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戈：五十多年后的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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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的忏悔
----作者： 木 戈
渐进老年，闲暇时间增多，恋旧情绪日浓，名目繁多的各种老同学聚会也就逐年增多了：有小学老同学的聚会，有初中老同学的聚会，有高中老同学的聚会，有大学老同学的聚会，有曾同在一个部队军垦农场接受“再教育”的军垦“战友”聚会，有因某友人自远方来而为之接风、饯行的聚会……
经历过几次初中老同学的聚会我都没能见到当年同班的一位名为月秋的女同学。在我的印象中，那是一位大眼睛、长发辫、皮肤白净、身材匀称、面容秀丽的女孩。出于好奇，我向其它同学打听她的情况。于是才知道， 1960 年初中毕业时，喜欢学医的她报考当时昆明军区办的中专卫生学校且已被录取，但当她到校报到时却又因政审不合格而被退回原籍。在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她以后的生活道路历尽坎坷就不难想象。于是忆及往事就心境欠佳的她不愿意参与老同学聚会的行为也就不难理解。听了知情的老同学介绍情况后，我的心里不由格登一下，一件与此有关的往事不由像放电影般映入眼前：
那是发生在 1959 年岁末的事情。当时我在大理一中初中 45 班读书，我们的班主任是一位姓名为唐景的上海人。在某天晚上上晚自习时，唐老师把我和与我相处得好的同班同学述铭、钟林一同叫到教室外对我们说，为配合全国的反右倾斗争 , 学校布置要对各班学生进行思想排队。据他平时观察，我和铭、林思想要求进步，劳动中不怕苦不怕脏，可以算作是积极分子。他让我们 3 人在星期天与班上姓李的团支书联系，让我们 3 人在李支书的领导下负责全班同学的思想排队工作。唐老师说这是组织上对我们的信任，要我们一定要完成好这项政治任务。
当天晚自习后，我们 3 人也曾在私下议论过，我们三人当时都还不是共青团员，何以让我们参与此事呢？我们的猜测是，因为我们 3 人几乎总是形影不离，而每当我们在路上遇到唐老师时，我们总是很热情地向唐老师问好，周末有时还会到他的单身宿舍里向他请教他所教授的历史课方面的某些问题，因而唐老师对我们有好感吧。
到了星期天，一直在教室里待命的我和铭、林见李支书在教室外打了个手势，我们就跟她走出学校。李支书把我们带到同班另一位也是班干部的女同学家，那位女同学已经烧好茶水在等候我们一行了。
李支书是我们班上年纪比大家稍长几岁的大姐，由她具体交待了如何给全班同学在思想上排队的要求后，就让我们大家发言。
难就难在把谁排为思想右倾的问题。我们时而把张三排为右倾，继而觉得不合适，又把李四排为右倾，仍然觉得不合适，又把王五排为右倾，最终，又被我们一一否定了。以后记不清是谁提到月秋，说她家庭出身地主，有两次参加集体劳动不很卖力气。（天知道是否果真如此，即使如此，是否因为当时她的身体欠佳还是什么原因，与会者就谁也不去考虑了。）反正总得有人排为右倾才行。于是大家一致认可把月秋排为全班唯一的一名思想右倾者。
把最难的议题决定下来后，余下来的事就好办了。全班同学中大部分人被排为中，有少部分人排为左。我和铭、林还自谦说把自己排为中即可，但李支书一锤定音说，今天参加开会的当然都是左，于是我们也就认可了，不再讲话。
李支书最后向大家交待说，今天的会，开完即了，会后不许任何人再讲半个字，这既是组织的信任，也是组织对大家的考验！于是，会后我和铭、林再也没有对此次会议讲过半个字，只是以后我们在路上遇到唐老师时，我们的问好更加热情、更加诚挚了。
对月秋同学当年的政审不合格，我总以为与我们当时对她的思想排队有关。因为尽管她出身地主家庭，但这种家庭出身是在报名表格上就已显示出来了的。所谓政审不合格，必定是在校方看了她被定为思想右倾的档案后才作出的结论。因为当时的初中学生年龄小、经历少、档案袋薄，试问，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会让其政审不合格呢？
于是，我对当年曾参与此事而给月秋同学造成如此可怕的伤害而深感不安！我曾就此找铭谈过，问他是否还记得此事。铭的回答是：记得曾有此事又当如何呢？当时都只是 14 、 15 岁的大娃娃，而且是组织上安排做的，何况当时是定然要排出个思想右倾的人才能完成任务的。只是这个人要么是张、是王，亦或是赵、钱、孙、李罢了。铭问我为何提出此事。我说我想邀约着一道向月秋同学忏悔。铭回答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这事你爱怎么弄就怎么弄，与我无关，我决不掺合！
心里总是不安的我又找到当年的李支书，向她提及此事，问她是否还有印象？李支书皱眉回忆了好一会后摇头回答说，她参与过的会议太多太多，这么一次小会她实在记不起来了。这也难怪，初中时的李支书到了高中进步更大。她不仅入了党，在高中一直任学校的团委副书记兼班上的团支书，后来还当了学校党支部的一名支部委员。她参与过的各种会议数不胜数，如此“小会”她怎么还会有印象呢！
当我和当年的李支书作以上对话并表示我准备找机会向月秋同学忏悔时，旁边在座的另外两位老同学都规劝说：几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旧事，就别再翻腾了，你以为你忏悔了月秋同学就能谅解你么，不！她只会恨死你！
于是，我压下了心中想要向月秋同学当面忏悔的冲动，让内心的不安时时咬噬着我自己的良心。
时光不能倒流，已经成为历史的东西已无法改变。但可以改变的是现在，更可以改变的是未来。而要改变现在和未来，就必需正确认识和反省历史，而不是煽情似的认识历史，更不是文过饰非的伪历史；不是为了某种意识形态而一味强调“宜粗不宜细”的历史（其实某些“细”往往更真实，也就更能反映事物的本质），也不是为了遮掩自己而不知羞耻、内疚、自省的历史！
我想，作为个人，对某些事健忘是可以的，但作为一个国家、作为一个民族，如果对自己经历过且时隔还不太长的历史也集体健忘就太不应该了。对于研究历史全部采用“益粗不宜细”的办法我觉得也不全对。历史上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去细细梳理倒是大可不必，但历史上发生的某些事虽说很小，但能反映出当时的影响之大和危害之烈，这样的小事也是应该认真检讨的。当年北京高层的政治斗争，其冲击波居然殃及边疆无辜的初中学生，其阴影甚至笼罩了他们的一生，诸如此类“小事”，还是应当有一个反省和交待为好。为此，我对反右倾中曾经充当过极不光彩的角色而深深忏悔！为曾经给月秋同学造成的极大伤害而深深忏悔！
只有对以往的历史有深刻了解，我们才能对现在构建和谐社会的必要性及其丰富内涵有更深刻的认识。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温故更能知新！
50 多年前北京高层的政治斗争，其余波冲击到无辜的边疆初中学生，殃及边疆的初中学生，让受“株连”的边疆初中学生一辈子生活在这可怕的阴影中，如果不是身历其境的当事人，有谁会相信居然会有如此荒唐事！对这段历史，我们不应当淡忘，不应当集体失忆！现特以此文再次向月秋同学表示深深的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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