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然:四十七年前的今天

1989-06-04 作者: 木然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分类:

d1.jpg

图:文革中的批斗走资派现场;图片来源于网络

四十七年前的今天

--关于文革的模糊回忆

作者:木然

去年暑假回家,给爷爷奶奶上坟,他们合葬在一起。二十年没回家了,这一回家,格外亲,给爷爷上香、烧纸钱、放酒水、献水果、添坟土、磕头。

爷爷奶奶,孙子来看你们来了。

满脸的泪,流吧。

爷爷奶奶的坟的四周,草绿草肥,满山的野山杏树,清涩的杏挂满枝头。黄花遍地,蜜蜂花丛飞、风吹、草低、鸟鸣、树舞、天高、云淡、湛蓝。

往事并非如烟,思绪跟随着情感,一步一步地回到了过去。那不能忘记的终归不能忘记,那拒绝遗忘的终归拒绝遗忘,时间越长,记忆缠绕得越密。童年的欢乐与忧伤,童年的幸福与痛苦,刻出了生命最初的年轮,历久弥新。

有记忆的时候,奶奶已经半身不遂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都说隔代亲,奶奶疼孙子,大人都这么说。事实也是如此,奶奶非常宠我,我每天跑前跑后,像个跟屁虫。因为宠,也就调皮不听话。夏天,蝴蝶飞,让奶奶抓,让爷爷抓,抓一个又一个,甚是好玩。麻雀在天空飞,也让爷爷奶奶去抓,他们抓不住,我就在地上打滚,在地上爬着走,从村的东头爬到西头,新穿的裤子愣是在膝盖的地方爬出了两个大洞。

奶奶爷爷没办法,托人在屋檐下掏了一窝没长毛的俗称光腚麻雀,再用我们家一天的口粮和人家换,这才换来了我的微笑。村里人说,这孩子欠揍,奶奶说,我是催命鬼。我是催命,但却从来没挨过打。

调皮时还经常嘲笑奶奶的瘸,学奶奶走路,故意气奶奶。奶奶脸上总是划过一丝忧伤,忧伤之后就是满脸的爱。爱在每条皱纹里储存着,一不小心就会流出来,说出来的却是“要账鬼”、“小王八羔子”,假装生气地追打我。奶奶打孙子,假打,定格,像是一幅一幅灵动的画,花颤树舞。

别人的孩子回家吃饭,总是父母大嗓门一喊,回家吃饭了!满村的清亮,满山的回声。

我问奶奶,我爸呢?我妈呢?他们在哪?我也想让爸爸妈妈喊我吃饭。

奶奶说,好孩子,爸爸妈妈忙,等不忙了,就回来看你。

我现在就要他们看我,你去把我爸爸妈妈找回来。

奶奶说,他们真的很忙。

那你带我去,我去找他们。

奶奶说,奶奶不认识路。

那我自己走。

奶奶说,好,那奶奶让别人捎个信,说你要回去。

奶奶、孙子就是这样一问一答,在一问一答中时间过去了。一天天的过,一月月的过,一年年的过,慢慢的,我不再记得爸爸妈妈的模样,也似乎从来就没有什么爸爸妈妈的印象,爸爸妈妈逐渐成了概念的符号,这概念如风沙吹过般淹没了生命的印迹。似乎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爸爸妈妈。

小孩子自有小孩子的尊严,也似乎只有在打架的时候,才会勇敢捍卫概念中的爸爸妈妈,尤其是爸爸。打架的时候,一群小孩子骂我,说我是走资派的儿子。他们说走资派是大坏蛋,甚至还骂我是小走资派。他们不喊我的名字,只喊小走资派,还排出队形高举嫩嫩的小拳头,齐喊:“打倒大走资派,打倒小走资派。”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哭,找奶奶狠劲的哭。奶奶说,你爸不是走资派,你爸是校长,是总校副校长。

从此以后,再和别人打时架,我心里就有了底气。我会自豪的说,我爸是校长。打架的孩子则不甘示弱的反驳,校长就是走资派,走资派就是校长。

愤怒的我与他们对峙,每当说到我爸是校长时,我的全身就充满了力量,然后一下扑倒一个小孩,骑到他的身上说:“我爸是校长,我爸是校长,我爸专门管你。叫你说我爸是走资派,叫你说我爸是走资派,看我打不死你。”

紧接着,我会把这个小孩的裤子扒掉,露出他的下三路,由于孩子没了裤子,不得不跟着我要裤子,我就从街的这头走到街的那头。边走边得意的大声说:“我爸是校长,管你们家的所有孩子,你们谁不听话,就让我爸抠你们的肚脐眼。”抠肚脐眼这个把戏在当时的孩子看来,不亚于坐老虎凳、灌辣椒水。

我满村的这么一喊,把爷爷奶奶吓得够呛,于是,再也不让我说我爸是校长了,还吓唬我说,再喊,民兵连长就把你抓起来了。

当时的世界很热闹,世界热闹,村里也就热闹。一批又一批当官的拉到我们村,被批斗。拿棍子打、石头砸、拳打脚踢打得满身是血。

奶奶后来多了一件事,经常拉着我,走向离家二里地的火车站。

我走路,就是走,奶奶走,就不是走了,是半爬半走,甚至是爬行。一瘸一拐,踉踉跄跄。每走一步都需要超出常人的努力。去往火车站的路,得下一个大坡,走坑坑洼洼的土路,然后再上一个大坡,再下一个坡,才到火车站。一路走下来,浑身是汗。

奶奶知道火车站一天过几趟火车。所以每天去一次,见人就问,见着我的儿子没有?

奶奶晚上睡不着,睡着时嘴里还说,我儿子呢,我儿子呢?有时看着我说,我的大孙子,大孙子哟……

爷爷急了,对奶奶说:“我去看看吧。”

奶奶说:“现在这么乱,到处打枪,都在武斗,天天死人,你别去了。”爷爷奶奶感情很好,村里的老人都说,你爷爷奶奶一辈子恩爱,没红过脸,没打过架,没和村里人拌过嘴。爷爷奶奶一生都活在对方的视线里。

爷爷说:“那是儿子,我得去。”

爷爷去看爸爸妈妈的那几天,奶奶每天早晨起来给我带一天的吃的,早早到火车站,太阳落山后才回家。

白天的时间很长,夜晚的时间也很长。钝刀割肉般地长。

几天过去,奶奶终于接回了爷爷。

奶奶问:“儿子呢?看到了?怎么样?”

爷爷看着我说:“好着呢,没事。”

“真的没事?”奶奶不信。

“真的没事。”爷爷说。

没事就好,说完奶奶就倒在了地上。奶奶照看我的同时想着儿子,就这样白天晚上的想,紧张着、恐惧着、担心着、惶恐着,可她仍然像春天时倔强的车前草一样,无论如何碾压、如何践踏,依旧顽强的伸展着叶子,抗命地活着。似乎每一片叶脉都承载着对儿子的爱、对孙子的爱、对时代的抗诉、对命运的抗争。

爷爷回来后在家侍候奶奶。奶奶睡了三天的觉。

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就问爷爷:“咱儿子真没事吧?”

爷爷回答:“没事,放心吧,好好着呢。”

奶奶接着问:“那咱儿子做啥呢?”

“没做啥。”爷爷说。

“那不做啥能做啥?”奶奶问。

爷爷说:“呆着。”

“呆着就好。”奶奶说。

奶奶忍不住问:“现在咋这乱呢?咋比国民党时期还乱呢?”

爷爷急忙说:“想找死吗?别瞎说。”

奶奶便不再说。

“儿媳妇呢?”奶奶忍不住又问。

爷爷说:“都很好,都很好,别问了。”

奶奶自语:“儿子没事就好,孙子有爸就好,有妈就好,有爸有妈有家有福。”

在此后的某一天,我偶尔看到爷爷在哭,也是平生第一次见到爷爷哭。我把这事告诉了奶奶。

奶奶问爷爷:“你哭啥?”

爷爷说:“没哭呀。”

奶奶看看我,又看看爷爷,满腹狐疑。

后来,我又看见爷爷哭了,于是又告诉了奶奶。奶奶再问爷爷的时候,爷爷否认了。再后来,我又发现了几次,还是告诉了奶奶,奶奶这回也不再去问,我想奶奶一定猜到了什么。

日子一天天过,家里还是老样子,大官小官都拉到村里斗,斗着斗着就死了人,奶奶爷爷去看,看完之后话也就少了。

生活中一成不变的除了斗争的环境外,还有老俩口白天晚上总要对着火车站的方向,看了又看。仿佛在一夜之间,爷爷的背驼了,奶奶的头发也白了。那个时候,度日如年的人不光是爷爷奶奶,而且是所有的人,大家都在绝望中寻找希望,却又在希望中看到绝望。似乎活着本身就已经是生命的绝响,成了奢饰品。

直到文革结束,爷爷才告诉我,我所以被送到爷爷奶奶家,是因为父亲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而且是第一批走资派。父亲先是被关进小黑屋往死里打,后又是游斗。母亲照料父亲的同时,已经没有精力同时照看我和弟弟。事实上,说是照顾,其实也就是每天跟着父亲,父亲在哪被批斗,母亲就跟到哪。

那个时候弟弟还小,不懂事,于是跟着别人一起喊着打倒自己父亲的口号,喊完还乐。母亲无奈之下也跟着喊,心痛心冷无奈,一切都为了活下去。如果不喊,母亲就要挨批斗,弟弟也就没人照看了。

奶奶听说父亲被批斗后很上火,到河边洗衣服着了凉,第二天就病倒了,从此以后就半身不遂,腿也瘸了。

有一天,爷爷去看父亲,正好看到父亲被游斗,在斗完之后,爷爷走近对父亲说了一句话:“为了孙子,活下去,人家让咱当狗咱就当狗,活过这段就好了。”

好在父亲出身贫农,捡了一条命,那些出身不好的,有的当天就被打死了。

在那个时候,出身贫农,能救命。人会不自觉的感到:贫农真好。

父亲被斗,全都因那个五一六通知,那个通知的实质就是打倒一切是与不是的走资派。

今天是5月16日,谨以此文献给那个荒唐的时代。


转自:腾讯网《大家》
文责由作者自负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二维码分享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