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慶斯:越北流亡歲月(給饒博生先生的一封信)

1989-06-04 作者: 曾慶斯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分类: 流亡海外, 文革, 云南


越北流亡歲月(給饒博生先生的一封信)


--作者:曾慶斯


尊敬的饒先生:你好!


我寫這信給你,是想表述當年我逃亡越南(北方)的一段經歷。


文化大革命 時,我因宗教信仰,海外關係,以及 重專輕紅 的背景,挨批鬥抄家,并被宣佈: 只許規規矩矩,不許亂說亂動 --這種對 階級敵人 的命令。我日憂夜慮的是:若隨後被打成什麽 份子 ,不但自己一生完蛋--勞改釋放了還是 勞改釋放犯,右派摘帽後還是 摘帽右派 ;而且累及親人,禍延三代。在極度精神壓力之下,我曾試圖逃港(當時在廣東,逃港是很普遍的情況),但不成功。走投無路之下,我不顧一切地逃往越南北方,前後達七年之久。我在越南一無親二無故,不會說越語,對越南也不嚮往。逃越純粹是在當時舗天蓋地的批鬥打殺聲中,拼死一搏的逃命行動。


流亡越北期間,特別在初期,我常常是吃了早餐,不知道午粥在哪里;今晚借宿這家,不知道明晨到哪里去。 饑腸轆轆,望前村,可有午粥何處?暮色茫茫,彳亍行,不知夜宿誰家? 那是我人生最痛苦和無助的時期之一。


而更大的威脇是越南公安的搜捕。爲了躲避越南公安 搜捕中國人 的行動,我(我們。來自中國主要是廣西東興一帶的人不少)不得不東一餐,西一宿。睡山溝,宿荒野是常事。我常常一個人在夜間摸黑走山路,不敢點火把,只在手裏拿著一根樹枝點地以驚蛇。我曾經至少三次差點被毒蛇咬死。一次是走在陰濕的竹林裏(螞蝗很多呀!是那種在竹葉間會彈跳的小青蜞),正暗自慶倖看到陽光,快走出竹林時,忽然聽到 的一聲,原來是一條毒蛇竹葉青從我頭頸旁竄過去。一次走在山坡小徑,忽然一條眼鏡蛇 的一聲在我前面翹起,脖子鼓得脹脹的。我嚇呆了,雖然手裏拿著一根竹枝,卻不敢動一動。幸而牠注視我一會後,便快速地竄走了。一次是在陽春二月,天氣轉暖的時候,我正走在山路上(不敢戴眼鏡),後頭同行的人突然 啊!啊 地驚叫起來,我還來不及反應,便聽到腳下 的一聲,原來是一條當地叫做 過山飈 的毒蛇,沒有被我踩中而驚逃了。自那以後,我才懂得農曆節氣 驚蟄 的含義。


那幾年正是越戰年代,美國飛機常來轟炸,我有幾次差點被炸死。一天下午我在鴻基市邊的一家冷飲店喝冰糖水,二小時後,那裏突遭空襲,商店街道瞬間變成廢墟。另一次空襲,多架飞机呼啸而过,我一擡頭,看见一个黑魆魆的巨形怪物在離我約一百米外的地方快速落下,友人立即拉我跳入旁邊的簡易防空壕裏,還沒站穩,便聽到轟隆一聲巨響,急風驟雨似的泥沙石塊砰砰砰地落在上蓋的三層竹笪上,還好沒把竹笪擊穿,只撒得我們一頭一身都是泥沙。而兩米外的茅屋頂被擊穿一個大洞。


有一次爲逃避越南民兵追捕,我抄近路攀爬山岩,岩石鬆落,我差點摔死。 我還被越南公安抓住過,但竟然給我逃脫了。實際是他睜一眼閉一眼。因爲據說早些時曾遣返過兩批中國人,送過邊界不遠便被乱槍掃殺了,越南政府知道後,便暫時停止遣返。


尊敬的 饒先生,我在越北流浪七年的許多驚險故事,不是短短一篇書信所能盡述的。加上那些年在國內逃港的遭遇,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 九死一生 對我不是形容詞,而是數詞。


我們越界過來的中國人,賴以爲生的主要條件,便是得到當地華人(以及一些越南人)的同情和幫助,讓我們幫做一些農村工,或做木匠,燒磚瓦,打雜工等。我是當農村醫生。大環境方面,越南和國內不同,人們之間的政治氣氛( 階級鬥爭 )淡薄,而華人間的傳統親情和鄉情多有保留。我到越南不久,一天村裏有人宰豬,照例請村人去吃豬肉,我也被邀。村主任國勝兼公安對衆人說: 三哥在中國遭遇到困難,來到我們這裏,大家要多照顧,我們的阿爺阿祖他們當年也是這樣過來的 。這話使我吃驚,也令我感動。在中國,恐怕很難想像。此外,越南政府(可以看出:他們對有些問題的看法與中國不同)對驅趕中國人也不是抓得很緊。我能在越南避難幾年,後來越南政府還願意給我特別的機會(見下),雖然最後不成,我仍然心存感激。


儘管醫藥條件簡陋,我還是熱情地爲病人服務。爲病重兒徹夜守護;或跟來人翻山越嶺去搶救病人。藥物缺乏,就想方設法用代用品,或用針灸,中草藥。沒有試管,就利用打過針的安瓿 , 設計化驗尿蛋白,澱粉酶。 後來有段時間,情勢比較安定,我還招了五個學生,晚上在一個小學校長湯老師的家裏,開班培訓他們(包括湯老師)簡易而實用的醫療知識。可惜時間不長,我便出事了。這是後話。


漸漸地我得到愈來愈多病人和家屬的信賴。他們協助我們躲避公安,遇到搜捕行動時,幫我(們)找隱蔽的場所;或劃著小竹筏送食物到我們躲藏的山溝。有一次,風聲很緊,一位叫清伯的朋友迅速地在一個小山溝裏給我搭起簡單的 半邊寮 茅蓋(僅夠一人坐或躺下),讓我不致淋雨和能在夜裏睡覺,並且每天送飯送水來,達六天之久。一天,一個小孩上學時遠遠望見公路上有公安,馬上飛奔過來告訴我。我當時正走在田埂上,村公安廷萬立刻放下農工,領著我快速繞過甘蔗地走進他屋裏躲起來。幸而那公安只是路過,沒進村。


村的那頭山邊,有一個孤立的小茅寮,是城鎮居民阿海(伐木爲生)的牛欄和臨時堆放農雜物的地方。我看那里偏僻,於是託人問阿海,可否讓我夜裏去睡覺?阿海說: 假如是別人,我不會同意,但三哥是好人,可以。 就把鑰匙託那人交給我。試想兩頭牛是他的主要身家財産!我很感激。於是每天晚上天黑以後,我便一個人悄悄地繞路過去,開了竹笪門,爬上牛欄上方的竹笪棚,鋪好蓆子和低低地挂上小蚊帳。儘管下面牛糞氣味上沖,兩頭大水牛還不時擡頭噴水腥氣,但是, 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 !畢竟這裏算是相對安全也算舒適的地方,比山溝或甘蔗地好多了,也就松一口氣, 高枕無憂 地睡覺了。我這樣先後睡了兩個多月,直到有一天早上起來鎖竹笪門的時候,被幾個上山早行人偶而發現。


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穿村過縣替人醫病。雖然我覺得工作是有意義的,我也樂意做,但是,我得白天黑夜提防公安;我仍然要東一餐,西一宿地過日子;仍然常常要睡山溝或荒野。就這樣,我度過了前後七年的 黑人 或半野人的生活。


不知有多少夜晚,周圍一片靜寂時,我思念親人,思念我熟悉的一切,而感到彷徨,悲傷。他們現在會怎麽樣呢? 見到你媽,她面容憔悴,肝腸寸斷 你爸爸剛從牛欄出來,形枯心槁 (後來聽我表姐語) ――“ 生逢亂世兒不孝,腸斷心傷幾處同!


盛夏,當我過村走在山中小徑上,看見兩旁的崗稔又開始熟了,我似乎突然被驚覺: 又過了一年? 一陣辛酸湧上心頭,不禁低聲唱起: 哪年,哪月,才能夠回 ……”


環境雖然惡劣,但是不時從邊界那邊傳來武鬥升級並且野蠻屠殺的消息,卻使我們膽戰心驚。而事實上,流落過來的中國人也有增無減。


胡不歸?


歸不得,不得歸!


日子久了,看過的病人和認識的朋友逐漸多了,於是有人建議:幫我聯繫公安,試試能否搞一個合法居留的身份,以免日夜提心吊膽。其中一個朋友叫阿東,是城鎮居民。我給他們一家人都治過病。他也是我 醫培班 的五個學員之一。他是越南勞動黨員,街區積極份子,和公安局長阿德有一定交情。聯繫一段時間以後,傳來公安的話,叫我寫一份書面申請。我寫了,說我由於在中國遭遇到一時困難而走入越南,希望越南政府能給我一個暫時居留的身份。我將繼續不懈地爲病人服務。申請書由阿東譯成越文,連同中文交去。約兩個月後,公安回話,要我把申請 暫時居留 改爲 加入越南國籍 。但我沒有改。又過了一段時間,阿德約見我 , 仍由阿東作翻譯,要點仍然是把申請 暫時居留 改爲 加入越南國籍 。我委婉地說,由於我家人都在中國,我希望能在越南暫時居留。並強調只要我一天留在越南,我都會真誠地爲病人服務。以后回中國去,也會繼續和你們保持聯繫。 可以看出阿德是有點不高興,可是沒說什麽,只叫我回去等消息。


以後不久,省公安廳派人來,說要和我談話。來人很客氣,但隨即出示公文,將我扣押。


扣押期間,我被問過一次話。問話的內容有點奇怪:家裏有什麽人?有什麽親戚朋友?最好的朋友有誰?你做什麽工作?喜歡嗎?工資有多少?同事對你好不好?你住的城市大不大?是不是有很多工廠?中國有多大?你去過什麽地方? 在越南,你看過很多病人嗎?有哪些朋友?最要好的有誰?你到過越南哪些地方?你最喜歡哪里?如果繼續讓你當醫生,你願意去大城市?還是小城鎮農村? 雖然當時我也感覺到問得有點奇怪,但是一時反應不過來,全都照直答。另一奇怪之處是他到後來很少作記錄,基本上是海闊天空地隨意問。


直到後來,我才恍然大悟:他是在測試我的思想感情,對留不留我作最後的判斷。而我也馬上意識到:我一定會被遣送回國了。


但很快地,我的心就平靜下來了。這是因爲:第一,當时( 1974-75 年)國內情勢已經比較緩和。在此以前,我已萌生歸意。甚至曾天真地想:如果公安通知我(申請)不批准,那我就自己回去。爲此我也作了一些安排,如托人換了一些人民幣等;第二,雖然我明知回去會受到審查,和很多困難和屈辱,尤其被遣回,苦難就更多。但只要不是無法無天的批鬥打殺,我不怕審查,因爲事實很清楚,我沒有做過任何見不得人的事情。至於苦難和屈辱,經歷多了,再多一些,還是可以捱過去的。


擡起頭來,時間在我這邊


果然不久,我便被遣返。隨後發生的事情,也基本上不出所料。而最後,我是走過來了。


回來後受審查時,我曾寫道:我承認外逃的錯誤,但我並不後悔,因爲假如我不外逃,那麽現在我是傷?是殘?或其他什麽的,誰知道?


我寫這段經歷,特別是後一段鮮爲人知的事實,一是因爲你是我所敬重的人;二是因爲你是我所認識的人當中,也許是唯一可能通過有關方面(如僑辦和公安)加以瞭解核實的人。


當然,核實與否,現在對我來說是無關緊要了。但是我覺得,還是寫出來,起碼讓我的親友們瞭解,也算是給時代的一個小小見證吧!


不知道 饒先生有何高見?


非常欽佩饒先生七,八十歲高齡,仍念念不忘地爲人民做些真正的事情。我總覺得:中國多出一些像饒先生一樣的人就好了。


敬祝

玉體健康。


學生

曾慶斯 敬上

1998 6 14



慶斯兄:


我有一段時間不在昆明,回來時才看到早已寄來的信。讀後我深爲感動!你經受那麽多的苦難,我心中有愧,特別是我曾經是省僑務工作的負責人之一,我不瞭解受苦受難的僑胞的慘痛經歷而加以營救,是我失職的表現。如今事隔多年,我也應向你道歉!


我想把你的這一段經歷摘寫下來,複印給有關部門(僑務,公安,昆明醫學院等),供他們作爲歷史資料,有所借鑒。不知你是否同意這樣做?望告我。


十分感謝你對我的信任!


國內的建設有明顯的進展。但困難也很大,這是幾十年的歷史造成的。如果改革能在這幾年穩步進行,將來發展的基礎就可能鞏固一些。無論在國內國外的炎黃子孫,都熱望祖國真正富強起來。


衷心祝願你的全家健康愉快!


緊緊握手!


饒博生

1998 11 29


後記:


饒博生先生,是 1983 年前後的雲南省僑務辦公室主任。那時我因爲在 文化大革命 中遺留的問題,一直被拖著不給解決,影響我的生活、工作,以及後來的出國申請,不得已我上訪省僑辦要求協助。一次我又去上訪,辦事的許先生說: 我已將你的檔案呈饒主任看過,他交代我要和有關方面積極聯繫解決,所以你不必來催了 。正說間,一位兩鬢花白學者模樣的人走了進來。許說: 饒主任來了 。介紹後,饒對我說 你放心,我們會幫助你


後來我聽說,饒在年青時,也像當時很多熱血知識青年一樣,參加了革命,並作出不少貢獻。革命勝利後,他也像很多類似的人的遭遇,受到自己同志的誣陷和迫害。 也許有過那段經歷,所以他對冤假錯案持更加認真負責的態度。我來美國前,他已晉升爲省政協(或人代?)秘書長。以後又調北京任職,來往兩地間。現已退休。 1997 年,我在美國獲得關於「去除 IgG 的血清製備和單克隆抗體製造方法」的專利,可使过程由七天缩短为二天,又由于方法改进,抗体产量數倍提高,纯度更大幅提升。從同事(訪問學者)口中瞭解到,國內這類産品多靠進口,物希價昂,普羅大衆病人難受其惠。我心中感動,征得研究所同意(以産品爲只在中國國內生產銷售爲限),愿意無償協助轉移技術。饒知道後,即積極通過省科委及有關方面聯繫。最後終因 從未生産過,資金,設備,技術,編制都有困難 而作罷。


那信寄給饒先生幾個月後,他給我回了一信(見前)。我很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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