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广锠:往事杂忆——老刘夫妇

1989-06-04 作者: 方广锠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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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杂忆——老刘夫妇

--作者:方广锠

老刘是沙湾县印刷厂的工人。这篇文章称他“老刘”,自然因为他姓刘,但他的名字到底叫什么,我现在实在有点模模糊糊,怕写错,干脆称“老刘”。不过他那淳朴、厚道的样子,至今犹在眼前。

我是怎么认识他的,现在也记不起来了。不外如下两种可能:一是我们到印刷厂联系印传单。一是他来“分部”找我们。——顺便说一下,我所在的学校叫沙湾县第一中学,当时我们的这个学生组织,名叫“新疆红二司沙湾分部”,简称为“分部”。

现在想来,老刘的确是一个普通而又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中等偏高的个子,瘦削的脸庞,没有什么特色。绝对是那种放入人群就化在其中找不到的那类。平时话语不多,但也不是那种整天沉默寡语的人。高兴时哈哈大笑,笑声很能感染人。但很少听到他笑,他总是沉静地不停忙碌。

至今还记得他,主要因为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我们请老刘等印刷厂工人帮我们印传单。当然,当时我们的传单,主要靠自己刻钢板油印。但个别重要一点的,偶尔也拿到印刷厂去铅印。我手头现在还保存一份名为《无限风光在险峰——新疆红卫兵革命造反司令部(红二司)沙湾分部斗争简史》的铅印本,应该就是在印刷厂印刷的。

当时我们是少数派,帮我们印传单是要担一点风险的。再说我们没有经费,除了纸张由我们拿去,铅字油墨都用印刷厂的,工人师傅们当然都是义务劳动。老刘在工人中威信很高,只要他一招呼,大家都听吆喝。所以我们有事都找他。他从来不说二话,接过底稿就安排大家干活。检字、排版、印刷,一丝不苟。因为是额外加班,所以经常要忙到半夜。初次到印刷厂,对那套印刷工序很新鲜。慢慢地,在老刘他们的指导下,我也会区分字号,从字盘中挑字排版,懂得要在哪里加上半个铅条了。

但今天想起写这篇文章,却是因为第二件事情。

老刘妻子有精神病。所以,他既要顾工作,又要顾家庭,负担很重。这事,起先听其它工人私下谈起。工人们私下谈到此事时,对老刘都挺同情,同情他和他妻子的遭遇,也钦佩他对妻子的关心、容忍与爱护。后来到老刘家做客,亲眼见到他妻子犯病的情况以及老刘对妻子的耐心照顾。觉得他的生活真不易,对他的人品也很敬重。

老刘妻子,个子不高,有点精神病人特有的木讷。她的姓名,我现在也记不起来了。原来是沙湾县幼儿园教师,因为举报幼儿园领导违法乱纪,结果遭到打击报复,以致被开除公职。开除她的公职,完全没有道理,甚至没有拿得出来的像样理由。我专门为此做过调查,并有详细记录。遗憾的是,我保留的那些资料,连同其它不少资料,后来被我母亲一把火全烧了。几十年过去了,现在已经难以回忆起那些具体的细节。

文革前,老刘的妻子曾为此找县领导,但没有得到解决。到自治区上访,也得不到解决。女人家,心里冤屈想不开,于是人就逐渐神经兮兮起来,而且越来越严重。犯病的时候举止反常,有时又哭又闹。不犯病时,除了神情有点木纳,与普通人没有大的差别。

谈起妻子的遭遇,老刘自然不忿,但更多的是无奈。他对我说:“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有权,官官相护。”妻子上访,他并不支持,觉得解决不了问题;但也不阻拦,希望万一真的能够遇到一个什么青天。文化革命开始,群众起来造走资派的反,以往积累的各种各样的矛盾、问题都翻出来,给他带来希望。他希望妻子的冤案能够得到解决。所以,我找他调查他妻子的情况,他积极配合,提供资料,提供信息。就我来说,我认为文化革命就应该把这类错误都纠正过来,应该平反,应该恢复的工作。但老刘说:她现在身体这个样,工作什么的,也不考虑了。能把让她把心里的疙瘩消掉,不要再经常犯病,就满意了。

但文革的发展,完全没有按照“十六条”部署的“斗批改”的进行,而是演变成群众组织的派性斗争乃至武斗。而新疆的派性斗争,则完全依据对自治区党委领导的态度划线。老实说,我们这些下面小县城的人,哪里知道王恩茂是怎么一回事,武光又是怎么一回事(注)?所以沙湾县各单位派别的划分,绝大多数按照本单位原来矛盾关系进行组合,再各自上靠到自治区的某个派别而已。依我看,那种上靠,有必然性,也有偶然性。总的来讲,原来在本单位受压制的,成为所谓“造反派”的多;原来本单位受领导信用的,成为所谓“革命派”的多。但不符合上述规律的也不少。现在看来,文革有两条线,一条从上向下,一条从下向上。前一条是主线,地方单位的上靠,加粗了这一主线。所以,各地运动的大方向全都受上面动向的支配。上面问题不解决,下面问题无法解决。但上面问题解决了,下面还有下面自己的问题。所以沙湾县后来武斗不断,成为新疆著名的老大难。在这种情况下,老刘妻子的问题,自然无人理睬。

从1967年冬天开始,我基本不怎么参加分部的活动。1968年5月以后,更是完全脱离组织。68年9月,新疆自治区革委会成立,全国山河一片红。从此我百事不管,全力为我校一个在武斗中受伤截瘫的回族同学李世俊奔波求医。当时听说老刘妻子又开始上访。

记得是68年深秋,我在乌鲁木齐为李世俊办理转院到上海的手续后返回沙湾。当时从乌鲁木齐到沙湾,要坐长途汽车。长途汽车站在乌鲁木齐碾子沟,仅每天清晨发一班车。如果我没有记错,价格不贵,4元5角;座位有限,连同过道加座,只有30多个位子。我已经坐在车上,忽然听到下面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不断哀求:“师傅!求求你,加一个吧。加一个吧。”隔窗一看,果然是老刘妻子。新疆深秋的早晨,天气很冷。她的脸冻得红彤彤的,手拿着人民币,跟在司机后面不停哀求。想必她上访后回沙湾,班车已满,所以请求司机给她加坐。但车位已满,司机不答应。

不知怎么的,我当时不但没有出面打招呼,反而向后退缩,唯恐老刘妻子把我认出来。我觉得无脸见她。想当年,我们意气风发,我们踌躇满志,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一定会彻底胜利,一切不公平的事情都可以得到解决。可现实呢?我无脸见这个当年信任过我、支持过我的人。车开了,她被抛在车后。

老刘妻子的问题一直没有解决。

后来我下乡,后来我离开沙湾,再也没有见过老刘夫妇。但老刘那淳朴的样子,他妻子那“加一个吧”的哀求,有时会在脑海深处泛起。

2012年8月25日

注: 王恩茂,开国中将,中共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委第一书记,军区第一政委。武光,区党委书记处书记。新疆红二司认为王恩茂是走资派,武光是革命领导干部。最近我才从一份材料看到,武光竟然是王光美的入党介绍人。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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