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昌允安:鯉塘月影:哭李娘——記李娘並回鄉祭祖事略

1989-06-04 作者: 文昌允安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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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铸发李中娘房契.jpg

圖: 廣東省政府陶鑄簽發給李中娘的房契一紙

鯉塘月影:哭李娘—— 記李娘並回鄉祭祖事略

作者:文昌允安

李娘的墓在海南文昌甘村上鯉塘村後農田之間,曾祖母墓旁。

李娘的墓碑上落了家兄和我的名字,刻在碑石的落款處,用的是兒子的名義,此乃叔父生前做主使然。立碑之初,家兄與我渾然不知。李娘與我們兄弟沒有血緣關系,連親緣關系似乎也顯得是那樣的淡薄。

李娘生前,我不知道自己還有這樣一位“娘”;李娘身後,甚至沒有能留下一張照片供我相認。李娘辭世多年之後,我才曉得有葬了她的這個墳丘,有這樣一塊碑。維系她與我全部關系的物證,好像就只有這塊刻了她與我名字在上面的冰冷的墓碑!

李娘是一個自幼爲雙方家長換了庚帖,定了親,而且未成年就被送到婆母家裏的女孩兒。據略知道我家鄉一些情形的表兄講:李娘娘家的境況應該也不很寬裕,爲避戰亂,早早的就把女兒送進符氏家門,與未來的婆母共同生活。那是哪一年?年紀有多大?無可考。

祖父追隨孫中山參加同盟會,半生漂泊,不知所終。父親九歲那年爲了謀生,獨自乘木帆船漂洋過海到馬來半島,半工半讀。十六歲那年,遵父命回到國內投考雲南講武堂。大約在那個年月曾回到過家鄉一次。表兄推測說:十六歲算得是成年了。或許那時父親奉父母之命成了婚也是有可能的。但是,父親究竟與李娘曾否圓房,于今,怕是沒有什麽人能說得清了。

據表兄回憶,表叔在世時講過:父親戎馬一生,不大顧念到原籍家裏,數十年間也不過回鄉三兩次而已;父親曾有信寄回鄉裏,要李娘尋人出嫁,不要守在家裏。那信,是在與母親成婚之前,擬或成婚之後寄回鄉裏?怕是也沒有誰說得清了。

就我所知,抗日戰争之前,父親和母親曾于婚後居廣州,也曾接祖母到廣州城裏住。祖母習慣鄉間生活,不久仍回鄉間。想象母親不懂南音,祖母不谙北韻,若缺了父親居間翻譯,婆媳間無異于陌生的聾啞人共處,情景之尴尬,也不難推想。

那之前之後,父親有沒有回過上鯉塘?在漫長的歲月裏又是否見過李娘一面,更沒有人能說得清了。

而有一點是很清楚的:李娘得知父親的信,曾向祖母哭訴:甯爲仆役,亦不肯離家再嫁。這是表叔生前給我的信中所述。

自那以後的幾十年裏,李娘矢志不移:日軍侵占海南岛,李娘背著纏過足的祖母逃難,躲避戰禍;解放以後土改期間,父親已經是解放軍軍官,寄證明回鄉,期以軍屬身份使祖母得到關照,而鄉人以叔父系蔣軍赴台,迫祖母和李娘掃地出門,致李娘伴祖母寄身牛棚;祖母年邁,以地富成分屈居鄉裏,全靠李娘勞作供養;困難時期,食不果腹,李娘把自己的一份稀粥奉與祖母,私下到田裏撿拾殘留番薯充饑……

鄉人告訴我:困難時期,城裏人寄錢、寄全國糧票回鄉,可是那個年月,就是有了糧票有了錢也買不到糧食!

祖母就是在那樣貧瘠的歲月,離開人世的!是年我小學沒有畢業,記得那是用飯碗喝粥的年代。父親原本患很嚴重的胃病,驚聞祖母噩耗,抱頭痛哭不已,大病一場,骨瘦如柴!由是長期蓄須發不剃,于今尚留有彼時一張照片,面容憔悴不堪。

依稀記得表叔晚年有信示我,時李娘已然過世,母親癱瘓臥病在床失語。表叔信中言及:父親與李娘露水夫妻;李娘聞我兄弟考進大學、中學就讀,在鄉間燃放鞭炮慶賀,引爲驕傲。李娘晚年時時語于鄉裏:“我的兩個兒子要來看我了!”

或許我們這兩個遠在京都,對她的存在一無所知的“兒子”,就是她此生精神的寄托。

直到1979年,李娘孑然一身,貧病交迫,身無所依,衾寒竈冷,臥病終老,被鄉人掩入黃土……可憐李娘生前沒有能與她所牽挂的“兒子”們見上一面!每念及此,不由我不爲之淚下。是以草祭文:《哭李娘》。

及至此番回鄉祭祖掃墓,才得以從堂兄手中拿到祖母、李娘的些許遺物:一本兒陳年庚帖,三兩封父親的家書,幾紙殘破的房地契。

由庚帖中查知:李娘生于光緒乙巳年(1905年)農曆五月五日酉時。于鄉人言談中了解到李娘卒于1979年;土改時因叔父身份的影響,隨祖母被掃地出門,寄居牛棚;從1953年文昌縣人民政府依據政治協商會議文件,發還華僑房産土地的一紙地契可以看出:産權人有含李娘在內的符氏一門十數人,計有房三間,地三畝四分四厘(可憐,這就是有兩個將軍做兒子的祖母跻身“地富”的全部資産!)。而政策是否落實就不曉得了,因爲又有1956年由廣東省政府主席陶鑄簽發房契一紙記載:發還李中娘偏房一間。是否此時才離開牛棚?說不清。

看來李娘晚年是在偏房居住,直到過世。我此次回鄉看到的這間房舍,沒有了屋頂,殘存斷壁,權充雞舍。

三間祖屋,應該是另有人在居住,因爲1985年又有一紙政府文件,爲落實華僑政策,證明祖屋三間,協議退還給叔父。文件上幾方簽字畫押,叔父之代理人,系由印尼還鄉的歸僑茲登堂兄簽字畫押。

李娘的名字除了在墓碑上,就只在這三兩份遺物上有所體現。 堂兄交我尚存的父親三封家信中,均未留下涉及李娘的只言片語。

此番掃墓,時在十一月初八日(2008年12月5日),由茲登堂兄引路,自村前穿過兩口幹涸的塘堰和新修的水泥道路,依次尋得曾祖輝鬥公之墓拜祭;繞過一處圈起來的田地,在前墓之後系祖母黃氏之墓;再繞到村後穿農田,過渠溝,祭曾祖母龍氏墓;最後才來到曾祖母墓地右側不遠處的李娘墓前。

南國氣候濕熱,每處墓地全是一人多高茂密的雜草,甚者藤蔓攀援,仿佛支起的華蓋!全賴堂兄揮舞砍刀在墓碑前清出一片空地。上香,擺供,獻茶,焚紙錢,一一遵鄉俗而行。在曾祖和李娘墓前分別多焚了一道祭文。更于曾祖母和李娘墓地之間,伴著青草,放聲垂淚,默禱禮敬再三:兒無緣在鄉間爲父母建墓安置,祈願符氏列祖列宗,安息在家鄉的土地!盼此生有緣,能以恰當的方式再來表達晚輩兒的心願。

是日之前兩天,戊子年十一月初六,在表嬸母、表兄和侄兒陪伴下,到堂兄所居之我祖屋正堂,依鄉俗設供焚香,祭拜先祖。

乙丑年(2009)正月追記于京

《祭 先 祖 文 》

維:戊子年十一月初八日,曾孫允安致祭于海南文昌曾祖父墓前。

孫久聞父生前曆數先祖事略: 曾祖父以“水客”爲業,往返南洋,出沒風波,備嘗艱辛! 祖父投身同盟會,以喚醒同胞爲己任,自海南至雷州半島後沿途代書、賣字,徒步至馬來半島,宣傳民主革命,令長子骞投考雲南講武堂,報效國家;次子馴畢業于黃埔海軍學校;祖母育兩兒,兩兒皆將軍,一時傳名鄉裏!而祖父音訊斷絕,不知所終,嗚呼哀哉!

父早年從戎,東征北伐,抗戰逐倭……闊別海南,居留冀北,每常思念祖母,囿于環境,無緣歸省,難盡孝心,驚聞祖母噩耗,涕泣悲苦,蓄須留發,哀恸至極,溢于言表,及至身殁,未得返鄉,抱憾終身,其情難述。

叔父寄身台島,與祖母夢魂相系而不得牽手相聚。晚年歎未及歸省,已駕鶴西去。

孫自慚心力不足,無以光耀門楣,謹此專程祭掃,聊表寸心。祈望先祖庇祐後人,使之奮發有爲,服務國家民族,造福鄉裏,弘揚先祖業績,青史垂名!

尚飨!

2008年12月4日草于海南嶺上梅村

《哭 李 娘》

維:戊子年十一月初八日,兒允安致祭于海南文昌李娘墓前。今專程至娘墓前祭奠,以慰在天之靈!

祖母含辛茹苦,育符氏一門兩位將軍,惜乎晚年困頓疾苦,雖兒孫滿堂,徒倚門引頸隔海相望,竟無一能歸省送終者,悲夫!

娘以一己之身,獨當海內外諸後人之責,侍奉祖母于鄉間,數十年戰亂,備嘗艱辛,久曆磨難,矢志不移,哭別祖母,空守祖屋,及至貧病終老,一無所依!

兒初聞娘,娘已在九泉。表兄語我,娘久盼兒歸,聞之怆然淚下:娘有生之年,無一日得享天倫之樂,無一文得用孝養之資。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兒此生未得睹娘尊容,然有生之年不敢忘娘之功德!山川隔阻,萬裏迢迢,遙相憶念,祈望娘永離苦海,往生極樂!
尚飨!

2008年12月4日草于海南嶺上梅村,淒風苦雨之夜

附圖: 廣東省政府陶鑄簽發給李中娘的房契一紙,見另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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