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瑞:北海,一位老人的诗与远方

1989-06-04 作者: 曾瑞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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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 :一位老人的诗与远方


--作者:曾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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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次讲座中,野夫老师说:

“在大理有一个老人,今年 70 多岁,在大理的人民路。我现在说到这儿,你们以后每一个去大理的人,都会在人民路上看到我说的这样一个画面。

“在人民路的中段,每天黄昏,有时是下午就开始了,会在路边席地而坐一个 70 多岁的老人,而且是白族老人,他面前摆着三摞诗集,是他的三本诗,他每天就卖他的诗集。

“我原来以为这是一个老干体诗人,因为中国有很多老干部写着那种老干体的诗歌,歌功颂德,我以为这是又一个老干体诗人。但是有一天我蹲下来翻他的诗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个 70 来岁的老人写着非常现代的,非常新潮的诗,他的笔名叫北海。

“我问他,靠卖诗集能活吗?他说,我靠卖我自己的诗集不仅我活得很好,而且我还给女儿置办了全部嫁妆。然后我跟他交谈,发现这个老人一生都活得非常诗性。我说你这样的人才是诗人。诗人从来不是以你出版的著作有多少,写过的诗歌有多少,而是你的生活方式是不是诗性的生活方式。这个老人就是这样的诗性的生活方式。”

一个偶然的机会,还真让我在大理古城人民路遇见了这位老人。下面,就让我们去听听这位老人的传奇故事吧

凡是在大理古城闲逛的,于街灯柔和的晚上,沿人民路走一趟,都有可能偶遇诗人北海。他就在路边摆摊,签名售书。我便是这么偶遇他的。在他的最新诗集序言中,著名诗人宋琳写到:他身穿一袭白布衫,拿着烟斗,翘腿坐在大青树下,笑吟吟望着众人,一头长发在脑后随便打个结,气宇颇像个酋长。我见到他时,他已削去长发,笑吟吟的神情依旧,酋长的气宇仍在。然后,我就蹲下来跟他聊天。关于他一生的传奇故事,就在人群熙攘市声喧闹的街边,一问一答中,娓娓地道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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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本名张继先,是土生土长的大理白族人, 1943 年出生于一个偏远的乡村。 12 岁时,其父不幸去世。初中毕业,因家境困难,只得回家务农。他“年少有大志”,崇拜作家浩然,毕生所求,便是要像浩然一样成为作家。在繁重的劳动之余,他坚持读书,坚持创作。由于人品和才干突出,几年后他被吸收到边疆县教育行政机关工作。这期间,他结婚成家,生儿育女。文革爆发后,他被清理回乡,妻子自杀。那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阶段。 1978 年,国家落实政策,他复职回到单位,先后在文工团、工会、宣传部等部门工作。他一生追求文学,坚持创作,与世俗有些格格不入。不善逢迎,心直口快的性格,使他一再受到排挤与打击。

1990 年,他参与筹办《迪庆日报》,不久,便以伤病为由提前退休了。事业上的挫折,婚姻家庭的不幸(期间他有过短暂的二次婚姻,并育有一子),使他又一次陷入了人生的低谷。令他尤为痛苦的是,文学创作上长期没有突破。岁月蹉跎,年华老去,毕生追求的文学梦仿佛离他越来越远。但不管怎么说,他走了过来,人生已经到了五十而知天命的迟暮之年。优厚的退休工资,文学上的薄有浮名,也足以让他含饴弄孙,安享晚年了。然而,这并不是理想主义者北海要过的生活。在《北海游记选》的后记里,他写道:我不能将自己宝贵的一生付之东流,因而不断地调整人生坐标,我一定要迸发出人生的辉煌。退休后,他做出了一个令常人匪夷所思的决定:骑单车漫游全国。

他说,选择漫游,并非为了看风景。多年来,他深感创作上无法突破,很是沮丧。他认真反思了自己的文学道路,发现生活经历的单一和文化视野的狭隘,是制约自己文学创作的致命瓶颈。既然无法在书斋里写出作品来,他就选择走出书斋,四处漫游。为了文学,他坚定的出发,上路,去远方。 1994 年,年过五十的北海孤身一人离开家乡,开始了他长达 10 年艰苦卓绝而又充满浪漫和传奇的“文化苦旅”。他骑一辆飞鸽自行车,游历了 20 多个省份, 580 多个县市, 300 多个历史文化名人故里, 400 余处历史文化遗迹,总行程 10 万余里。期间,不少报纸、电视台,甚至香港《大公报》等海外传媒,都纷纷对他进行了采访报道。北海后来总结道:博大精深的华夏历史文化、地域文化使我赞叹之余,也增加了我不少的历史文化知识;经年的游历令我大开了眼界,激励了我的创作热情,获取了丰硕的成果。

北海非常喜欢唐代诗人杜甫,漫游路线,也是沿着杜甫一生的足迹前行。由诗人出生地河南巩县,而到激扬文字的泰山之巅;由诗人宦海浮沉的帝都长安,而到躲避战祸的甘肃秦州;由甘肃成县穿越“猿猱欲度愁攀援”的古蜀道,而到四川成都拜访杜甫草堂。他几乎走完了杜甫一生走过的路。在山东,他还游历了孔子故里曲阜、王羲之故里临沂、颜真卿故里费县、蒲松龄故里淄博、李青照与其夫赵明诚居住了 14 年的青州、苏东坡曾任知府的诸城、郑板桥曾任知县的潍坊。然后,他又扩大路线,北上京城,南下广东。途径江西,他登上庐山,拜访欧阳修和文天祥的故乡吉水。抵达广东,他在此停留,生活了整整十年。

有人将他誉为当代的徐霞客。他的长须长发,高大身材,更像一代仗剑江湖的大侠。徐霞客游历天下,有仆从,有轿夫。仗剑江湖的大侠,自然都是武艺高强之辈。而北海没有随从,也不是武林高手,只有一辆飞鸽自行车。相比之下,他“千里走单骑”的游走,委实是一次文化苦旅。在《穿越古蜀道》的游记里,他这样写道:“我日以继夜的在大山大岭中攀越,在断断续续的古栈道和公路中爬行,可谓吃尽了苦头。有些山道根本不敢骑车,只靠臂力推行。身靠千丈悬崖,下临万丈深渊,云雾翻腾,不知此身何处。口渴找不到一处山泉。山中无村无店,身上的干粮吃完了,只好忍饥挨饿……”。寒来暑往,多少个日日夜夜,他穿行在山川河谷间,风餐露宿,忍饥受冻,与一辆自行车相依为命,艰难行走。

无人的荒山僻野,固然千难万险,而人声喧嚷的市井,也会有“旦夕之祸”。在北京,他被一辆出租车撞断左小腿,至今留下残疾;在宣纸之乡安徽泾县,一个小伙骑自行车从后面把他撞倒,冲上前来要他赔钱,并挥拳暴揍;在颜真卿故里费县,他落进一家黑店的圈套,结果被一帮闲汉追打,头破血流,落荒而逃;后来流落广州街头,靠朋友帮助摆了一个旧书摊,某天晚上又被三个喝醉酒的中年人捣毁书摊,挥拳暴揍。损失最惨重的,是 2003 6 28 日,他的两个行李包被盗,里面装有 12 部游记、 3 部古体诗词手稿、 30 多本原始记录本和日记本、 50 多个胶卷和 7000 多元存款的存折,还有相机、身份证。多年心血,顷刻间化为乌有。我问他丢失的手稿,是否重新写过。他说写了一部分,但大部分无法还原。谈到这些遭遇,他依旧面露微笑,十分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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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遇被盗之劫后,他一无所有,心力交瘁,得到朋友资助的 1000 块钱,继续上路,辗转到达广州。我问他当初为何不留在文化浓厚的北京,而要去金融发达的广州。他说,北京是皇城,意识形态太过强烈,不如广州那么开放自由。在写作上,他一直主张底层意识,不接受官方文学。他是心系江湖之远,而藐视庙堂之高。为此,他写作一生,从不向官方刊物主动投稿。广州虽然开放自由,诗人的生存空间实在不大。著名诗人北岛在香港大学教书时,发出过如此感慨:一个人在香港仍要坚持写作,只能说明他非写不可。广州跟香港差不多,是个经融城市,人们开口闭口谈的几乎都是如何挣钱,谁会去写作。北海仅靠写作,却在广州生活了整整十年,这的确算是奇迹。而且,正是在广州,他的名声不胫而走,开始出书,成名。为此,他也付出了巨大的艰辛。

刚到广州时,他租不起房子,白天到中山图书馆查阅资料,晚上找个地方露宿,每天吃一盒一块钱的炒粉,依然坚持写诗,写游记。在一首诗中,他写到:我在背景的双重压迫下 / 苟延残喘,深渊在前进 / 道路在贫穷,我的 / 脚步装订在大地上。简单几句,足以见出北海处境的艰辛,毅力的坚定。后来,他住到芳村一个弃置的石棉瓦小屋里,上午写作,下午和晚上卖书(一位好心的青年帮他垫资进的书)。从 2003 7 月至 2005 7 月的两年时间里,他写了 7 本诗稿, 20 万字游记。就在这时,他的命运终于有了转机。当时在广东省文化厅工作的诗人粥样,看过他的一些诗稿后,立即表示愿意为他垫资并亲自编辑出版一本散文、诗歌集。这样,北海的第一部作品集《把身体寄放在哪里》就顺利出版了。

从此,北海每天用自行车载着自己写的书,沿街叫卖。他穿着整洁的牛仔裤、白衬衫,长发扎成一条马尾,披在脑后,极富艺术家派头地站在街边,翻开一本书向过往行人高声朗诵,有愿意交谈者,他就与之交谈,有愿意购书者,他就认真给人家签名题字。这种自销模式非常有效,第一次印刷的 1000 册很快销售一空,第二次印刷 2000 册,不到一年又销售一空,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印刷,都一本一本地卖了出去。有了第一本书卖的钱,他的作品集《北海游记选》《北海诗选》《时间的词语》,陆续出版,并受到越来越多读者的喜爱。他依然骑车载着自己的书,沿街叫卖。广州的大街小巷,飘荡着一位老诗人孤清的叫卖声,与他沧桑的背影。那座五光十色的南方经融城市,接纳着大大小小的老板、公司的白领、流水线上的打工仔、建筑工地的农民工、流落街头的艺人、行乞为生的乞丐,也接纳着一位老诗人深沉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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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靠这种自销模式,北海的诗歌销量,远远超出了当下中国很多知名诗人,被同行戏称为“中国最挣钱的诗人”。与此同时,他的作品也得到诗歌界同行的好评和赞誉。诗人东荡子看过他的新作《时间的词语》后,极力向朋友和同行推荐。由于东荡子等人在圈内的影响力,北海越来越受到文学界的关注,名气也越来越大了。而且,他曾经工作的单位联系上他,给他补发了 20 多万元的退休工资。此时的北海,生活和文学上,都可谓有了巨大的转机。但他在广州,仍然租住着极其简陋的房子,还是照样沿街叫卖自己的作品,过得非常节俭。

二十年漫游全国的经历,使北海有着丰富的写作素材。但从他的诗作中,我们几乎看不到任何现实细节。他的每一首诗,都经过高度艺术加工,将客观世界内化成“内心的消息”。他说,诗歌要求诗人关注现实,然后深入内心,不断深入,穿越自我,同时意识到诸多别的存在。他主张,诗歌成型于“主体之瞬间”,产生于“整合的意识”。在他看来,诗歌永远不会“抵达”,只是处于“生成”中。北海的诗歌写作,与当下中国诗坛提倡的生活在场,是背道而驰的。他对这些诗人也不屑一顾。他说,好的诗歌,一定要超越生活,超越琐碎,无限逼近存在的核心,能闪出一道光来。写作时,他以石匠自喻,用文字雕刻现实,打磨内心的意识,直至闪出那道光。因此,要读懂北海的诗,其实不容易。他笑呵呵地说,虽然那么多人买我的书,但他们根本读不懂。

2013 年,年届 70 高龄的北海,结束漫游,回到故乡云南大理。结束漫游后,他回归田园生活,白日躬耕,写作,黄昏后,骑着自行车,驮着自己的书,到古城人民路摆地摊,照旧签名售书。 2016 年,他推出了自己的第六本诗集《我的灵魂仍在行走》。该诗集的序言,是在著名诗人北岛推荐下,叫其好友宋琳写的。序言中,宋琳对北海的诗,有非常精到的分析,在此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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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北海 74 岁,已过古稀之年,仍然精神矍铄,风姿伟仪。长须长发时,他犹如退出江湖的世外高人,削掉长发断去长须,他依然散发出部落酋长的气宇。坐在街边,跟我谈起自己一生的经历,谈起自己的写作,他是那么平静,那么冲和,好似在讲一个古老的传奇故事。在一首诗中,他写到:他们在水上打磨光,镜子就从天上掉了下来。他也在打磨光,用文字打磨出来的精神之光、思想之光、灵魂之光,必会照亮诗歌的殿堂。

转自《苍山夜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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