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凡义:邮缘

1989-06-04 作者: 曾凡义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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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缘

--作者:曾凡义

同道们常常羡慕我拥有不少建国初期的老纪特票,却不知道正是这些五彩斑斓的方寸之物曾牵引出一缕缕美好而苦涩的情缘。

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初期,我正读初二。我们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女教师。她叫吴新明,高挑的身材,文静的气质,两条又粗又黑的发辫,一双秋水般明亮的眼睛。讲课的时候,脸上总是荡漾着微笑,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伴随着轻盈的手势如行云流水,能使一节节枯燥的数学课妙趣横生,使我们陶醉于神秘而美丽的数学王国。

一天放晚学后,我做完了作业,正伏在桌子上临摹邮票上的风景。不料,吴老师映着橘红色的夕阳款款地踏进了我们那陈旧而破烂的屋子。衣着寒酸的母亲和我面对着光彩照人,端庄秀丽的年轻女教师,顿觉蓬荜生辉。

老师并没有检查我的作业,似乎对我贴在笔记本上的花花绿绿的邮票很感兴趣。她拿过笔记本,翻了几页后说:“哎呀,好好的邮票都叫你折腾坏了。”

我那时根本不懂集邮,只因为爱好美术,常将家里信封上那些美丽的纪念邮票揭下来,用浆糊贴在本子上,作为临摹的范本。

我不解地望着老师,吴老师指着一张邮票说:“ 邮票是一个国家的名片,集邮是一种很好的文化活动。既可以丰富知识,还可以陶冶情操,传递友谊。”她还给我讲了如何搜集邮票,保护邮票品相,编套上册等等。

这哪里是家访,好像她对集邮十分 在行,简直是给我上了一堂集邮课。

没想到小小的邮票还蕴含着如此丰富的内涵,使我跳出“井底”,看到了井外浩瀚的蓝天。

我开始珍爱邮票了,将那粘贴着的邮票重新进行了处理,按照老师的指点编套排列。说也奇怪,自那以后,吴老师不时到我们家走走,尽管是家访,每次都给我讲一些有关集邮的知识,我又知道了邮票的发展史,还有什么小型张、小全张、首日封等等。

但使我疑惑不解的是,吴老师为什么总爱对我谈邮票呢?

大概是1959年6月的一个下午,吴老师又来到我们家,还带来了她的一本邮册。那是一本十分精美的邮册,里面嵌着许许多多我从未见过的中国邮票和外国邮票,简直像一只只五彩缤纷的蝴蝶,如似锦繁花,令人目不暇拾。正当吴老师兴致勃勃地给我介绍邮票的时候,我大哥拖着一辆板车回来了。大哥是离县城30公里的一个小镇上的中学语文教师,被打成了右派,这次是来县城拖南瓜的。他虽然在改造中拖得又黑又瘦,但20多岁的知识分子仍然是一表人才。通过母亲的介绍,吴老师和大哥很礼貌地握手,谈吐都很文雅。

以后,由于吴老师仍然时不时地到我们家来走访,曾与回家休息或者拉菜的大哥相遇过多次,时间一长,竟成了十分熟稔的朋友。他们经常在一起交谈,谈文学作品,也谈邮票。虽然我似懂非懂,却觉得很新鲜。

半年后,大哥与吴老师相爱了。开始是鸿雁传书,后来是在我们家约会。从大哥的介绍中,我知道了吴老师的身世。吴老师也是县城人,父母早逝 ,只有一个哥哥。她自小就酷爱集邮,在广州某化工专科学校读书的时候,交了不少邮友,还与外国的邮友通信联系,搜集了不少外国邮票。平时总是夸外国邮票选题好,质量高。没想到在1958年反右的时候,竟以里通外国,崇洋媚外的罪名将一个18岁的女学生开除了学籍(还算手下留情,没有划成右派)。一个正逢花季的少女遭此劫难,又急又气,加上生活上的折磨,身体拖垮了,染上了肺结核。以后为了生计,就到我们学校代课了。

大哥与吴老师是“断肠人遇断肠人”,自然气味相投,一拍即合。他们爱的非常真诚。大哥好不容易回家一次,为了多陪陪她,总是晚上返校,60多里的黑路,他要忍受多大的痛苦啊!每次都是母亲和吴老师把他送得很远很远。由于天灾人祸带来的生活上的饥馑,吴老师终因营养不良,病情加重,不能代课了。这时,他们的恋爱关系已经确立,大哥每月从有限的工资中分一部分给吴老师生活、治病。虽然这种病当时很难治好,但他们都充满着无限的希望,待吴老师病愈、大哥右派帽子摘了就结婚。

两情相依依,绵绵无绝期。

这一年,我也由于染上疟疾不得不休学了。在家中闲着无事,除经常翻弄邮票外,还自学初三数理化课程。遇着不懂的,就去吴老师家里请教。

她每次耐心地辅导后,总要展开邮册,指着一套一套的邮票绘声绘色地介绍。她指着纪念鲁迅诞生100周年的邮票,给我讲《阿Q 正传》、《狂人日记》和苦命的祥林嫂,不知不觉地把我带到了“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水乡。她指着有苏加诺头像和有西哈努克亲王肖像的邮票,给我描述印度尼西亚与柬埔寨的历史和风光,使我仿佛徜徉于异国的热带雨林中。她娓娓动听地描绘着,脸上挂着惬意和满足,从她的笑意中,我似乎读懂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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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人感到十分空虚的时候,总爱把自己的兴趣和追求向能理解的人倾吐,以得到心理上的满足。吴老师荒漠的心需要用邮票的艺术魅力来滋润啊……

在吴老师的不断熏陶下,我集邮的痴迷劲一发而不可收。

吴老师的病越来越严重了,妈妈好不容易谋得一点好吃的东西,总是叫我给吴老师送去。我还经常去帮她买米、买煤、挑水。每次去,吴老师都检查我的功课,支持我来年参加中考。当然谈得更多的是邮票。

第二年,我参加了中考,竞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被省城一所中等专业学校录取。我辍学了一年,居然能考出如此好的成绩,这里面倾注了嫂嫂(我不再叫她老师,她也叫我弟弟了)的多少心血啊。、

当我拿着录取通知书去向她报喜的时候,她慢吞吞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瘦削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本邮册,说:“我知道你想要一本邮册,送给你作为贺礼吧。”我愕然地推开邮册:“不行,嫂嫂,这可是你十多年的心血啊。”

“我还要它有什么用呢?交给你我就放心了。”她露出了一丝苦笑,接着是一阵痛苦的咳嗽……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为嫂嫂挑满了最后一缸水,捧着邮册,忍着要掉下眼泪,脚步沉沉地跨出了嫂嫂的家门……

到省城读书后,我也交了不少邮友,通过多种渠道搜集邮票,使嫂嫂给我的邮册更丰富了。

放寒假了,我兴冲冲地回到家里,刚放下旅行袋,拿出邮册就往外跑。妈妈问我上哪儿去,我高兴地说:“看嫂嫂去。”只见妈妈脸色黯然,眼里噙着泪水,一切都在不言中……

我打开邮册伏在邮票上放声痛哭,泪水濡湿了嫂嫂的那些心爱的邮票。大哥在一旁流着泪,悼念这个被政治斗争和自然灾害夺去花季的可怜的未婚妻。大哥默默地抚摸着邮票哽咽着说:“给几套我作个纪念吧……”我即使嗜邮如命,这时候也不能拒绝啊,便让他挑了几套。

此后,每当我想起嫂嫂的时候,便打开邮册,反复地用放大镜察看嫂嫂在邮票上留下的纤细的指纹,吻着哪散发着青春芳馨的邮票……

文革开始后,我带着那本朝夕相处的邮册“上山下乡”了。不久,红色恐怖愈演愈烈,我的邮票随时都有可能遭遇灭顶之灾。为了保护嫂嫂送给我的那颗心,保护这些牵挂着情缘的邮票,我将邮册用塑料布包裹严实后,偷偷地埋进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并在邮册里夹了一张写给嫂嫂的信“……我把所有的邮票都贴在了这封信上,相信你一定能收到。在人间不能保存的东西,只有祈求九泉下的嫂嫂了。待春暖花开时,你再还给我吧……”

粉碎“四人帮”后,的确春暖花开了,我在灿烂的阳光下挖出尘封了近十年的邮册。说也奇怪,邮册和邮票竟完好无损,依然是五彩缤纷,光彩照人,想必是嫂嫂在冥冥中呵护着啊……

在宽松的环境里,沉寂了十年的对邮票的爱如火山喷发,集邮水平大有长进,集了厚厚的几大本。为了纪念嫂嫂早逝的花季,我编了一本专题邮集一一《花季》参加省邮展获得了三等奖。

邮票的巨大感染力滋养了我,还使我走上了文学之路……

嫂嫂,你高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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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第二排左一为我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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