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红蕾:葡萄和我家的故事

1989-06-04 作者: 曹红蕾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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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和我家的故事

--作者:曹红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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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宾川,一头扎进了摄氏38度的高温。在外面呆过几年,领教过西安、重庆的热,那是一种无望的热,蒸得你无处可逃。而宾川的热,是干热,只与高原的阳光、红火、健康有关。当然,也因为这是我的家乡,是我生命力量的起源,能唤起我深埋的乡愁。

宾川,位于金沙江南岸的干热河谷,一颗散落在云贵高原上的珍珠。她紧邻着大理母亲湖洱海,背靠着佛教圣地鸡足山。因为特有的日照及干热气候,自古就是远近闻名的“水果之乡”。近年来盛产的葡萄、提子,更是让它有“中国葡萄之乡”、“南国吐鲁番”的美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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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夏天,成片的葡萄让宾川坝子成为绿色的海洋)
我的家就在宾川的老县城州城古镇,曾经是茶马古道的重要驿站。自从50年代县城迁走以后,这里就沉寂了下去,半个世纪来时光仿佛凝滞了。也许正因为此,古镇得以保存。她有一个美丽的别名:白霞城。城方如印,一座钟鼓楼坐落中央,将城分为东南西北四个村庄。散落着南熏桥、笔山书院等大量明清、民国时期的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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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无数次走过的钟鼓楼下)

小镇里的居民也像它的城一样,清贫、闲适,在繁华之外。从小,我的父母守着城墙外一片农场,我就在小镇的石板路上晃晃悠悠长大,牵着我的,是我的爷爷。他是老一辈知识分子,解放前是民国政府宾川县的金库主任(相当于现在的县财政局长)。也正因为此,在那些黑白颠倒的岁月里被下放农场,受尽磨难。家里被定为地主富农,作小学教师的奶奶一个人拉扯6个儿女长大。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因为成分的关系,影响了一生。我的大伯考了全乡第一,仍然不能上中学。我十二三岁的爸爸,因为一个造句犯了政治错误,被拉到全校大会上批斗。

种种缘故下,六个儿女中只“出来”了较小的三个,大一点的三个,成了坝子里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那个时候,农民苦啊。“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也就意味着让一部分人先垫在下面。每年秋收,爸爸都要扛着几麻袋谷子去“上粮  ”,要交农业税。爸爸妈妈除了种田之外,还开小作坊酿包谷酒贴补家用,酒香远近闻名,但繁重的营业税,常常让作坊入不敷出。就连我们读书,每家有孩子上学的,家里每个人都要交5 至10元的“教育附加费”。幼小的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上学,却要让家里每个人都交钱?长大以后,读李昌平的《我向总理说实话》,总忍不住哭出来。他说:“农村太穷、农民负担太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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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年前的全家福,你能找到我吗?就是头上扎朵大花那位。)

尽管遇到种种苦难,父辈们还是像脚下的土地一样,默默承受着一切。爷爷说,人应该宽厚一些、坚硬一些,才配活在这块土地上。他总是能心怀感恩地生活。有一回他生了大病,住了几个月的院,可以报销几千元的费用(这个数字在当时相当于一个农民的年收入),他硬是不肯,原因是:“已经给你平反、给你发退休工资,不应该再给国家添麻烦了。”艰苦朴素、舍己为人、为集体奉献,这些被现代人认为“老掉牙”的观念,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我不止一次陪着爷爷在路边“等人”,目的是为了还给对方原地捡到的几块钱或者一串钥匙。
正是这些朴素的思想,深深影响了他的儿孙们。我的大伯、二伯,十多年来一直被选为村干部。作为记者,我见过太多以权谋私的村官,但我的伯伯们,为村里各种家长里短大小事情忙得像两头老牛,我最清楚,他们没有占过集体一分便宜,每个月永远只有20元的补贴。我的爸爸酿酒,一滴一滴都是粮食,来不得半点偷工减料。他们种稻米、种柑橘、种葡萄,也是老老实实,靠勤劳和技术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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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最小的还是我,更小,三个月大,发型还是超酷)

也许正是这种老实巴交的性格,让父辈们并没有在农村商品经济的大潮中富裕起来。直到90年代中期,葡萄来了。

此时,宾川先后从美国引进大红提、克伦生,从日本引进夏黑等品种,大量种植。然后,大量出口。越来越多的外地老板来到宾川收购葡萄、提子,价格一年比一年高。农民的腰包渐渐鼓起来。

宾川葡萄最大的优势是早熟、味醇。因为干热的气候,这里是全国很宝贵的早熟葡萄产区。如“提中女王”克伦生,新疆的6月份刚开完花,宾川的已经成熟了。今年,我家园子里种了几亩克伦生,收成极好,看着爸妈欣慰的笑容,我又高兴又心疼。三十七八度的高温中,他们每天天不亮就要到葡萄园里劳作。晚上回到家,还要抱大酒罐酿酒到深夜。
对于葡萄,爸妈是有一种特殊的感情的。呵护葡萄,也像是呵护自己的孩子一样。一年365天,修枝、拔芽、套袋、施肥、浇灌,几乎没停止过忙碌。妈妈常常说,葡萄最是脆弱,要像伺候公主一样伺候它们。他们也见不得别人糟蹋葡萄,一次外地老板要把成串的葡萄剪散,爸妈不忍心,直接说不卖了。前段时间在看电视剧《红高粱》时,我就经常想起我的爸爸,酿酒师罗汉宁愿豁出性命,也不帮日本人糟蹋“有灵性”的高粱。我想,别人要糟蹋爸爸的葡萄,他也会拼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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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红提和克伦生品质都超棒)

朴素的思想一直在延续。
爸爸一直坚持,买洱海水灌溉、少用化肥农药、多施农家肥。倒不是因为“健康、生态”等时髦的概念,他只是觉得这样种出来的葡萄长相更自然、结果更多、味道更好。朴素的观念恰恰契合了作物的生长规律,给家里带来了财富,也正好满足了现代人对于“生态、健康”的饥渴。

一次,一辆昆明牌照的小汽车停在我家葡萄园前,要跟妈妈买葡萄。妈说那是最后几棵留给在昆明工作的儿女吃的,不卖。来人一听,更是极力请求,妈妈拗不过,就编了一个超高的价格想吓走对方。没想到来人一口答应。最后,小汽车拉上葡萄快开走时,妈妈硬是过意不去,跑去多摘了几串更贵的品种塞给对方。这样一来,我们反而亏了。这就是我的傻傻的可爱的娘亲,不会做生意的庄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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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打开套袋,葡萄长得很好,爸妈好高兴)

5年前,就在宾川葡萄成熟的季节,我的爷爷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没能及时赶回去见他最后一面,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不过,我一直觉得他没有离开。他看得到,看得到葡萄带给家里、带给宾川的变化,看得到他的小孙女结婚、孕育下一代。

我曾经在青春的慌乱中对爱情和人生失望,从遥远的北方给古镇上的爷爷写信:“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到底能走多近?这个世界上有至死不渝的爱情吗?你和奶奶是吗?”至今我清楚地记得爷爷回信说:“我和你奶奶风雨一辈子,已经不会去想这些问题了,因为它们就是事实。永远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依靠有爱情、有阳光和希望。”

是的,就在我的家乡宾川,永远有那么一片农场,让我忘记烦忧和悲伤,永远看得到依靠和希望。总有那么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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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忘忧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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