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凡义:恩师刘孔淑

1989-06-04 作者: 曾凡义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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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师刘孔淑

--作者:曾凡义

步入老年的门槛,一切曾经企图出人头地的上进和追求事业的执着,顿然像一块从火红的炉膛里夹出来的烙铁,在冰冷的地上慢慢地冷却平静。那一缕缕蒸腾的白雾如神奇的鼠标,在回忆的荧屏上捕捉昔日的斑斑印痕。

读书人最爱回忆的是老师。在我短暂求学生涯的师长中,有解放初期因师资严重缺乏滥竽充数者误人子弟者,有从旧社会过来具备一定学历却无真才实学的平庸之辈,也有少数深谙“传道授业解惑”之道,既严格又亲切的佼佼者。刘孔淑老师就是一位有创造性的教学能力且诲人有道,令我一辈子难以忘怀的恩师。

1959年,我进入武汉地质学校机专102班,教语文是一个35岁左右的女老师。她上第一节课就给了我一个较深的印象。自我介绍时,她在黑板上十分潇洒流利地写下了如龙飞凤舞的“刘孔淑”三个字,特别是那个“孔”字极具动感,像三个“口”字缠绕在一起,如一只奔腾的狮子,这可能就是古人所说的书画同源吧。想不到这位语文老师还是一个书法家,顿时令我肃然起敬。

她用标准的普通话讲课,特别是范读课文,声情并茂,之于广播电台播音员的朗诵水平有过之而无不及。对于我们这些从县城来的从未听过高水平老师讲课的学生真是大开眼界,看到了井底之外浩渺的天空。

她不仅语文分析课讲的好,十分注重基础知识的落实,讲作文更是高人一筹。她不是泛泛地进行作文指导,而是告诉我们在语言基本通顺后要注意“点子”的运用,即从独特的视觉进行构思,在此基础上谋篇布局。这是我们原来的老师从未讲过的,使我这个写作功底较好却正在提高的路上摸索徘徊的学生茅塞顿开,知道了文章贵在有个性有特色。在语言的运用上她强调不要花里胡哨堆砌辞藻,要善于用平淡的语言组合成有“嚼头”,有“弹性“的句子。这也是我从未听说的,是他将我们带进了写作的大观园。

在她的熏陶下 我的写作水平有了质的飞跃。有一次她出了个“评介《英雄列车》”的作文题,这是写书评,是议论文。我展开想象的羽翼,不按常规出牌,以疑问和惊叹开篇,然后层层剥笋,夹叙夹议,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刘老师大加表扬,在作文本上批了“侃侃而谈,娓娓动听……”并在课堂上作范文介绍,指出文章的成功之处就是不落俗套,能独辟蹊径地构思。

一次,她在班里开展赛诗活动,要求每人创作一首诗参赛。我来自农村,有一点生活基础,就利用刘老师所开启的较灵活的思维方式写了一首反映农村新面貌的叙事诗《铁牛姑娘》,又受到了刘老师的赞赏,被评为第一名。两年后我将此詩改成“表演唱”,由天门城关文工团谱曲表演上了湖北电台。天门文化馆还印成“演唱资料”下发到各乡镇。这是我第一次发表作品,刘老师功不可没。

刘老师“欣赏”我的“才气”,将我推荐到学校广播室担任业余编辑和班刊主编,使我在社会实践中得到了锻炼,对以后我痴迷于写作起了引路的作用。刘老师教我们不到一年,就换了一个年轻而平庸的女老师。不然,还可以多学点知识。

1961年,国家经济发生了严重的困难,学校将一、二年级的县以下的同学统统下放。

50多年来再也无缘见到刘老师了。但她给我补充的那些文学艺术的能量让我在以后的教学和文秘工作中受用了半辈子。她传授的独特构思和语言锤炼的技巧如果靠自己摸索不知要走多少弯路,花费多少时间。可见一个好老师的作用多么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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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水思源,我经常想起这位恩师,估计她有80多岁了,如果身体好的话,应该还活着,正在享受退休后的天伦之乐。可是,该死的电脑竟让我从网上捕捉到了她早在文革初期就死于非命的信息,我如五雷轰顶,不禁潸然泪下。

我是偶然地在网上看到原武汉地校周殿芳先生的一篇文章,谈到了刘孔淑之死,同时也知道了刘老师的经历。刘老师于解放前毕业于武汉大学教育系。武汉临近解放时,她为了留在武汉奉养老母,未婚夫独自去了台湾。这些问题本来早就在肃反运动中交待清楚,但文革一开始,就将她诬蔑为“潜伏特务”揪出来,与校长等当权派一起批斗,还炒了她的家,办了一个展览。当学生把她押到现场,目及了那最抢眼的在空中摇曳的珍珠罗蚊帐以及摆满一大圆桌的全套金银餐具时,她震慑了,绝望了。痛楚于自己累及家人,当晚,趁人们敲锣打鼓迎接“红宝书”人去楼空之际,用小楷工工整整地写了一封致最最敬爱领袖的绝命书(因为文革前,她曾作为文教战线的精英在武汉体育馆受到过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接见),端端正正地置于书桌上后,将瘦小的身躯悬吊于16栋单身宿舍壁柜门上自杀身亡。

当时,她只40出头,还可以培养多少学生啊!

看到这里,我泪眼模糊了。刘老师啊,你指导我们写作的灵心慧眼难能可贵,可你政治上的幼稚实在可悲。你多么糊涂啊,既然决定去死,还给什么伟大领袖写效忠信呢?他亲手发动的这场革命,能由于接见过你一次就能放过你这个“潜伏特务”吗?但转念一想,觉得刘老师的痛苦太深了。写绝命书的目的是向造反派表明自己的清白,证明自己不是畏罪自杀,以免连累家人。人到死还要给自己装潢门面,扫清“连坐”的死后障碍,不敢说一句真话。封建社会的志士尚可以大义凛然慷慨赴死,文革期间的中国知识分子死到临头还要拍马屁献忠心,多么可悲啊!

50余年来,刘孔淑老师那和蔼慈祥的音容笑貌,那燕语莺簧般的琅琅书声,那如行云流水的连珠妙语,不时地在我脑海耳际浮动。而我用高科技手段捕获到的竟然是如此悲惨如此骇人听闻的信息,匪夷所思啊……

刘老师啊,你的在天之灵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你的万千桃李中,居然还有一个聆听过你的谆谆教诲,得到过你的无私真传的弟子还在偏远的山乡,面对浩瀚的苍穹,遥寄沉痛的感激的哀思。如果你天上有知,能对你痛苦流血的心带去些许的慰抚吗?

2013年7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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