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明纯:明纬,你在哪里? ----祭念哥哥曹明纬

1989-06-04 作者: 曹明纯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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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高中学生曹明纬


明纬,你在哪里?

祭念哥哥曹明纬

作者:曹明纯

四十七年已经过去,你的音容笑貌仍时不时地会在我眼前闪过,有时在白天,有时在梦里。虽然你总是显现匆匆,来不及同我说上一句话,但你那顽皮而会说话的眼睛忽闪着,仿佛随时准备诉说那些我们离别后的故事。我们在幽冥空间的次次相会,总让我感到四十七年前我们兄妹俩的最后一次握别恍如昨天:

上海市中心的人民广场上,红旗红花簇拥着一辆辆大客车,喧闹的锣鼓声口号声,相伴着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的欢笑,父母家人的依依惜别,和吞声的抽泣。虽然有点儿恋恋不舍,但我心中象你一样充满了万丈豪情:花盆启栽万年松?革命人志在天涯!

车轮动起来了,高音喇叭在声声鼓动,锣鼓声更响了…我觉察到你环顾周围的惆怅目光,立刻便会意到你在搜寻其他亲人的踪影。你明明知晓,父母在牛棚;明纲去了北大荒;姑妈在上班;小弟在弄堂里同“野小鬼”玩,舅婆躺在医院里。

我紧跟着满载下乡学生的大客车队,随着送别的人流涌向前去,向你挥了最后几次手。

别了,明纬哥哥…别了,与我从小朝夕相处的好兄长好玩伴…别了,中学生明纬…别了,我们曾经作为学生的整整一个时代!

回到家里。明纬,到处是你的身影,仿佛你从来就没有离去。

通往天井的台阶上,坐着童年时的你,在哀哀哭泣被宰杀的玩伴大公鸡。

在你把我从幼儿园接回家的路上,我们曾经那么专心致志地低头寻找金属小玩艺,为的是可以把它们送进小高炉,为大跃进作贡献。

戴着红领巾,年年优秀中队长的你,朋友真正多。桌球台上乒乓啪啪飞舞,学习小组同学的欢声笑语,至今时时回响在耳畔。

尚记得小时家中的一件大事,是你把自装矿石收音机的天线架到三楼晒台,把你的小房间变成了探索无线电奥秘的洞窟。

小妹我常常进入你那间弥漫着电烙铁烧上松香气味的趣室,好奇地观察着你埋头在一大堆从旧货店淘来的电阻电容万用表焊锡丝钳子镊子起子等等家什里,东摸西弄地摆弄着你的无线电宝贝。

亮闪闪的玻璃管子发出微弱的红光,不断吸收着来自远方的电波;带电的小精灵在线圈铜线和管子间穿梭来去,挣扎着砰然冲出,发出刺耳的尖叫,仿佛在那一瞬间为我们开启了科学殿堂的大门。

明纬,你是那样一个开朗,有趣,阳光的大哥哥。我们家里总是充满着歌声。在父母那些激越纵情的抗战歌声里,我们钟情于那一首 < 铁道游击队员之歌 >

至今记得那一年除夕下午,你带着弟妹们布置房间。随着“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薇山湖上静悄悄”的童年歌声,满怀期盼过年的喜悦,透过映满夕照的窗帘向外好奇地张望,是我童年美好记忆中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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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还是小学生的曹明纬

我们长大了。明纬你进了一所五年制的重点中学,仍然学有余力,仍然玩着你心爱的无线电,优秀中队长变成了优秀共青团员。

你自装的矿石机,升级成了电子管收音机,又换代成了半导体收音机。

你不但包修家里的所有电器,还摆弄好了扔在小楼梯间里终年不见天日的破自行车,让我可以同弄堂里的“野小鬼”一起骑车到处乱玩。

在小妹我眼里,你真是一位会变魔术的能干大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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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曹明纬在复兴中学老大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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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 曹明纬(后排右三)和中学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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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 曹明纬(后排左三)和中学同学


你的书架越来越挤,除了“怎样自装简易无线电”类群书,凡尔纳科幻小说,以及你已经学过的中学课本外,又增加了 < 高等数学 >< 普通物理 >< 理论力学 >< 固体物理 >< 天体物理 > 以及 < 航空动力学 > 等苏联飞机设计师的有关书籍。

每当小学生的我,好奇地翻阅你从旧书店淘来的黄糙纸厚书,拉出那一张张飞机设计图纸时,总是惊异于为什么就凭这些看上去杂乱无章的平面线条,就可造出那庞大的立体飞机?

伴随着我们的成长,我们喜欢唱的歌声换成了“有一个美丽的地方…”那动听的美声,次次把我们带往憧憬的仙境。

一转眼到了 1966 年春天,你即将高中毕业。品学兼优的你,被学校定为公派留学生,可是却让你犯愁。一心想当科学家的你,对这一培养目标为外交官的机会犹豫不决。

父亲支持你的选择。父亲以为,当年由于日本侵华中断了自己的科学家之梦;如今和平时代,儿辈应该可以实现这两代人的理想。

父母动用了他们在西南联大读书时期的一切人脉,想方设法让你能得其所愿,考入中国顶尖大学师从科技泰斗学习。

你怎么可能知晓,你此生的选择机会,即将永远消失!

文革了,文革了!一场大革文化命,大革教育命,大革传统命,摧折一切桃李,剥夺你我这代人所有选择机会的大难临头了。

在牵强附会的意识形态红霾笼罩下,由声嘶力竭的高音喇叭,强词夺理的政治宣传,断章取意的革命语录,加上暴力高压的助虐,一起构成了阶级斗争的腥风血雨,把偌大国土上的平静书桌一扫而光。

饱受红色教育的你,身为共青团员,理所当然地加入了“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的行列。

当最初的混沌稍稍平复,你又躲进你的小天地里时,我也已经长大。小学刚毕业的小妹,对你的无线电世界发生了确真的兴趣。

那是 1967 年夏,当各地传来层出不穷的武斗消息时,我们在你的电子天地里逍遥,在传借的禁书世界里遨游,那是一段今生令我感到真正快乐的日子,一去再不复回。

好景不常,清理阶级队伍的厄运终于降临。家被抄,父母被关进牛棚。大难临头,我们从此永远失去了少年的欢乐。

人造太阳又开始发威。

这次预谋被毁灭被灼坏的,轮到了我们这代人。

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最不需要知识的地方去。

去滚一身泥巴,练一颗奴心。脱人胎,换畜骨。

时刻准备着,争当人造太阳毁人不倦事业的接班人。

当然,假太阳的真实意图永远包藏在惑人耳目的动听言辞里。

千千万万如你我一样的青涩未成年和刚成年人,被强制失学,被诱哄,被强迫,被自愿,背井离乡,抛亲弃家,从此踏上了被 " 改造 " 的路。

父母去了牛棚,你和明纲去了乡下,舅婆去了医院,家中十分冷清。

你的小房间主人换成了我。放心,我会好好保管你所有心爱的东西。

在你的书桌上,我读着你的来信,再字斟句酌地给你写回信:

“你寄来的茶叶和 15 元钱都收到了…舅婆去世了…爸爸妈妈仍然没有回家…

我的复课闹革命课本同你以前的课本完全不同,凡有趣讲理的部分已被全部删去。什么“工基”,“农基”,不过把几个公式拼凑进有关工厂农村的故事里…没趣又没劲…

你描写的皖南山区多么美丽,莫非你已经去了“一个美丽的地方…”

我要向你学习,到农村去干一辈子革命…”

于是我贴出决心书,坚决要求上山下乡干革命。

我同其他三个同龄人一起,被调到了你的学校,将同你的校友一起出发。因为我们四个 69 届学生要提前一年离去,而我被分配就读的初级中学还没有一个学生毕业。

就这样,我去了北大荒,一个很冷很远的地方。是插队落户,据说没你的农场有保障。

我义无反顾,其实是为了逃离冷清又没劲的家。

你的来信兴奋加鼓励:

“从冰天雪地的北国,到绿意葱茏的皖南山庄,从反修第一线的疆场到备战备荒为人民的三线内地,革命的红 线把我们紧紧相连。我们家兄妹三人都开始把自己的青春贡献给革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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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刚到黄山茶林场的曹明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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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刚到黄山茶林场的曹明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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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刚到黄山茶林场的曹明纬 (后排左二) 和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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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 曹明纬(后排左一)和九队队友


从字里行间,我想象着你去的那个“美丽的地方”:

“皖南的夏天已来临了。这是非常美丽的季节,漫山遍野一片绿。稻子正在灌浆,有的已由绿转而变黄了。淙淙的泉水从山谷中冲出来汇集成小河。每天放工回来,我们都投入清澈见底的河水中尽情地游泳。最美的景色可算是晚霞辉映着碧空的时候了。巍峨俊秀的黄山峰在落日的余辉中,不断变换着绚烂的色彩,时而由翠绿变为墨绿,再变为紫褐色,直至变为乌黑色。蔚蓝的天空中,金黄色的晚霞时而象彩带一样缠绕着紫色的群峰,时而又扩散成火红火红的火烧云笼罩着半个天宇,偶尔还能见到两三只山鹰在半空中盘旋滑翔着。每当傍晚,我们坐在寝室门前的空地上观看那瞬息万变的奇景,听着那百虫合奏的“大合唱”;那种自然界的美,只有在小书上才见得到,而今我们亲身经历了。可惜,现在不大有闲空,否则把我们的所见所闻仔细地描述下来,真可以写一本小说哩…”

如此美丽的地方,怎不叫我心生羡慕和向往。明纬,其实我这里的小兴安岭也非常之美,不过可能比不上你那里。

但是你的笔锋突然一转:“妹妹,我总觉得农场不是我久留的地方。我仍然坚持要走插队落户的道路。我觉得农场这支基本队伍很成问题。岸边暖巢非栖处,暴风雨中是我家!所以我很想到你们这里来…”

太好了。如果你能到我这儿来,那实在太好了!

可是我们这里干活非常非常累。我们现在铲地,每天要干十几小时的活,腰酸背疼,晚上躺在床上象被人打过,浑身疼。

还有,我这里的知青同伴,听说在校时和你不是一派的,不知是不是个问题…

就这样,我没有赶快去办你所托之事。

实在是,当年不满 16 的我,还不能很快适应累人的体力劳动,每天累得只想睡觉。再之你托得不急…

啊,明纬,要是我早知道你正在落入绝境,我无论如何也要缠住生产队长,把你转过来…我们如能在一起插队,那该多好啊…

此事此恨绵绵无尽期!

……

北大荒的冬天,早早来了。严酷的寒冬,自有它的恩惠。

干活时间大大缩短,终于给人的脑子留下了些许活动空间。

身边知青忽然变戏法似地从箱子里拿出珍藏的 < 世界史 >< 资本论 > 等书,居然还有久违了的数理课本!那段只 有吃了睡,睡了干活的牲口般的日子,象噩梦一样被暂时抛到脑后。人的生活开始苏醒。

我当然想到了你,明纬,现在我总算有空办这事了。

我刚提笔给你写信时,就有人来分发家信…

不对。怎么信来自黄山脚下,却不是你的笔迹?

赶紧拆开一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再也见不到你的明纬哥了…”

这不是真的,这肯定不是真的!…

天旋地转!一霎间感觉自己的头被大锤狠狠敲了一记,懵了。

…一会后,止不住的泪水涌出,瘫了。

明纬,你到哪里去了?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身边的知青,也是你的年轻校友惊见我的惨状,读了来信后,不知该把我怎么办,因为我不接受任何安慰。

很快,队里传开了你的噩耗:因为偷听敌台被批斗,你跳桥自杀了!

明纬,他们曾经和你在一个学校读书,全都认识你。

我眼前浮现出你在飘散着松香气味的小间里,能干地摆弄着你心爱的无线电,空中响起调试时发出的吱吱,啾啾,咕咕声,杂伴的噪音中渐渐有模糊的人声显现…

什么偷听敌台?肯定是在调节自装收音机时的频率漂移。你那里地处山区,接收短波肯定比中波容易…这道理把你逼死的人一定故意假装不懂。

我这里靠近中苏边境,很易收到苏联电台,那是当时数一数二的敌台,怎么什么事也没有呢?

一定有人要害你!

可是明纬,你是一个那么达观热情的人;什么人如此恶毒,一定要和你过不去,一定要把你置于死地呢?

明纬,你那么阳光,那么开朗,如果没受逼迫,怎么可能放弃对于人只有一次的宝贵生命呢?

直到今天,我仍然常常痛责自己,为什么不早早去找队长,把你办过来…哦,那个夏天,我刚到北大荒的第一年,我 16 还不到,我,我实在太累,实在太累了啊…

我的头炸了,发起了四十度高烧。曾经几次我拔下输液针头,妄想随你去另一个更好的世界,一个准许人听,准许人说,准许人随意玩无线电的世界。我猜想,你肯定去了那样一个世界。

可是年轻的生命不肯就此离去。在知青朋友无微不至的照顾下,我又复活了。

后来才知,相比之下,在几十年前那些形形色色“改造”知青的地方,我所在的鄂伦春公社是一个比较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

冬去春来,日复一日。我终日神情恍惚,沉默寡言;我在极力适应永远收不到你来信的生活。

我的知青朋友把一本 < 牛虻 > 递到我手里,试图安慰我受伤的心灵,希望我象牛虻一样坚强。可是懵懂的我竟如落水者抓住救命稻草般地只肯吸取书中暗合自己心意的部分。我暗暗指望,要是你也象牛虻一样逃走就好了!哪怕今生今世再不回来,只要逃走就好,活着就好。心愿如此,但愿如此,就愿如此。……

突然有一天,蒙古草原上有架飞机堕地,一声巨响,惊醒了中华大地上的文革梦。

亲密战友的叛逃使人造太阳的文革理论破绽百出,从小惯于盲信盲从的我们这代人开始转动起自己的脑子,红霾开始消散。

明纬,多么惋惜你不能在世同我们一起看到这一天。

千千万万平白无故被关押的人放出来了,父母亦在其中。

但家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家了:

明纬殁了;舅婆殁了;明纲远去兵团,小妹远去插队;小弟因为实在忍受不了你永远离去的事实,在弄堂墙壁上乱涂想念你的“反动标语”而被打残。家破人亡,家破人亡。

刚从致命的打击稍缓过来的父母,一纸电报把我召回了家。

明纬,你一定也回到了家里;因为你的亲人日日夜夜感觉到,不得已隐身的你,仍然生活在我们中间。

你心爱的无线电家什已经装入大箱子,好好地保管着;你书架上的书成了我最好的伙伴,陪我度过许多寂寞的日夜;家中处处晃动着你的身影。

一天,竟有熟悉的口音在楼下呼唤你的名字。爸妈和我争先恐后地抢下楼去,满心以为你的离去不过是种误传,以为发生了你和同学一起归来的奇迹。

可我们见到的是一位目瞪口呆的,你少年时代的好朋友:

“明纬在哪里?明纬在哪里?…哦,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发生那样的事?…”

你昔日好友的声声悲叹粉碎了我们梦想与你团聚的奢望。

又有一天,你在农场的队友来家诉说你的故事;

当父母紧张地听到,你出事后一息尚存,躺在开往县城那颠簸不已的拖拉机上时,他们竟异口同声忘情地叫出声来:

当心,当心!开慢点,开慢点啊…开稳点,开稳点啊…当心,当心点啊…

仿佛他们一霎间登上了那辆拖拉机,陪伴在你受了致命伤的身躯旁,一心希望着还能够拯救你的生命。

可怜父母心!

你的魂魄一定常常飞来家里,聆听无法安慰的老父翻来覆去自责地絮叨:

“哎,就是少说一句话,少关照一句话,我怎么就忘记了叮嘱一句话呢…”

或者面对父亲无休无止的责备:

“你心怎么那么急,怎么那么急呢?怎么就不会忍一忍,忍一忍,再忍一忍呢?…抗战还要 8 年呢…你怎么就那么心急呢…你怎么不肯等一等,等一等,再等一等呢…”

和母亲吞声的眼泪……

失学无业但有幸暂时同家人在一起的我,加入了诸多拉小提琴的赖城知青大军。

走大街,串小巷,过弄堂,只要听见小提琴那如泣如诉的呜咽声,便会心心相印地感觉到此地一定住着一位知青朋友;那盘旋轻扬的琴音忧伤地诉说着我们共同的命运。

明纬,你曾经那么喜欢唱歌,我却不能唱给你听,因为一切动听的美歌都被禁唱了。

好在我的琴音可以飘向冥界中的你,传达恶人听不懂的心声。

时间是我们的朋友。

1975 年,我忽然有了曲线回家的机会。

可怖的噩运阻遏了你北上同我相聚,却终究阻挡不了我南下去会你。

我第二次下乡,把户口从北大荒转到了黄山脚下,你曾经所在的茶林场里。

明纬,同你在时的 69 年不同,后来只要乖乖听话,努力贡献自己的青春,知青就有了上调回家的希望。

你付出生命的代价,换来了我最终能够回家;那年头能够回家,仍是我北大荒知青同伴的奢望。

命运把我带到三八队,一个清一色女子的连队;那里离你的冥居不远。

脚下是青山绿水,不远处就是云雾缭绕的黄山。

来自北大荒的我,农活茶活不在话下,也很快适应了那种半军事化的准劳改生活。

感觉那里红霾仍在,一脉相承的紧锢依然,不许说不许听不许看的控制仍然无处不在。

如果没有“轮流改造”的上调权宜之计,大部分知青定会想要逃离这个“广阔天地”。

如果没有等待“上调”的期盼,我情愿重新返回北大荒鄂伦春人的公社。

在那些苦闷无聊孤独烦愁的日子里,是三八队的女友给了我温暖。她们大度宽待我的独处习惯,容忍我的不那么动听的琴声,使我能用新的目光开始打量周围。

我当然没有忘记你,明纬。

每天下工后,我的琴声一定会飞越山岭,飘向你的长眠之地,与你交谈。

大炮岭,三八队女友的色变之地,却是我的常去所在。

节假日里,我常常翻过山岭,坐在你的身边。只一瞬间,时空飞越,我们又回到了家里你的小间,一起探索 无线电的奥秘,一起看书交谈,相伴着度过快乐的时光。

日照西斜,光影幢幢,我仿佛见到了你的身影。

世事多变,光阴似箭。人人都想返回原来的世界,重新过上人的生活。

曾以荒诞名义废除的高考重新恢复。

明纬,对你来说,一切都来得太迟太迟。

对我而言,人生却仿佛刚刚开始。

你实在是生错了时代!

当我从场部考试归来,坐在你的墓边嚎啕大哭,诉说自己失去了从前把考试当游戏的能力,却感觉到你在冥雾中向我顽皮地眨眼。在你看来,那些考题实在太简单。

可是明纬,我竟被工科大学录取了!你一定在冥冥中助了我一臂之力。

明纬如果你还在,你必定会同我一起上大学。可叹我们都会是留级生;你那么聪慧却留了整整十年,我如此愚钝倒只留了五年。不过这世道总算又重新颠倒过来。

再见了,明纬。我终于能够摆脱被改造的生活,走出“广阔天地”,回家去上学了!我走了,带回了你对家人的思念。

小妹我苦读毕业;成婚后又携夫婿同来此地把你看望。

不久我又飞越大洋,辗转在新世界立业安家。

无论我漂流到地球何处,每当我思念家人,从来都少不了你。明纬,你那年轻英俊的音容笑貌,已经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光阴荏苒,时过境迁,转眼已至暮年。

明纬,当你常以欲语还休的面容出现在我梦中时,顿令小妹疑虑丛生。

当年之事,必有隐情。

于是飞洋过海,问故访友,寻觅真情,以了此心结。

一径知晓详情,立时悲愤难抑。

遥想当年,你同千千万万个热血青年同命,在朗朗乾坤的和平年代,被迫失学而被驱出家园。

当你同千千万万个轻信的年轻人一样,将以下谎言:

“走反修防修的必由之路”;

“把自己锻炼成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解救世界上三分之二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受苦人为己任”;

“接受再教育,很有必要”;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

信以为真的冲动下,被“自愿”诱哄入了一个只许奉命扛活,不许随便看,不许随便听,不许随便说,不许随便走动,不许随便思想的,贴有“广阔天地”标签的奴圈。

等待知青的命运,要么服服贴贴地贡献青春,被“改造”成奴成螺丝钉,要么被批斗被侮辱被“去掉”人的尊严。

面对如此悲惨的命运,你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写大字报写信,公开质疑其正当性。

于是引起了不同意见的辩论。

你的看法挖了始作俑者的根,揭穿了漫天笼罩的骗局谎言。

吃人文革的打手帮凶,眼见红霾歪理站不住脚,便祭出血腥专政法宝对你进行致命的迫害。

面对无耻下流的逼供和精神摧残,明纬,你天生为人正直,不懂也做不出来,无中生有地诬陷别人以解脱自己。那些下三滥勾当,本是红霾笼罩下几乎唯一可行的自保之道;你做不出,致使自己陷入被逼死的绝境。

你生为堂堂中华男儿,无论如何也“改造”不成奴成畜,被整死,是你必然面对的命运。

见你写大字报写信的作为不能被上纲到极致,迫害者便想出了致你于死命的绝招:偷听敌台,一个在那年头会坐牢杀头的罪名。然后威逼诱哄你的同学充当揭发人,为的是给你最后致命一击。这些丑类果然如其所愿。

虽然众多知青认同你的观点,却在血腥暴力的“无产阶级专政”淫威下,敢怒而不敢言。

迫害者被你拒不认错更不认罪的态度激怒,谋杀了你;是一种极大的可能。人心如此恶毒,人世如此阴暗…你想,不如离去。这是另一种可能。

事实是,是那个可诅咒年代畸生的恶人害死了你。

无论真情如何,你被逼被迫害致死,是毫无疑问的。

在你离去后不几天,九队又有二位知青自绝;可见当人不堪被奴化,不愿当奴隶时,毋宁死!人同此心,心同此愿。你的抗争并非无故平白。

你的离去激起公愤,迫害者杀鸡儆猴的效果适得其反。

军工宣队被换去一批;你的问题被重新定性为“人民内部矛盾”;后来又有了结束“扎根”的上调。这何尝不是对众知青抗争的一点让步,你在其中贡献了你的宝贵生命。

明纬,你未能走进人世间的七十年代,莫非早已预感到这吃人文革还将肆虐好几年?

每当你忽隐忽现的身影出现在我眼前,你永远是那个年轻英俊的大哥哥。也许,你怕惊吓了小妹,所以从来不让我见到你受折磨后的悲惨形状。

偷听敌台?

也许你在调节自装的半导体收音机时,在那短波台多,中波台少的黄山脚下,你竟捕捉到了人类首次登上月球的惊天消息?你在震惊兴奋之余便将其告知了队友?

O ,当地球上第一个人类踏上月球,回首眺望家园时,是否遇到了明纬你正在望向月球的,又惊又喜又迷茫的目光?

这个宇航员会不会正在亲眼目睹:

正当人类开始跨入太空时代之际,中土竟在摧桃折李,残害莘莘学子,毁灭科技文化的后继传人?

明纬你何其不幸,陷入了那样的时代!

四十七年过去了,至今我仍然能够听见你最后的遗音:

“我没错,…我没罪…我决不认错…”

我愿同你一起大声呐喊:

作为人,想争取过人的生活,有什么错?

作为人,奋起反抗不许听不许看不许说不许动,如奴如畜般的噩梦人生,何罪之有?

吞噬千千万万国人生命的吃人文革,是异类入侵中华的惨烈战争,是中华民族的大劫难。

文革妄图彻底斩断中华传统文化之命脉,全方位地践踏人类尊严,摧毁人格人伦,消灭人的生命,剥夺人的自由,没收人的财产,抢劫人拥有的一切。

吃人文革编造了各种谎言神话,颠倒黑白,将无数中土人妖化成了“牛鬼蛇神”;

又在大批毁灭中华文化精英的同时,将成千成万知识甚少和近乎无知的青少年封为“知识青年”,赶入“广阔天地”脱智,以便将其改造成为无脑的螺丝钉供任意役使;它的其终极目的是毁灭生命,毁灭文明。

上山下乡,是吃人文革丑陋的一部分;是一场掘断中华文化之根,强逼龙的传人脱人之胎,换成兽畜之骨,妄图把人改造成奴成畜成兽的运动。

遥想当年,如果我们这代人里无人抗争,很难想象后来的知青大返城,更难想象下乡恶政的彻底废除。我们,被利用后被抛弃的一代,将继续我们在贴有“广阔天地”标签的奴圈里“扎根一辈子,改造一辈子”的悲惨人生。

时移世易,天翻地复。

如今,在天之灵的你,一定知晓,中土已经发生了翻天的巨变。

在我们列祖列宗世世代代生活的土地上,人性正在逐步恢复;人的意愿正在逐步得到尊重;不同的意见和思想正在逐步得到宽容;人正在得到更多的自由。

象你当年一样的高中毕业生不再被强行遣送远方去当“知青”,被迫与家人天各一方;他们已经拥有选择不同人生道路的权利,读书深造尤其得到尊重。

那种圈地为牢,妄图改造人为奴的上山下乡恶政已经彻底废除;千千万万改造知青的农场已经不复存在。

“知青”已经走入历史。

同你相似的,对科技有强烈兴趣爱好的年轻人,可以选择摆弄无线电,调弄计算机,鼓捣各种科技家什。业余无线电爱好者受到鼓励;创造受到嘉勉;不再有人因为探索科学的奥秘而被迫害致死。

你曾经称赞过的,愿意同他们有更多交往的质朴农人,已经可以自由离开村庄,无论外出打工还是乞讨,不再需要任何人的批准。

国人已经可以周游全球。

人的理性生活正在渐渐恢复。

明纬,小妹感觉到,你的在天之灵正同千千万万个文革受难者的冤魂一起,日日夜夜盘旋巡游在故土上萦回不去,在冥冥之中守护着中华大地,永远禁绝文革妖孽的再次入侵。

明纬,在这互联网遍布全球,人类的宇宙飞船已经飞出太阳系的时代,当你的魂魄遨游太空之际,请常常飞来看望小妹在大洋彼岸的新家。

你仍然可以在冥冥中摆弄你心爱的无线电,我将如几十年前一样一如既往地陪伴在你身边。

当人世间的红霾渐渐消散,被强制被哄骗入此地“改造”的知青们统统逃离,当年不可一世的迫害者一个个相继作古,作践糟害知青的农场关闭,茶山土地重新复归农民后,大炮岭依然郁郁苍苍,昂然挺立在群山丛中,亘古不变地日迎朝霞,晚送夕阳。明纬你已然化为青山的一部分。

呜呼!明纬已去,精魂长存。

小妹明纯祭念

兄长明纬于失学五十周年

丧亡于黄山脚下四十七周年

O 一六年四月清明时节

感谢作者来稿,版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与作者联系。

文责由作者自负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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