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凡义:大清蟠龙邮票--一枚沉积家族历史的化石

1989-06-04 作者: 曾凡义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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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蟠龙邮票

--一枚沉积家族历史的化石

作者:曾凡义

我有一张深绿色的蟠龙邮票,构图精美典雅,主图中那条“团花曲蟠”的龙张牙舞爪腾云驾雾活灵活现甚是可爱。据说这是大清邮局脱离海关,光绪皇帝御准开办“大清邮政”以后第一次正式发行的邮票,它是中国邮票史上首次由皇帝御批的邮票。

不论这枚邮票在邮票史上意义多么重大,经济价值多么高,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经历了从清朝末年到文化革命的历史动荡,见证了一个没落家族辛酸而痛苦的衰变过程,伴随着我从少年走到老年,是我继承和保留的曾氏家族的唯一遗产。

我是怎样得到这张邮票的呢?说起来话长。1954年,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隔壁一个读初中的“孩子王”已开始集邮了,他经常向我们索讨家里信封上的邮票,周围如我辈的孩子们为了讨好他,常向他“敬献”邮票。那时,我有几个哥哥姐姐在外地工作,寄回的家信封套上有些花花绿绿的邮票,也揭下来巴结他。不过,他也常给我们讲一些集邮知识,什么纪念邮票、特种邮票、普票,什么“稀者为贵”等等。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他本是为了炫耀知识,却无意识地扩大了我的眼界,培养了我这个以后与他分庭抗礼的“异类”。我想,你能集邮,我不能集吗?为什么将那些挺漂亮的邮票白白给你?加上我从小就爱好美术,对邮票上那些美丽的风景、图案十分痴迷,从此,我就自立门户,开始将家里信封上的纪念邮票揭下来夹在笔记本里,也找同学们要几张,我的邮票也逐渐多起来了。

由于我迷上了邮票,眼睛对邮票特别敏感。有一天晚饭后,我和哥哥妹妹正伏在堂屋的方桌上做作业,一向威严的父亲一改常态,竟坐在了我们的旁边。只见他从衣袋里掏出了一个中间有一条粗红杠杠的白纸信封,我眼睛忽然一亮,发现了信封上有黄、绿两枚正方形邮票,但我不敢声张。父亲居然破例,很温和地和我们聊了起来,指着信封说,这是我们没见过的祖父在病中写给当时在保定陆军学堂读书的堂伯父的信,并唸给我们听。信是用骈体文写的,尽是对偶句子,我们小学生基本听不懂,我只记得两句话“面容皮肤皆枯槁,仅有须眉幸保全”。父亲说,这是一封“托孤”的信,目的是对我们进行家庭传统教育,但我全然听不进去,心里只想着那两枚邮票,盘算着如何把它搞到手。不过,从父亲所介绍的“家史”中也初步了解了我们这个家族不幸的变故。

祖父大概出生于1850年左右,正是鸦片战争割地赔款的时期。他是一个补廪秀才,一生教馆授徒,写得一手好字和文章。家里有几栋大房子,乡下有不少课田,属县城里的大户。膝下一子曾庆霖也是秀才,成人结婚生了三个女儿后,于30 岁左右不幸染病去世。旧社会重男轻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第二年一口气纳了两个妾,其中一个叫王秀翠的翌年生了我的父亲,另一个生了一个女儿,是父亲的妹妹。老年重得子,就像天上掉下了一个“宝”。可是,这个实际上是我的祖母的王秀翠是人贩子从多宝骗来卖给祖父的有夫之妇。没有不透风的墙,夫家知道后就到县衙门告状,并邀集人要抢回孩子。祖父家里有钱,出了不少银子买通官府,最后县老爷将妇人判回原婆家,不到一岁的孩子留给了祖父。有了延续香火的子嗣,祖父也心满意足了。

祖母王秀翠是一个如祥林嫂般的苦命人,回到多宝后不久丈夫去世,改嫁到岳口附近农村。不几年,这个丈夫又死了,再次改嫁到陈家场熊家岭,在熊家生了三个儿子。解放前祖母曾到我们家来找过儿子,但父亲封建观念严重,认为庶出不光彩,拒不相认,还是母亲招待打发。1949年,祖母在风烛残年中离开人世的时候,仍然念念不忘天门的这个亲骨肉,反复叮嘱熊家的几个儿子,一定要到天门找到他们的哥哥。熊家的大儿子熊元华,即我的大叔叔,解放初期从部队转业回来后到城关找到了我们这一家,实现了祖母的遗愿。以后我们就经常来往了。这是后话。

祸不单行,当父亲不到一岁的时候,祖父得了“足疾”(脑溢血中风),半身不遂,眼看自己不能将孩子抚养成人,于弥留之际给在外地读书的颇有造就的亲侄儿、即我们的堂伯父写了这封“托孤”的信。

堂伯父叫曾慕唐,生于1882年,前清秀才,后考入当时的最高军事学府保定陆军军官学堂(蔡锷、叶挺都是这个学堂毕业的),毕业后曾任过江西水上公安局长,荆门县民政科长。他比父亲年长27岁,牢记我祖父的“托孤之重”,把我父亲当做亲弟弟,父亲成人后就将其带到荆门当上了民政科员,使父亲也走上了为国民党效命的不光彩的路。

堂伯父50来岁就解职回家享起了清福。但好景不长,1939年,日寇占领了县城,就将这个在当地颇有“名望”的绅士“请”出来当了维持会长。2月19日上任,3月3日,他和几个绅士到北门儒学祭孔,走到北门照墙街附近被人暗杀了,在县城激起了轩然大波。当时有人作了一幅戏谑的对联,作为笑谈在茶馆酒肆广为传诵,联语曰:“会长已归天,只牵连十几个秀才,为肉空往北关庙;小民知感恩,因豁免廿七年田赋,拈香叩谢南面王。”因为维持会长上台时,为笼络人心曾布告“免除县境钱粮一年”;“南面王”是骂日本鬼子,我国历代帝王都是据北面南称王,“南面王”则是以南面北,自然是大逆不道,影射日本侵略者对我国土的野蛮践踏侵占。对联的讽刺意味和反抗性都很强,日本鬼子难得看懂。

当时,人们对这个会长有褒有贬,褒者说他是个人才,有学者风度;贬者说他不该当汉奸。虽然只搞了不到一个月,即使是被逼迫违心就范,但汉奸的罪名是抹不掉的;与不愿出任伪县长而吞金自杀的周恭运比较起来,更显得没有民族气节。周恭运,城关人,前清拔贡,曾当过小京官,1912年任过南京教育科长,后辞职回家从事教育事业。维持会长被击毙后,日军要挟他出任伪县长,周力辞不就。日军拘捕了他的长子和次媳做为人质,他自知不顺从日军难免杀身之祸,于重阳节吞金自杀。

堂伯父虽然只当了不到一个月的维持会长,肯定还没有干多少丧天害理的事,可是在解放后的历次运动中,曾家的后人却背了几十年黑锅。

信封上那两枚邮票把我的心弄得痒痒的,但不苟言笑、使我们望而生畏的父亲常将信装在上衣口袋里,我不敢贸然下手,等待着机会的到来。

机会终于来了。一天,父亲外出做客,晚上醉醺醺的一回到家里就躺在床上鼾声如雷了,棉袄盖在被子上。我待四周无人,偷偷地溜进房里,轻手轻脚地从棉衣口袋里搜出了那个信封,迅速将那两枚邮票揭下,然后将信封复归原位。由于时间仓促,加上缺乏集邮知识,使邮票的品相有所破坏。

我得到了两张清朝邮票,别提多高兴了,但我却秘不示人,夹在笔记本里偷偷地欣赏把玩。要是让“孩子王”知道了,他肯定要胁迫我交出。我开始瞧不起他们了,因为他们绝对没有清朝邮票。两年后的一天,我从《湖北日报》上看到一篇文章,说一个中学生有一枚清朝的龙票,是我国最早的邮票,有人用三只金星钢笔与他交换都不答应。当时“金星”笔是很贵重的,由此我认为我的这两张邮票一定价格不菲,更洋洋得意了。此后,我那小小的集邮册成了我的贴身之物,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初中后到外地读书,也将它存放在箱子底下。在学校交了一些邮友,扩大了邮识范围,还经常交换邮票,邮册也更丰富了。可是,不知怎么搞的,一天我偷偷地翻阅邮册,发现那张黄色龙票竟不翼而飞了,我翻遍了箱子里的所有的衣物杂什也没有找着,估计是哪位邮友趁我向他卖弄邮册时下了手。我像丢了宝贝似的好些日子魂不守舍,从此,将邮册裹了又裹锁在箱子里再也不给任何人看了。

我这个出身不好的人是肯定不能上大学的。不久,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爆发,自然成了第一批知识青年乖乖地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枚蟠龙票也伴随着我流放到了农村。文革是史无前例的毁灭文化的大灾难,邮票也登录了“封资修”的黑榜,不少有成就的集邮者被打成“里通外国”的反革命,人们谈“邮”色变,我也死了集邮这条心。然而,我却不忍心销毁这本邮册,特别是那张沉甸甸的蟠龙票,因为它蕴含着这个家族我所不知的一段由盛而衰的历史,还残留着未曾谋面的我的祖父温馨的指纹。还联系着那个生下我父亲后就在一场官司中生离死别,杳无音信,和我有着血缘关系的苦命的祖母……每当我一人独处的时候,就偷偷地拿出这张邮票,让想象的羽翼在家族亲人悲欢离合的漩涡中扑腾,耳边似乎回响着年轻的祖母抛弃亲生骨肉被人架走时一步三回头的撕心裂肺的呼号……

革命一步步“深入”,风声愈来愈紧,大队红卫兵经常对“四类分子”和有“问题”的农户抄家批斗,凡有“封资修”之嫌的书画、文物甚至家具都收缴烧毁。知青点也不平静,也有个把出身成分好、靠打小报告拍马溜须以求“进步”的“狗仔”,我和他面和心不合,随时都有闹翻的可能,万一他想对我这个无产阶级的“异类”下手抄“家”那就大祸临头了。我的箱子底下不仅有邮册,也有为练习写作记了8年的不可能没有“资产阶级情调”的几大本日记,还有孩提时收集的香烟盒里的水浒108将画片,这些都是不能见天日的定时炸弹。在那些恐怖的日子里,我日夜惴惴不安,经过反复权衡,断然决定全部烧毁,以免惹火烧身。

一天,轮到我提前回家做饭,灶里升起火后,关好了厨房门,然后打开箱子拿出了邮册和日记等一大抱东西。我坐在灶门前,含着眼泪,用颤抖的手将一本本日记和一张张画片投进了火红的灶膛。那熊熊的烈焰像野狼血红的舌头舔舐着一页页洁白的日记和一张张精美的画片,我的心像被烙铁炙烤般的痛苦。

正当我打开邮册,将蟠龙邮票看上最后一眼准备投进灶膛时,眼前窜动的火舌忽然幻化成一个披头散发呼天抢地的女人紧紧搂着怀里的婴儿与人争夺撕扯的惨景,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手痉挛地一抖 ,邮册掉到了地下……我终于没有烧掉这唯一能引起我对亲祖母回忆与想象的遗物,将邮册又偷偷地放回箱子底下,锁得牢牢的,但忐忑不安的心仍然不能平静。

在一个星月无光的夜晚,我悄悄地揣好用塑料布包了一层又一层的邮册,借故拉肚子外出,将邮册深深地埋在了一棵奇形怪状且易于辨认的松树底下,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

不久,那个积极分子招工走了,知青点里安全了一些,我仍然不敢把邮册挖出来。直到粉碎“四人帮”后,我这个“另类”才有了招工的机会,当我把行李准备好后,悄悄地来到了山上,挖开土取出邮册。由于地势高朗干燥,加上包裹严密,虽然整整埋了五年,竟毫发未损。在灿烂的阳光下,我打开邮册看见那张蟠龙票时,依然鲜绿发亮,那条七缠八绕的龙吞云吐雾,生机勃勃……

此后,能大胆地集邮了,现在已是邮品盈箱琳琅满目。但是,只要一见到这张蟠龙票,就勾起我无尽的思念……

(写作时参考了《天门县志》等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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