫的,她就給人家做了介紹。按照過去的國民政府,就抓了她坐牢,就抓了我奶奶坐牢。我奶奶一坐牢,我爸我娘想,阿娘還在坐牢,要十擔穀來贖那個阿娘出來,不然不得出來,就冇辦法了,這樣才把我賣了的。然後就賣了,獨仔也賣。

他們把我賣給了塘屋一家地主,他是有錢有勢的,就給他做孫子。聽我那些舅舅說,當時賣了十擔穀,那時是講穀的,就賣了十擔穀。塘屋那家地主也知道的,那人的阿娘在坐牢,要十擔穀贖出來,那地主是知道的。那時我爸也說,你把十擔穀給我,我贖出我娘來。那家地主也拿出了十擔穀,那十擔穀也贖出我娘來了。贖出來後呢,我奶奶冇一個星期就死了,就死了。我爸我娘又去找比較親的人借錢,求錢,求到錢去埋那個阿娘。周殯完那個阿娘後,他們兩公婆也走了,上江西去了,就自賣身,把自己也賣給人家。我自己就不知道,到底阿爸阿娘多高大多肥多瘦,一點都不知道。那時我才三個多月,自己還不會走路就被賣了。

那家地主本身有兩個老婆的,兩個老婆養的全是女兒,就是冇仔,就喊做找個仔來頂,能不能頂一下,養兩個仔來。後來買我過去後,結果真的養了兩個仔,大老婆養一個,小老婆也養一個,真的頂到了。

抱養的我甚麼活都要做

到七歲,我就入學了,七歲他們(養父母)就讓我入學了。六斗穀一年,我們那時喊做六鬥穀一年,給那個老師。七歲讀到九歲,九歲就開始放牛了。他們說你九歲會放牛了,就冇書把你讀的,你去放牛吧。上桐坑那些人見到我,就問,阿羽,為甚麼你不讀書,去放牛了?我說,我爹(養父的父親)喊我放牛,給我兩個弟弟讀書,給志祥權祥讀。我是抱養的,抱養的不值錢,實際上就相當於抱來放牛的,不值錢的,不是親生仔。

我那時很高大,放牛還要割草,早上就要搭個畚箕去割草,割草歸吃了早飯又要去放牛。傍晚放牛歸來,又要搭個畚箕去撿牛屎,撿狗屎。撿歸那些狗屎牛屎,放到茅坑裏去,自己有茅坑的。一年當中呀,撿到一茅坑的牛屎狗屎,撿到一茅坑的。

十三歲我好高大了,我爺(爸)就請了石頭來犁田,過去就喊作請人幹活。我爺(爸)說,你就幫我教他,你抽煙時,就讓他去犁,你幫我教他,怎樣犁,怎樣耙,怎樣拐彎,你幫我教他,你的工錢我照樣給你,我請你犁田,實際是請你教我的仔犁田,他有這麼高大了,哪裏開犁,哪裏開耙,你幫我教他。那座耙好高,他要你倒過來背,這樣背就不怕刺到腿。犁田時,我說石叔,這樣犁對不對。他說冇錯,你照我說的犁,錯了我會告訴你。每天中午我爺(爸)會來,帶一竹筒的茶和兩包糖米,讓我們休息一下。我們就在田埂上,坐着休息了十分鐘,然後又開始犁,一直犁到歸午(中午回去)。歸午吃了飯休息後,不到兩點鐘,兩點鐘之前就要出門,出門犁田,一直犁到天黑,天黑就歸夜。

歸夜來又要擔一擔番薯去河裏洗淨,洗淨歸來又要切,切好才吃晚飯。吃完晚飯又要斬藤,過去冇剪藤刀的,要用手斬的。過去又冇燈,要燒松燭。一把松燭十二根,要用米去換。斬藤時,一夜要燒掉三把松燭,比例,這裏是案板,這些是藤葉,松燭就插在藤葉裏,結果人和屋全部都是黑的。斬藤要斬到十一點鐘才有休息,明早天一亮馬上又要起床,起床去背那些圍(曬席),把那十幾條圍(曬席)背出去,擺好,曬那些要曬的番薯和番薯葉,又要擔到山坡上去撒番薯片。冇閑的,一直都冇閑的。曬好番薯和番薯葉,又要出門去放牛,還要割草皮,割歸來鋪牛欄。

吃豬皮就很有味道

過去地主家裏,就是很多錢的了,平時也冇甚麼,就是有番薯片飯吃,菜呢,有豆鼓,豆腐乳,鹹解(蘿蔔乾),鹹魚,這就喊地主家了,這樣他家裏就算很有錢的了。豬肉呢,就我爹(養父的父親)兩公婆,作為一家之主,一個街期(逢尾數1、4、7為趕集日),也就買一斤豬肉,一斤醃菜,放一起剁,剁了用缽皮(盤)搞好,肉皮和骨頭放到缽的側邊一起蒸,這要吃夠一個街期(三天)。我們是冇吃的,他說我朝朝(每天清早)要出街去買豬肉,就把塊豬皮你吃吧。我朝朝(每天清早)走路去買豬肉辛苦了,把塊豬肉皮把你吃。現在狗都不要豬皮吃,我們當時有塊豬皮吃就很有味道的了。

原先一個月才吃一兩次豬肉,冇經常有豬肉吃的。冇豬肉吃的,就是青菜老麥。有錢的就搞點鹹魚,有鹹魚吃了,鹹魚吃清飯。你屋下(家裏)是大糧戶,才有鹹魚清飯吃。原先窮人家,過年了,才搞兩斤豬肉,再窮也搞兩斤豬肉,磨兩升黃豆豆腐,就可以有豆腐餡吃了。以前有的人,就是大糧戶地主,也不是三餐有肉吃的,也是防人防客的,殺了兩個雞,有人來就吃點,冇人來自己也冇吃。

17歲娶妻參軍

我17歲那時候就娶老婆了。那時那個做介紹的,背小孩來賣的,我爹(養父的父親)就找他做媒人,問他阿冇(能不能)給我找個女的。媒人說你的孩子多大了。我爹說十六七歲了。媒人說叫他來給我看下。哦,一看,可以,結果那時候就娶老婆了。

1948年,我想着在屋下(家裏)好苦,又聽說解放軍來了,到彭寨街了,哪裏可以參加解放軍。按照青年那時來講,我也算有抱負的了。所以,當我打聽到解放軍到彭寨街了,我又去問到在哪裏,他們說在狗寶的剃頭店裏,要去那裏報名。結果我就找到另外一個人,和阿飄古兩個人去。他也是放牛的,他是人家請來放牛的,我是買來的。他是「蝦裡仔」(抗戰時,從潮州等地走難過來的人,男的被叫「蝦裡仔」,女的被叫「蝦裡貨」),最後也變成人家的仔了,名義上是說請的,實際上是被人家撿到的。

那天,我和他兩個人一起放牛,我說,x他的,這樣好了,這裏這麼苦,不如去參軍算了。他說去就去吧。後來兩個人就一起光光股股(偷偷摸摸)地去了。那天是中午,放牛歸去,圈好牛就出街去了。我們走到狗寶店裏,問參加解放軍是不是這裏報名。那個佐凡羽說,是,你是不是準備參加。我說是呀。他說你們多少個人。我說我們兩個人。他說這樣的,你們參加了就不准歸的。我說冇問題。他說參加了就要像像樣樣的,不要參加了又要歸去,冇把你們歸的。後來就這樣,他說你們參加就參加吧。

報了名當晚就去曾獻達屋下(家裏)。那時我和黃群曾創一夥人,他媽的,我一安排就被安到老隆去了。那時就是編隊,他媽的,編到鄭仔隊去了。哎呀,那時好受苦呀,他媽的。那時打游擊好受苦。一直到49年才歸,49年7月才歸來。那時解放了,49年4月彭寨街就解放了。49年就解放,49年前還是國民黨管的,49年以後才是共產黨管。我48年去參加革命,參加游擊隊,我那時候就搞地下工作,游擊隊,是這樣的。

當兵歸來還是紅人

當兵歸來,為甚麼歸呢,就我那個阿爹(養父的父親)死了,死了才歸的。歸來以後,就不曾(沒有)到回部隊去,結果就在屋下(家裏)了。當時還不曾(沒有)評階級,我作為當兵的歸來,還是個紅人,我還去組織農會和青年會。一個青年交五斤穀,成立一個青年會,我還當會長,領導那些青年。那些農民也成立了一個農會,我也是做會長。

因地主被退組織逼離婚

49年解放後,就清匪清霸,「地主」、「富農」、「反革命」,就要清出來了。那時有一個「八字運動」,喊作「退押」、「退息」、「清匪」、「反霸」。那時是年年運動,月月運動,好多運動的。後來就「劃階級」了,劃定階級路線。一劃呢,我屋下(家裏)就被劃成了地主,我就要退出農會和青年會了。

劃成地主後,我老婆就跟我離婚了。我老婆出身不是地主,也不是富農,是貧農,本來我們是不會離婚的,是那個社會形勢逼的,完全是社會形勢逼到我們脫離的。比如,我和你感情再好,哦,你是地主,冇辦法,我就被逼到要和你脫離,自己冇辦法,逼上梁山。

後記

2011年10月25日,筆者採訪曾漫老人時,從她那裏得知村子裏有一個過去是地主的叫黃雨祥的老人。筆者很興奮,心想一個被批鬥的「前地主」,肯定很有故事,肯定可以從他身上挖到很多的東西。那是一種撿到寶的興奮。2011年11月2日上午,筆者終於推開黃雨祥的家門。但走進去的那一刻,我心生怯意,內心一直在打鼓:這可是個地主,我怎麼跟他開口談採訪的事?他會不會拒絕,畢竟地主是一個不光彩的身份,他難道不會介意嗎?

進去看到的黃雨祥老人:坐在沙發上,喝着茶,頭髮花白,老樹皮臉,皮膚比人們想像中的農村人要白,尤其雙目,炯炯有神。經過三番五次的解釋,也因為本村人的身份,他終於開口跟筆者講述了他一生的故事:出身貧寒,被「賣為地主家的人」,成為地主家的一個放牛娃,為逃脫這種命運,他選擇參加革命,加入游擊隊。1949年解放後,先被劃為「地主」,後又打成「反革命」。為逃脫被管制的命運,他選擇倒插門到貧僱農家做上門女婿,但結果還是逃脫不了被管制的命運。他被管制整整二十五,他活着,似乎就是為了見證歷史。


转自《成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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