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培深：莫憾此生无所事留得正气亦风流 ——追忆刚正不阿的彭文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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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憾此生无所事留得正气亦风流
——追忆刚正不阿的彭文怡
作者：曲培深
本文命题的两句诗，是彭文怡同志于1983年4月在为“右派”落实改正奔走途中，车过山海关时所写七律《过榆关——赠塞外诸友》的尾句。此二句也是2003年，彭文怡同志逝世后，灵堂中遗像两侧挽联的用语，贴切地概括了他的一生。
抗美援朝清华学子入伍
彭文怡，四川人。1950年从上海复兴中学考入清华大学电机系。1951年7月，在抗美援朝参军潮中，投笔从戎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离开清华校园时，他以诗明志：“烽火狼烟漫国疆，志士岂能藏书厢。投笔从戎出清华，习飞练武赴沙场。今日痛饮送别酒，不扫顽敌不还乡。他日整顿乾坤事，再与诸君论诗章。”（《别清华》1951年）
他先到西安空军第二航空预科总队，后在长春第二航校，由于天资聪慧，学习出色，由领航学员而留校任教。由于他业务出众，追求进步，1955年就加入中国共产党，在讨论他入党的支部会上，有人提出了他的家庭出身父亲是资本家，母亲是教师的问题。组织上回答是他的家庭问题，组织上已经掌握，是革命家庭无疑。大家才隐约知道了他的出身情况。原来他父母是长期在上海从事隐蔽战线工作，战斗在敌人心脏的共产党员。也正因为此，他不畏权势，仗义执言，为以后的几十年灾难种下了祸根！
我也是1951年7月参军的，参军前是天津津沽大学国际贸易系的学生，青年团员，班长，抗美援朝运动中，我带头报名参军，进入了空军的大门。
先在航空第二预科总队进行入伍教育，学习社会发展史，改造思想，和彭文怡在一个大队；以后又一起分配在二航校学习飞行——领航专业，一起留校当了飞行教员，共教一个班，他教轰炸，我教领航。我们这一批年轻的教员，文化水平高，教学方法好。很好地接上了老航校教员、国民党飞行留用人员和苏联专家教授飞行的班。我们共同教了一期男飞行学员，一期女飞行员和一个越南干部学员班（其中一个学员陶 ，八十年代成长为越南空军司令）。
是金子到哪里也要闪光
我们正准备甩开膀子大干一场的时候，1957年的反右开始了。一次偶然的事件中，由于彭文怡的敢于直言，惹了祸，被打成右派。1958年４月，
彭文怡来到吉林的梨树农场进行劳动改造。在这个名称绚丽的“梨树农场”中，海纳百川地接纳了吉林军区麾下的九航校、一预校、炮校、装甲兵学校的右派分子300多人。这些身穿军棉袄的劳改者中，大多数中尉军衔，少量的少、上、大尉，还有一位少校，多为各校的教员，都是知识分子。有的甚至是从朝鲜战场上下来的，个别人身上，还留着“联合国军”的炮弹皮。
这些人的政治待遇是平等的，即使是“三夏”的抢收、抢种时期，或是“大跃进”的苦役劳动中，每年都要听一两次报告受教育，有时还要配上几个地方上的地富反坏分子，目的是让你时刻不忘自己的身份——你是和他们画等号的右派分子！
刚来的时候，农场的劳动生活条件很差，“点灯用油，推磨用牛”。这时候彭文怡又不安生了……经过调查研究后，他说服了农场领导，购买了发电设备，在几个学习机电的“老右”们的参与下，就像神话里的仙子，魔杖所指马上变幻……在柴油发电机的轰鸣声中，梨树农场变了模样。“点灯不用油，推磨不用牛，吹火用风机，盖房用电锯”的时代来临了，引得十里八村的老乡们来参观。村支书当上了解说员：乡亲们啊，这就是列宁说的“电气化”！有了它我们就奔向共产主义啦！
在彭文怡和几个机电专业的“老右”参与下，粮油厂、造纸厂相继开工，接着又从邻近的榆树台镇引来了国家电网的电，让农场的柴油电机下了岗。彭文怡以艰苦的劳动，光明磊落的人品，获得了全场职工的尊重，1959年，成为农场第一批“摘帽”的右派分子！此后他又被评为先进分子和红旗手！
是金子总要发光，“彭文怡”三个字，在四平地区，已经是“窗户口吹喇叭——名声在外”了。引电网工程完成后，四平农电局就要求调他。但场领导不知如何处理……三年前航校领导所说的“好好劳动改造，争取回到部队来”的话不算数了？但有这样的一个真抓实干的人在农场，也是给没“摘帽”的人，树立了个活榜样！
文革遭难刚直不阿
四平农电局调彭文怡到四平专署农电处设计室任技术员，有了施展才华，大展宏图的阵地。不久，“文革”浩劫开始了！本来他初到一个新单位，又不是头头，谨言慎行，有可能躲过此劫，但清理阶级队伍时牵扯到农场里一个子虚乌有的“右派翻案小集团”的事，他的一个上海的中学同学也身陷“历史反革命”案中，外调时又牵连上他。而“革命群众”在痛打落水狗的刑讯中，更是真杀实砍，彭文怡被打得颈、腿多处骨折，由于他宁死不屈，特别是张志新事件时，他赞扬她“维护真理”是“好样的！”为了镇压他的“反动气焰”，在押期间，还经过了一次最残酷的逼供，绑赴北山刑场“陪法场”，把左右两个人枪决，想用死刑犯的鲜血，逼他开口！他的右前臂、右脚背溃疡成瘘，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右锁骨又断成三节。由于他右派加现行反革命的身份，医院在造反派的威胁下，不给治疗！他自己硬是用绳子绑在栏杆上，以自己的体重做牵引，再用夹板固定住，进行了自我接骨治疗！这种坚韧，比关云长的刮骨疗毒不在以下吧！
这时他的多处溃疡，引起肾毒攻身，不能行尿。造反派恐其死在狱中，不得不让他保外就医，押送回上海。
当时上海的公检法系统早被砸烂，他父亲的“港商”身份，造反派无权查清。现在“反动港商”的儿子回来看病，街道造反派以为机会来了，但几经批斗，彭文怡守口如瓶，没有吐露半字！这一点在1980年2月四平地委落实办的结论中有明确阐述：“ 文化大革命 期间，彭文怡同志受到严重的打击迫害和摧残。1970年5月，以所谓 特务 、 现行反革命 关进监狱达两年多，但彭文怡同志始终置个人安危于不顾，保守了党的机密。粉碎 四人帮 后，经过多次复查证明彭文怡同志历史清楚，没有问题。”“中共四平地委为彭文怡同志 文化大革命 中的冤案，作了平反决定，恢复名誉，因受迫害致残，按照工伤处理。”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几经奔波，他的老部队也为他的右派问题落实了政策。十年一剑再创辉煌“右派”问题平反了,但四平机关内外，大家都知道彭文怡是个业务高手；同时又知道他是个刚正不阿的硬刺儿头。哪个单位也不愿意请来个坐镇的“纪检委”……
这时候，他的母校——上海复兴中学向他招手。
复兴中学是在上海滩上一座闻名遐迩的百年老校。前身是始建于1886年的“麦瑟尼克”学校，主要面向在上海的外侨子弟。抗战胜利后，1946年学校重建，定名为“上海市复兴中学”。校名“复兴”，含“复兮旦兮，兴我中华”之意。彭文怡是从这里起步在1950年考入清华大学的。他的学识为人是他的同学、现任的校长非常熟悉的，对他说：彭文怡，你回母校吧！
彭文怡只在任飞行教员期间接受过凯洛夫教育心理学的短期培训，给成年的飞行员讲航空理论，他已经得心应手，但对中学生的培养还是他的陌生领域。到校后先任副校长，一经投入他就对中学教育钻了进去，不久老校长退休，他接任校长。他被埋没了二十年的才华终于迸发出夺目的光彩。
他在校长任上致力于学校管理改革和教学改革，先后推出了十四项重大改革措施，使办学质量稳步提高，从1983年到1991年，本校历届高中毕业生升学率都在96%以上。1988年11月在上海举办“优秀教师经验推广研究会”上，彭文怡应邀作了“关于学校管理的几个问题”的报告，受到了与会领导和教师们的普遍赞扬。1990年市教育局召开重点中学校长研讨学校整体改革问题，彭文怡应邀作了“七年改革的回顾与思考”的报告。由于改革成效显著，彭文怡在国家教委举办的第一期中学校长培训中心中，完成了15000字的结业论文“六年改革实践的回顾与思考”。因而在国家教委举办的第三期研修班上，又请他作“关于学校领导体制的构建理论”报告，引起了与会者的强烈兴趣和热烈反响。80年代初，教育部门是个清水衙门，“
文革”欠账太多，上级拨款杯水车薪，学校办厂，由于经营不善，欠了客户的钱，人家上门逼债，彭文怡只好藏在厕所里躲债。学校经费不足，教师待遇低，好教师纷纷外出兼课，降低了本校的教学质量，急得他像热锅上的蚂蚁。彭文怡冷静思考后对校党总支书记说：咱们这是捧着金饭碗挨饿！复兴中学坐落在上海的黄金地段，学校周围都是繁华街道，我们把一面围墙拆了，改成半间的铺面房出租，钱不是就来了嘛！有人说：上级没有精神啊！彭文怡说：邓小平有话“摸着石头过河嘛！”同仁们一咬牙墙拆了，铺面出租经费流水似的进来了。有了钱，校长的腰杆也就硬起来了，课时费、奖金准时发放。但随之而来的是宣布纪律：哪位老师再外出兼课“打野食”，立即开除！而且动真格的！这一招收住了教师们的心，增强了学校的向心力；有了钱，学校的风雨操场建起来了，四个班的学生可以同时上体育课，体育教育可以风雨无阻了；有了钱，图书馆的书籍更新快了，学生们从课外阅读中得到的知识面更宽了；有了钱，就可以添置新的教学设备，复兴中学购置的电脑是当时全上海配置最好的……国家教委主任李铁映在一次讲话中提到了上海复兴中学破墙开店搞得很好，肯定了复兴中学勤工俭学的经验。
彭文怡是个全面发展的人，他的足球、篮球、游泳、跳水都不错。如果没有个好身体，“文革”的折腾，早就让他到鬼门关报到去了！80年代初，正是我国女排在世界锦标赛和奥运会上，取得了“五连冠”成绩的时候，北京大学的学生们，喊出了“振兴中华”的口号。彭文怡敏锐地抓住了这个
机会。我的妹妹曲培兰是老国家女排队员，是“铁榔头”郎平的教练，已经退休在美国生活工作。我们两家经过几十年的磨难，已是通家之好。彭与她联系，邀请她带美国的学生队来复兴中学访问，并接受美国中学生队的邀请回访美国。这在80年代初，也是个开辟中美民间交流的大好事。
此举提高了学生锻炼身体的积极性，复兴中学的学生锻炼身体成风，孩子们发展得更加全面了。
彭文怡1987年4月当选为上海市虹口区人大代表；1988年当选为上海市人大代表，中共虹口区党委候补委员；1988、1989年，区教育局给予他立功奖励；1991年获“全国优秀教育工作者”和“上海市劳动模范”称号。
彭文怡晚年把全部的聪明才智贡献给人民的教育事业，他的睿智、敬业、勇于改革实践，为创建一流的复兴中学，作出了出色的奉献。
在教育改革的奋战中，不觉老之将至，他也到了退休的年龄。在他题为《花甲》的诗中写到：“十年磨一剑，留在此山中。寒光照四野，锐气飞九
重。刻意追干莫，无心效霓虹。飘飘云游去，悠悠任西东。”
在他退休之际，复兴中学全体教职员工联名上书，要求给予重奖。此事引起了上海市各界的广泛关注。《文汇报》、《上海教育报》、《新民晚报》连续讨论了70天，连《参考消息》也报道了此事。最后市委决定在市中心，奖励他一套两居室的房子——这在80年代初，房屋紧张的上海已经是个破天荒的重奖了。次年，他又给我写到：“刀光剑影战未休，横戈立马有新秀。退隐老夫志犹在，与君风雨仍同舟。”
我坚强的老战友啊！真可惜啊！你历经折磨的伤残之身，又经过教育战线十年的超负荷拼搏，严重透支的体能把你击倒在病榻上，仅挨过了不多的时日，享年七十有一，就离我们而去了！
白驹过隙似的十年又过去了，“遥想当年患难事，遍插茱萸少一人”，我风雨同舟的战友啊，少的竟然是遭受苦难最重的你……这次人民空军创建初期的老战友们要写回忆录，大江南北的战友们不约而同地都想到是“彭文怡一定要写！”
理所当然的又是我执笔，在反复拟稿、推敲中，同志们又像当年一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补充着事实，修订着细节。八易其稿后，才完成了这篇回忆文章。你坚持真理，刚正不阿的精神仍在战友们的心中激荡。这正验证了那句名言：“有些人死了却活在人们的心中。”
你不屈不朽的精神，我们将世代传递！
转自《新华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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