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凡义:“团长”伯

1989-06-04 作者: 曾凡义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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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长”伯

--作者:曾凡义

文革初期,我下乡插队的那个大队,有一个人在部队当团长,据说还是个传奇式的人物,常听到队里人讲他的传奇经历。

出于对团长的景仰,我颇有几分慰籍,觉得自己“落难”的这个地方还不错,这里的山水还孕育出了这么大的一个人物,给荒漠的心田找到了一丝滋润。

插队不久,就遇上了“抢雨”,几十亩捆好的早稻要连夜运回堆成垛。我没有技术,就在禾场上给堆垛的人充当递“草头”(稻捆)的下手。

当熬到十点多钟的时候,突然听见队长与一过路人打招呼:“团长,回来了。”我蓦然一惊:这么个大人物怎么深夜回家?连小汽车也没有?

只见一盏忽明忽暗的马灯悠悠地向我们走来。好奇心驱使我立即放下“冲担”迎上去,一睹这个“大人物”的风采。

马灯向我们靠近了,“团长”已经走到我们跟前。禾场上的夜壶灯照的通明,只见提马灯的那个人身材矮小,瘦骨伶仃,佝偻着背,踏着“金莲碎步”从容不迫地走来。

渐渐走近了,借助灯光我仔细地端详,只见此人50 上下年纪,癟嘴巴,脸上爬满了蚯蚓似的细密皱纹,活像个干瘪的茄子。他穿一身退了色的、摞满补丁的蓝细布褂裤,油腻发亮的解放帽软绵绵的耷拉着帽沿。

我奇怪了,这是什么团长?这是一个典型的黏黏糊糊的农村小老头。从队长口里知道,原来他是从公社开了贫协代表会回来的。哪么,人们为什么叫他团长呢?

后来我终于明白了, 当地有一种戏谑的习俗,把被人看不起、又十分古怪的人都称“团长”,是“日巴团”(鬼打架)的意思。这里就有牛团长、马团长、王团长……我见到的这个就是马团长。这种习俗外地根本没有,是当地的一种独特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人们都喊他“团长”,他的大名倒少有人知。他家里一个瞎婆娘,拖着两个挂着绿鼻涕的胖乎乎的儿子,生活十分紧巴。“团长”身材矮小,一副干劈柴模样,肚子癟的能贴着背脊骨。有人说,如果在他的肚子上安根线,就着大风,能轻飘飘的像风筝一样放到天上去。

据说“团长”的母亲是个苦大仇深的老寡妇,而他又是一个姗姗来迟的“秋葫芦”,先天不足,小时候病的又苦,才落下这副尊容。

他原先有个结发妻子,个子很高,也很精明,看不惯他那蔫呼呼的样子,常欺负他。夫妻打起架来,“团长”总是睡在地下。解放后,贯彻婚姻法,那个老婆离婚走了。后来是他的舅父给他介绍了这个瞎眼婆,居然给他生了两个胖小子。

“团长”干活慢得出奇,像一根怏怏的老油条,却可以一天拖到黑。人们风急火燎地过“忙月”,他总是“三天卖两条黄瓜”,不紧不忙。他耕田从不挥鞭子,任牛的性子磨蹭。如果在牛屁股上放本书,如果他识字的话,保证可以不读断句子。人们都说他是“二十九上没得力,三十岁就下了阳”.他在队里拿末等工分也心安理得。

有一次,队长安排我和他一起打秋播田里的土坷垃。我扛着木榔头去约他,又不知道他的大名,出于对老人的尊敬,喊了一声“团长伯”,他咧开嘴,露出一颗颗稀疏的、像糊满黄豆粉的牙齿,“嘿嘿”地冲我笑了两声。大概队里从没有人这么尊敬的叫过他。

在田里,他慢条斯理地卷好一根喇叭筒,点燃后叼在嘴上,“初一一下,十五一下”,不慌不忙地敲着。由于牙齿稀,喇叭筒衔湿了半截,嘴里还不时掉下几滴涎水。我一厢田敲到了头,他一半还不到,我便回过头来帮他“突击”。只见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抡着榔头,心平气和,优哉游哉,连破棉袄也没有脱。我忍不住问道:“您的福气真好,这大秋燥的天气还穿得住棉袄?”

“嘿嘿,心静自然凉。”

“你就不能打快点?”我又说。

他又露出那令人恶心的黄牙,用沙哑的声音唸了一段顺口溜:“人民公社的活,慢慢磨。搞快了,奈不何;搞慢了,干部又嚼。”

我既为他大胆地发泄不满感到害怕,又为这生动的民谣所吸引。

“就不能快点搞完了歇会儿?”

“不成,日子多似狗毛,犁上解了耙上安,不怕你的精脾足。再说,你看我这副模样能快得起来吗?超过了转速,油就泵不起来了。”随着机械化的发展,这张干瘪的嘴里竟然吐出了几个新鲜词。

我把他仔细一打量,也不能全然怪他慢。他那两条没有腿肚子的直筒子腿,显然是发了“牛火”(血丝虫病)的,还没有我的大胳膊粗,扶着榔头,两腿还打颤。那腰才一“火口”粗,脖子就像干腊鸡子的胫项,几根青筋暴老高,这副鬼样子,你叫他怎么增大“转速”呢?从他的谈吐中,我觉得他对“慢”似乎有一种出神入化的见解,他说,“慢”和“忍”既是养生之道,也是处事的门道。做什么事都不能慌,不怕慢,就怕站,慢工出细活,一锹挖不成井。毛主席都说“饭要一口一口地吃嘛”,心慌不能吃热豆腐,你看那和尚道士,哪一个不是活大几十百把岁?诀窍就在这里。

“什么诀窍呢?”

“一是心静通神,二是无欲少愁。”

我今天算是遇上高人了,别看这个瘦骨嶙峋的干瘪老头,还满肚子的神思玄理呢。他的每句话仔细敲打,辩证味还很浓的,怪不得要我们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呢!

他不仅对“慢”有超人的见识,还具有偷换概念的诡辩口才。

记得有一次开夜工,性急的队长到秧田里数“秧个子”。别人都扯了一百多个,他才三十多个,“团长”常说“慢工出细活”,可他的质量又不好。队长发火了:“你这个团长,屎到屁眼门了也不慌,芒种打火夜插秧,你总是磨洋工。像你这样干活,挣的工分糊口也糊不上。”只见他坐在秧马上,慢吞吞地说:“你不要为我操心,你端的是一个碗,我也端的是一个碗……”有人讥笑他说:“人家碗里是鱼肉,你的碗里是菜羹。”“菜羹怎么啦?只要能饱肚子,吃了倒自在。你看那和尚尼姑吃长斋,哪一个不长寿?恶霸地主吃大鱼大肉,还不是被人民政府镇压了……”

“团长”演绎的这番吃斋长寿的理论,既阐释了养生之道,也多少影射了被群众怨恨的多吃多占的干部,说得秧田里的人个个如雾出重山,心里够滋润的……

打着打着,他又落在我的后面了。真是急死人,他还叫起了号子,打一下喊一声:“官出于民,嘿!民出于土,嘿!政府找我要,嘿!我就找你要,嘿!……”每“嘿”一声,榔头落一下,由于力气小,一个土坷垃还得“嘿”几下。

我虽然理解他的这种:“官出于民,民出于土”的谁养活谁的朴素逻辑,但他却不懂得社会大分工的道理,只从自己的利益角度观察世界,这就是农村三种人的思想境界吗?我从哪个方面来接受他的再教育呢?便说:“‘团长’伯,你这是不满的话,说不得的。”

“这话有什么不对?”他索性停下榔头振振有词地跟我辩论起来:“当官的不种田,不是农人养活,他吃个逑?农民靠什么?靠的是土,翻过来找它要,翻过去再找它要嘛。每次要我们卖粮不总是说‘林副主席要粮’、‘江青同志要粮’吗?就是这个理,到大街上摆着说,我也不会输!”

“团长伯”的这番歪理邪说,倒使我想起了“百家争鸣”时期的一场激烈的辩论。《孟子·滕文公上》有这么一个故事,战战国时农家的代表人物许行和他的学生都穿着粗布衣,打草鞋、织席子维持生活。主张“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自理炊事)而治”即人人必须劳动,虽国君也不例外。这一观念反映了古代社会农民的理想,却违背了 社会大分工的原则,前提是错误的。当时从我们插队的这个县走出的“儒家八派”之一的代表人物陈良(陈良是这个县的骄傲)谢世不久,可是他的两个高足陈相、陈辛却极力鼓吹许行的主张。孟子指责他们背叛了老师,以“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尔。”予以驳斥,并且指出禹疏通九河引流入海,八年在外,三过家门而不入,如此中国才可以进行农业耕种,即便他想亲自种地能行吗?孟子以社会大分工的原理驳倒了陈相、陈辛鼓吹的许行带有偏见的学说。“团长伯”肯定不懂社会分工,他的歪理是许行思想的延续,反映了农民朴素的绝对平均主义思想。固然有所偏颇,但对当时极左路线下的高压政治无疑是一种反抗性的发泄。当时正开展轰轰烈烈的“评法批儒”运动,大批孔老二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实际上这也是违背社会大分工原理的。然而我却不敢说。

我这个三等劳力与“团长”一起干活的时间多,日子一长,发现“慢”是他的整个生活基调。不仅走路慢,干活慢,所有的一切都能以“慢”概之。他说话慢,沙哑的喉咙像磨损发毛的唱片发出的声音,为了矫正他的口吃,就一字一板缓缓道来,却抑扬顿挫条理分明。他吃饭慢,每逢农忙集体派饭,对于他那半饥半饱的家庭生活无疑是一顿难得的美餐。他盛上一碗堆得像坟包的饭,斜倚在草垛边或蹲在树荫下,细嚼慢咽。稀疏的牙缝里,干瘪的嘴角边,挂满了如牛反芻的白糊糊。直到把干瘪的肚子撑得鼓鼓的,人们都下地了,他还躺在凉荫下哼哼唧唧。大伙见怪不怪,都怜悯他难得吃上一餐饱饭,只打趣地说他是有名的“饭后瘫”。他出工慢,人们都走了好一会了,才见他背着双手,佝偻着脊梁,踏着碎步,慢悠悠地走来。为此, 不知被罚了多少工分,他却依然故我,泰然处之。

他的生命总是遵循着一个固有的节奏,一个舒缓的,悠然的,如白云轻轻飘浮,如幽灵忽忽飘荡的节奏。像原始的柔软体操,像洪荒时代的轻音乐……但却是一种与“多快好省大干快上”的革命形势和劳动的健美体态极不协调的古怪的节奏。这种以“慢”为主旋律的悠缓的节奏,固然与他的身体素质有关,但更多的是农民在长期的吃“大锅饭”和分配不公的特殊环境中滋生的一种自我保护,自我安慰的惰性使然。也不排除他那种洞穿万物我行我素超然物外的无为心态。

在“革命形势”把人们催的风风火火、衔着饭跑的要命的紧绷的生活旋律中,“团长伯”的那种忙而不乱处变不惊轻歌曼舞似的劳动节奏,恰似京剧中大杀大打锣鼓喧天之后出现的如“苏三离了洪洞县”般的轻盈舒缓的小品,倒也别具特色。

他的谈吐虽然歪理十足,但也不乏闪光哲学和辩证逻辑,使我大长见识。有时我还跟他开两句玩笑。有一次,我盯着他那干瘪的身躯,突然想起他那两个拖着绿 鼻涕的胖乎乎的孩子,打趣地问:“你的孩子怎么不像你这副模样?”你说他怎么回答,只见他瘪嘴一歪:“嘿嘿,这叫‘破窑出好瓦’呢!”

他很不讲卫生,做水库时,人们都不和他同床共被。 他每餐吃饭后都不洗饭钵子,在那脏钵子里放上米就送去蒸。别人说他懒,不讲卫生,他说:“这米 一淘,就把元气淘走了,你们晓得个屁?‘吃的像龌龊,养的像骆驼’”他总是有一番理论。

有一次夜战割谷,他提着马灯在前,我拿着镰刀跟在后面。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住了脚步,轻声地自言自语地说:“哟,还有一条‘聋子’……”,我不知道‘聋子’是什么,凑过去一看,是一条土黄色的腹蛇,妈呀!我吓得回头就跑,一脚踏在田口子里跌倒了,手被镰刀划破了一个大口子。他听见“扑通”一声,见我摔倒了就过来扶我,一看见我手里的血,就说:“真没用,一条蛇把你吓成这样子。这倒也好,不用开夜工了。走,回去,我给你寻草药去。”说着,把扎在腰里的手巾解下来要给我包扎。我怕那脏手巾感染伤口,便脱下背心把手缠住了。

我回到宿舍一看,背心被血浸透了,疼痛难忍,又没有药,只好换了一条干净的手帕把手紧紧的扎住,等“团长伯”送药来。

真是等人嫌久,大约个把钟头后他才提着马灯从容不迫地走来,要是重伤准没命了。只见他将草叶放进瘪嘴里用发黄的牙齿慢慢地嚼着,涎水直滴。嚼好后用三个指头从嘴里掏出来搓成团,才叫我把手伸出来,解开手帕把药敷上后轻轻一按……一想起那恶心的涎水我的心猛地一缩,但有什么办法呢?

包扎好后,他索性不走了,和我拉起了家常。这药倒也见效,疼痛减轻了一半。我虽然嫌他脏,却打心眼里喜欢他。这个生产队除我之外大人小孩都不把他当人。有时候为点小事,有人“汹”到他的跟前,指着他的鼻子尖骂他,他也不发火,他也不能发火,连个半大孩子也能把他摔倒。然而,他总是用那沙哑的声音说几句听起来很俗、想起来却富有理性的话来对付,往往转危为安。

一次,本队有名的不讲理的张老大不知为什么与他吵了起来,拳头在他眼前晃来晃去,那五大三粗的身躯倒下去可以把他压扁,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像要把他一口活吞下去。围观的人都为他捏把冷汗,可他终于用“嘿嘿”的沙哑的笑声化险为夷。你猜他怎么说,只见他瘪嘴一歪,黄牙一露,“嘿嘿”一笑:“打得死老虎才算英雄,我是一根细草,牛脚都可以踩死,不过还有政府。你把我打伤了,正好,全家都找你要饭吃,我正养不活呢,嘿嘿……”这一招还真灵,张老大终于放下了拳头。

他的确是一棵小草,还是一棵衰败的枯草。我每想起这件事,总觉得他太窝囊,便说:“人家欺负你,你怎么一点骨气都没有,还有心思讲那些鬼话?”

他还是“嘿嘿”一笑:“这叫以柔克刚。我的拳头不行,还有嘴呢,嘴巴虽然慢,也还能嚼两句歪道理。凡事都不能急,拳头晃到鼻子跟前,也要脸不变色心不跳。毛主席都说‘敌进我退,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

怪不得要我们向贫下中农学习,“团长”随时随地都在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啊……

近墨者黑,和他相处的时间一长,不自觉地受到了感染,原来的火爆脾气也改了不少。他那种关于“慢”和“忍”的玄思,硬把我那“多少事从来急”的性情给退了一半火。

他这人心眼很好,没有报复心理。张老大是个“四清”下台干部,不久,开他的批斗会,“团长”是土改根子,当然地坐在主席台上。当那些积极分子和平时受过张老大拳头 之苦的人声嘶力竭伸手舞脚斗争他的时候,“团长”却稳坐钓鱼台,闭目合唇,默然入静,意守丹田,如僧道参禅,悟入了极境。当有人提醒他揭发张老大时,只见他“嘿嘿”地露出黄牙一笑:“大人不计小人过……”一副超然的神态。

五年后,我终于结束了“流放”生活。回城的那天,队长偏偏安排他给我挑行李送行。他一步一步地踏着,生怕踩死了路上的蚂蚁。我怕误车,催他步子放“稀”一点。他说:“急什么?误不了,保证你赶得上车。”

三里路走了把小时,一到车站,刚好班车进站了,他“嘿嘿”地笑着说:“我说误不了吗。我脚头慢,但我在家里就算好了,早点起身嘛……”

我佩服他也精通笨鸟先飞的哲学。

我上车坐好了,他用那粗糙的手拉着我的手说:“我还要嘱咐你两句话:“心静通神,无欲少愁”司机不耐烦了:“送客的快下车!”启动了马达,我搀着他慢吞吞地下去。

车子开动了,我向他挥手告别:“谢谢你,‘团长伯’!”

去年,我因公回到故地,去拜访他,想不到他已于10多年前仙逝。接待我的是两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说他是九月重阳死的,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那“牛火腿”肿的有大腿粗。弥留之际还很清醒,还沙哑着喉咙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世道慢慢地变好了,我也要走了,你们悠着点,不要声张,把我拖到山一一上一一去……”

在缓慢的节奏中,他两手一撒,默默地合上了眼睛。我估摸他享年也有七十来岁吧。

我来到他的墓地,只见满坟衰草在悠悠的南风中轻盈地摇晃着,就像他那干瘪的身躯在田野中慢悠悠地晃荡。我在心中默念着:“‘团长伯’,我从你身上学到了许多书本上没有的做人的道理,这就是我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唯一的最大的收获吗?”

2013年 7月27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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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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