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荃:与反革命家属为邻

1989-06-04 作者: 文荃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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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反革命家属为邻

-----作者 文荃

那是文革后期的一天晚上,居委会主任上门来,指着隔壁二楼的窗户说:“这间屋子今天搬进来一个老太婆,知道她是谁吗?她是文革中上海首批被枪毙的头号反革命分子陆洪恩的老婆!今天到居委会来报到过了。我们让她每天打扫环境卫生,你们可要协助我们好好地监视她,别让她偷懒,乱说乱动!”
天啊,是陆洪恩的太太!陆洪恩的案件在上海曾轰动一时,他曾任上海交响乐团的副指挥。其实在运动开始以前,他的精神就已经不太正常了。由于一般人对精神疾患的误解,加上讳疾忌医,没有进行治疗。陆洪恩在三十年代时就活跃于文艺界,所以对于“伟大旗手”江青的一些丑史了如指掌,平时不免在话语中有所表露;更因为他精神上有些问题,不懂得避嫌收敛,所以运动一来就被揪出来,罪名是“恶毒攻击伟大旗手江青同志”。收审以后,他的精神状态更坏,对江青三十年代的一些丑史讲得更多,更透彻。在他看来,这都是事实,无须讳言。这下罪名就更重了,成了死不改悔的反革命分子。当时有人提出要精神鉴定,但是在那红色恐怖的年代里人们急于自保,谁也不敢担这个风险为一个反革命分子做鉴定。陆洪恩终于被判处死刑枪决了,成为上海文革后判处极刑的第一人。他的太太吴国美受牵连,成为反革命家属,在单位、在里弄受监督。那些不懂事的孩子看她单身一人好欺负,随意出入她家,要钱要物,不堪其扰。她申请了好久要搬家,终于批准了搬到我家隔壁为邻。

第二天一早,天还蒙蒙亮,我就听到刷刷的扫地声。从窗户里看去,只见一个矮小瘦弱的老太太,挥着一把和她几乎一样高的竹丝扫帚吃力地清扫着地面。我推着小车送女儿小彦上托儿所的时候,老太太刚扫完一半,就低着头,侧身让在路边。刺骨的寒风冻得她脸色发青,我由心底发出同情,开口跟她打了个招呼“早上好”。老太太似乎吃了一惊,单薄的身体抖动了一下,嘴巴在口罩下蠕动着却没有发出声音,但见她那眼睛里流下了两行清泪。

后来就成了习惯,每天我走过吴国美身边,问候一声早安,吴则不出声,报以一个会心的微笑。吴国美在上海舞蹈学校担任钢琴伴奏,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从隔壁二楼紧闭的窗户里会飘出一、二句优美的乐曲旋律。这个老太太正是依靠着对音乐的热爱,才使她度过了那一段非常痛苦的日子。

日子一天天地过,直至一天早晨,吴国美激动地拉着我的手开了口,“小彦妈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老头子的事平反了!我第一个告诉的就是你!你不会体会到,那天早上你的一句问候,給了我多少温暖!在逆境里的人,得到哪怕一个同情的眼色,对她也是一个多么大的安慰和鼓舞啊。如果没有你每天早上的问候,我不肯定能坚持活到今天!我没有什么好报答你的,就让我教小彦弹琴吧。”

我也没有想到一声问候居然能起这么大的作用,一时也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只是结结巴巴地说,“恭喜你了,阿婆!可小彦才刚三岁,什么事也不懂,她能学钢琴吗?别浪费您的时间精力啊。” 吴国美说,“没问题,我看小彦挺机灵的,一段能学会。”

从此,小彦成了吴国美生平第一个学生也是唯一的学生。吴国美自己琴弹得不错,但毕竟没有教小孩子的经验,而且为好急于求成,每次上课教的很多,让平时好动的小彦坐定下来已属不易,吴阿婆教的一些东西,三岁的孩子一时理解不了,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朝着吴阿婆傻笑。我生怕辜负了吴国美的心血,每次跟女儿一起上课,然后回家拉着女儿一起消化,在钢琴上掰着女儿的小手指,一个音一个音地点拨,练习。不久,小彦会弹琴了。渐渐地,弹得像模像样了。吴国美和我共同享受着成功的快乐。我知道吴国美是不会接受任何报酬的,但是不付出些什么,我总是觉得不过意。于是我不时会买些毛料、毛线之类的送给她,也算是自己的一片心意。

原指望小彦长长远远跟着吴阿婆学琴,谁料老天不长眼,一天吴国美过马路时給一辆疾驶过来的自行车撞到了。好心的老太太见骑车的小伙子像是有什么急事,就说了句“以后骑车不能那么快”,挥手让小伙子走了,连姓名也没有问。才一过马路,吴国美就倒在了地上,原来是脾脏破裂,没等送到医院就在救护车上去世了。吴国美受尽迫害,平反后的舒心日子没有过几天,就让老天給召回去了。我经常望着隔壁二楼的窗户发愣,耳边仿佛又听到吴国美弹奏的美妙乐曲。我想,吴国美在天国里有她为之奉献终身的音乐做伴,她是不会寂寞的。

原载2004年3月3日《世界日报》

注:录入者根据简报原文录入。根据其它资料并询问当事人,文中“ 吴国美”应为“胡国美”。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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