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凡义:我有一个祥林嫂似的祖母

1989-06-04 作者: 曾凡义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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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祥林嫂似的祖母

--作者:曾凡义

鲁迅先生笔下的祥林嫂是遭受封建礼教残酷迫害的中国妇女悲惨命运的典型。我的那个未曾谋面的苦命的祖母与祥林嫂有着惊人相似的遭遇。

我的祖父于咸丰二年(1852)出生于天门县城一大户人家,名曾宪飞,字一飞,人称一飞相公,清末廪生,终生教馆。他家境富裕,县城有房屋四栋,乡下有课田百亩。可是老运不好,独子曾庆霖,清末秀才,结婚生了三个女儿后于30岁左右不幸染病去世。

晚年丧子乃人生大不幸。为了延续香火,祖母汪氏积极支持祖父纳妾,于光绪34年(1908)一下子纳了两个妾,生我父亲的那个妾却是人贩子拐骗来卖给曾家的。

这个实际上是我祖母的妾名叫王秀翠,多宝人,生于光绪16年(1890),17岁时嫁给当地一小康人家。一天,湾子里来了一个卖京广杂货的货郎担。农村不像城里高门大户那般闺门深严,本来还是一个孩子的她也和湾里的妇女一道围着货郎担子转悠,挑选针头线脑。也是神差鬼使,不经意间发现担子上还有花花绿绿的糖果;也怪她嘴馋,买了一颗糖。谁知吃下这颗糖后竟神情恍惚,失去了自我控制能力,不自觉地跟着货郎担子走了。原来这个货郎是被人们称为“摸糊子”的人贩子。

王秀翠模模糊糊地跟着货郎走了很远来到京山的永隆河,上了通往天门的木船。人贩子都有一个运作的网络,很快就卖给了曾家。多宝夫家发现新媳妇突然失踪了,急得到处寻找,却杳无音信。

事也凑巧,不久,夫家一个佣人乘航船到天门办事,当他站在船头观赏两岸风景的时候,偶然间发现码头边一个洗衣服的女人酷似他家的少奶奶。但他不敢造次,匆匆回去向主人报告了这个消息。

为了调查清楚,就安排这个佣人扮作圈乡的货郎到天门查访。这个“货郎”走街串巷,历尽千辛万苦,历时一个多月终于找到了少奶奶的下落。于是夫家一纸“买卖良家妇女”的诉状递上了公堂。曾家买卖人口, 属理亏的被告,“少奶奶”回夫家是没有疑问的。但“少奶奶”已身怀六甲,曾家要的是孩子不是小妾;当时任天门县库总管的祖父胞弟曾亮卿便拿出大把银子买通知县荣老爷,作出了如下判决:妇人回原夫家,如若生下男孩归曾家。

几个月后,到了光绪35年(1909)正月,王秀翠生下一个男孩,就是我的父亲。那时候男孩都是很宝贵的,自然不愿意给曾家;但县衙门的判决文书又不能违拗,于是对外声称生的是一个女孩。消息传来,曾家认为有诈,就派佣人曾仁林扮作要饭的叫花子去进行查访。曾仁林不辱使命,走村串户进行摸底排查,终于搞清楚了真相,一纸“隐瞒真情不遵判决”的诉状加上白花花的银子又送上了荣老爷的公案。荣老爷当即下令,由县衙役和曾家人组成的依法索讨孩子的队伍乔装打扮悄悄地来到了多宝。王秀翠家猝不及防,曾家顺利地抢回了孩子。据说快马回到曾家时,裹着孩子的一件皮袍子全部屙湿了,可见孩子尚在襁褓之中。

曾家有了延续香火的子嗣,自然心满意足了。可是王秀翠这个苦命的人在经历悲天抢地的失子之痛后不到两年丈夫又暴病而亡。爱财如命的公公历经两场官司,最后落得人财两空,认为这都是媳妇惹的祸。为了挽回经济损失并出这口恶气,将王秀翠以50块银元卖到了汉江边的黑流渡一户农家。

改嫁到黑流渡后,小夫妻男耕女织倒也和谐。可是好景不长,不知是我的祖母生就“克夫”的命抑或是天灾人祸,还来不及生下一男半女,这个丈夫又一命呜呼了。幸好这家的父母还比较开通,见她历经几次婚姻变故,尚不到30岁年纪,不能终身守寡,便将她当作自己的女儿再嫁给不远的陈家场熊家岭的熊家。

熊家的这个丈夫老大无妻,娶了王秀翠后自然百般疼爱,夫妻俩耕种几亩薄田,打发着并不宽裕的日子。1922年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元华,也就是我们的大叔叔。以后又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即二叔、幺叔。当三个儿子陆续长大,尚未迎娶媳妇的时候,这个丈夫又因病去世。可怜的母亲带着三个孤儿勤扒苦做,好不容易将他们抚养成人,娶了三房媳妇。这时已到了1940年代,我的这个祖母也老了。

人老了更思念亲人。虽然在熊家生了三个儿子,但我的父亲毕竟是她的头男长子,自从那场官司被曾家抢走后,几十年来一直没有音讯,不知是死是活。祖母思子心切,于1948年长途跋涉来到天门曾家寻亲。可是父亲封建观念严重,认为庶出是背在自己身上的一个不光彩的包袱,拒不接见。还是我母亲比较开通,招待了一餐饭后打发她老人家走了。可怜的祖母凄然地离开了曾家后,再也没有见到这个生下不到一个月就被人生拉硬拽抢走的儿子。

父亲不认祖母,除了封建意思外,家里一连串的不幸遭遇和长期的孤苦伶仃的生活形成了他孤僻冷漠和缺少亲情的性格。父亲不到两岁时,祖父因脑溢血中风去世,不到五岁祖母汪氏也撒手西去。他是跟着嫂嫂即曾庆霖之妻长大的。据说这个嫂嫂对他很刻薄。在缺少母爱的环境里长大的父亲自然就养成了一般孤儿普遍具有的古怪性格。

据大婶娘(熊元华之妻)介绍,祖母的晚景很凄惨。当时她依附于二叔叔家,二婶娘为人很尖刻,1949年冬天祖母去世前一双手冻烂了,看得见骨头。祖母于弥留之际将三个儿子叫到跟前,含着眼泪再三叮嘱一定要到天门找到他们的亲哥哥。就在这一年的冬天,命运比黄连还苦的祖母在经历了人生的多种磨难后怀着对亲生骨肉的不尽思念,默默地离开了这个冷酷的世界。

熊元华以后参加了解放军,1952年转业回乡。为了了却祖母的心愿,赴天门寻亲了。一天,他穿着一身黄军装,骑着一匹马来到了县政府所在的那条街上,见一位40多岁的妇女正蹲在门口洗衣服,便下马打听。真是无巧不成书,洗衣服的正是我的母亲。这下子,本是至亲骨肉却由于封建法权残余而老死不相往来的两家相认了,终于架起了沟通亲情的桥梁,却是在祖母死了的三年之后。当时父亲在松滋县工作,如果他在家的话,会不会拒人于门外呢?

以后我们两家就经常来往了。1950年代,姐姐曾云娥在岳口银行工作,与他们比较近,常有来往。

我到熊家岭去过两次。第一次是1961年暑假,为了打发饥馑的日子,母亲给了我一点十分菲薄的礼物,我便和姐姐的孩子鞍钢一道去玩了一个星期。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里土地沙化十分严重,据说是汉江溃口形成的。走在路上软乎乎的,浮沙埋过脚踝。湾子不大,大概有20来户人家,门前的禾场全部扎着篱笆种上了菜。我们主要住在大叔叔家,他家一个儿子叫雨亭,六岁左右。我每天晚上乘凉时都给他和鞍钢讲故事。我们也到二叔、幺叔家吃过饭,二叔有几点麻子,有一个女儿叫虾桂。三叔当时只有30岁左右,人长的最帅,三婶个子较大,一个儿子叫木二。当时生活很苦,几乎每天吃的都是高粱粑粑。

第二次到熊家岭是1972年去看望下放到那里的父亲。没想到拒不认生母的父亲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居然打破门伐观念放下架子投靠了同胞兄弟。

1971年是个黑色的年头,据说是林彪借口搞战备,大搞人口疏散,将“有问题”的城里人赶到农村去。我们的家庭肢解了,母亲和三哥曾繁信下放到曾家嘴,父亲到了熊家岭。我于1966年9月就被作为知识青年投亲靠友到了京山永兴。

我当时很思念父亲。年轻人到农村锻炼问题不太大,而父亲当时已是62岁的老人,他受得了吗?于是我在水利工地请了假,到天门后借了一辆自行车来到了熊家岭。还好,由于大叔叔是大队干部,给予了一定的照顾,白天看守一下地里的庄稼,要是下放到其他地方是不可能有这么好的条件的。我在那里歇了一晚,好像是在大叔叔家吃的饭。在那里遇到了还只读小学四年级的大叔叔的小儿子熊衍彪,同时得知雨亭在一次捞猪草时不幸淹死了,对这个有较深印象的孩子的亡故我也感到很伤心。这次印象最深的是那里烧柴奇缺,天不亮人们就去大路上扫树叶,有的还到潜江去拖石油的下脚料即沥青之类的东西做燃料。

从某种意义上说,还要感谢这次人口疏散,否则父亲如果一直处在顺境之中的话,他是不会改变顽固的封建观念来到他认为不光彩的母亲改嫁的地方生活的。

父亲并不是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只不过他将亲情深深地压抑在心底不轻易向人表露, 他的内心深处也有对亲人深沉的思念和倒海翻江般的痛苦。他弥留之际,那口气如悠悠的游丝,微弱的生命之火久久不能熄灭。刚好在大叔叔偶然来到我们家的那天晚上安然地离开了人世,难道这是上天安排的吗?

父亲晚年由于轻度中风,半身不遂,一条腿残疾,成了一个不受欢迎的人。母亲、大哥、墨哥都倾向于他到乡下住,于是与我商量;我本来有一些想法,但怜悯父亲的处境就勉强接受了。大概是1982年左右来到永兴我们家的。那时候我们的生活也很苦,我在公社工作,每月工资只有37.5元,家里是半边户,还种几亩田,孩子们都很小,对父亲的照顾也不是很周到。父亲在我们家大概住了三年多。因为行动不便,成天坐在椅子上看书、听收音机。有时候与隔壁的一个跛老头一起去赶永兴镇看花鼓戏,到餐馆里喝点肉汤,这就是最好的享受了。由于两个都是跛子,赶一回集总得大半天。他常想回天门看看,母亲总是以种种理由拒绝,可怜一直到死,也没有再见家乡一面。对这一点我是很有想法的。

1984年农历二月,父亲病倒了,天门的亲人都来看望,广东的小哥也回来了,他在这里住了几天,可父亲总是不断气。小哥给父亲做了身体检查,对我说,父亲的病主要是经常不活动,消化道出了问题,解黑色的大便就是带血。他是医生,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病因,我们更本不懂。小哥假期有限,已回了天门。就在小哥离开后的第三天,父亲的病严重了,早晨我请来了医生给父亲看了一下,医生说没有治疗的必要了,意思是准备后事。

医生还没有走,大叔叔和一同伴突然来到我们家,据说是卖老鼠药到永兴来的。父亲见到亲弟弟来了很高兴,还能躺在病床上与他们交谈。我见父亲问题不太大,就到公社上班去了。晚上回到家里,到病床前看望父亲,安慰他说:“您安心养病,这么大年纪了,儿孙满堂,死也没有遗憾了。”

我给他喂了一点药后就回房睡觉了,说也奇怪,觉得天气很闷热,烦躁地总也睡不着,还听见远方的狗不停地叫,我当时却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预兆。下半夜我睡着了……

天刚亮,大叔就喊我,说父亲已经走了,这下我才慌了神……

父亲病了半个多月,迟不走,早不走,大叔叔一来就默默地走了。说明他是在思念这个亲人啊……由此可见他的感情是复杂的,内心充满着对给予他生命的苦命的母亲和几个同胞兄弟的思念。

父亲在临死之前想过他的母亲吗?他不到一岁就离开娘怀,至死没有见过第二面,对这个不可能有感官印象的多灾多难的母亲,他在离开人世之前难道就没有一点思念之情吗?难道就不对自己不认生母的冷酷无情而懊悔吗?

实际上祖母比祥林嫂的命运更苦。祥林嫂只改嫁两次,祖母却是四次失去丈夫。祥林嫂的阿毛被浪叼走了,祖母的“阿毛”也被封建礼教这只更凶恶的狼叼走了,一直到死也没有见过第二面。祥林嫂死在风雪交加的除夕之夜,祖母死在双手冻烂能见白骨的饥寒交迫的冬天……可惜我没有鲁迅先生的水平,否则可以写出一个比祥林嫂更感人的祥林嫂。

对祖母苦难的一生是从母亲及大叔夫妇的只言片语中有了一个不完整的印象,这次与族人们聚会,那些知情人又并凑了很多回忆,祖母逐渐在我脑海里形成了一个鲜活的人物,加上合理的假设联缀撰成此文,以祭奠不知是否还在天国徘徊顾盼着人间骨肉子孙的祖母……

2013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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