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劳改农场的节假日

1989-06-04 作者: 未知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分类:

劳改农场的节假日

--作者:未知

节假日,尤其是连续五天休息的春节,总算没有被“文革”所革除。但提出要过革命化的春节,以缓解副食品供应的紧张。

每当春节来临,我们数以万计的被社会和家庭摒弃的囚徒的心灵深处将会激起多少回忆啊。建国前的童年时期我也曾享受了举家的欢乐;全家老少日以继夜,一年中最繁忙的豆腐生产季节,刚刚结束,开始给子女穿红着绿,吃鱼吃肉,看戏文放爆竹,不知道啥叫忧虑。

因为家家户户需要谢年请菩萨,祭桌上一块方方正正的豆腐是不可少的。它象征着土地,老百姓赖以生存的根基。豆腐生产是离不开水的,有话说,阎王爷鬼做,豆腐水做。我们的手脚经常泡在水里。但辛勤的汗水换来了年终加倍的收益,又值万象更新的春节的到来,母亲这时也是最为客气大方了。跑马灯的,唱莲花落的,修缘的,乞讨的,都给予年糕或赏钱。这样的光景延续到建国初期。

而合作化高潮象罗网,象紧身衣,象犯人的镣铐,使你日子难过。父亲一人,四十三元月薪,如何负担这众多的吃口?母亲是心直口快的,但她不敢归罪于主宰老百姓命运的天子,天子英明伟大,在他位上,国家有什么灾难,政策有什么错误,民族有什么劫数,那不是他的错,天子是不会错的,错的是他身边的奸臣、小人或是野心家、阴谋家。怪皇帝?那是大逆不道,是无父无君。百姓只能顺着他,跪着求拜。

这一世道对她的剥夺和伤害,她得有地方去宣泄不满和怨恨呀。向谁算帐,又找谁出气呢 ? 她是非要出气不可的!长子如果听话,听她安排,不到宁中读高中,而听她话去上海学“生意” ( 当职工 ) ,赚薪寄家,这日子就不会如此越过越难。都是这讨债鬼要自作主张,走祖祖辈辈所未涉足的读书道路。这白虎星就是家境每况愈下的根源。

但她在建国前奋斗 17 年有了积蓄,下面三个儿子结婚成家,办的喜事都是体面和充满喜庆气氛的,邻里都分得了喜糖。

为了应付乡亲对她对大儿子的人伦逆常,问她有否接济囚牢中的儿子时,她就干脆说“死了!”。

《礼记》中说:“人莫知其子之恶”,即总认为儿子是自己的好。于我家母是已经不适用了。

她是信佛的,但根本不知道佛经中有一则故事:当小马长大到和母马一个模样时,人们想要辨别,只要看她们吃草时的情形。母马往往自己不吃,而把草推向儿马一边去。动物也有天性,至圣无私的母爱。

看那个在污水中涉足未深的芳小子,年年的传统节日似都在昨天。奇怪的是他并不灰心丧气,总是那样的充满希望,浑然不觉周围的萧瑟或明天的寒碜。当他伸着那双带镣的腿脚 ( 总是分得很开阔 ) ,靠在被铺上给铁链重配上一条绳索时,他的脸色也是开朗的。他在想什么,但决不是没有希望的事。

他把脚镣挂到腰部,腾出手来,拿着一件白色汗衫背心,不全新,至少有八成新,“匡当”一声,跳下床来。索朗索朗地跑到谁的地方,毫无顾忌地去谈交易:“明天大年初一的一客红烧肉 ( 半斤 ) 调不调?”又听他在朗朗的说:“不行!一定要春节那天的,我可以再买一条大的新毛巾给你!”对方讲得很轻,因为这不能公开的。“不得调换,买卖和赠送”是监规之一。但芳小子又在说了:“再加一支牙膏,白玉牙膏,这该行了吧!”最后一句话是:

“你要是偷吃一块,老子揍死你!”生意肯定成交,因为他是这样的爽气,对于自己想得到的,绝不斤斤计较。

在这几天假日里,对于本质尚好的一些狱友来说,他们会想起这是一年辛苦后与家人的团聚,即使举债也要干办一些年货,痛痛快快吃它几天。可在劳改队,他们也成了独自来往的单身汉或孤老,想着社会上的家小,她们的日子不知怎么打发。只是早已孤独地过惯春节的我,已不再想亲属们吃什么喝什么,不再奢望她们省一点下来,让我感受一点家庭的温暖。

节假日光是改善一点伙食是不够的,若是没有演出和娱乐。囚犯难保不会寻衅闹事。让他们有事可忙,就能保持监内正常秩序。节日里,监内之所以没有发生越狱逃跑,没有发生一次流血的争吵或一次重大的事故,其原因不在于“抓得紧紧的”,恰恰在于因宽松而祥和以及物质生活、精神生活的改善。

傅可在春节临时搭起的舞台上 ( 在另一个空的监房内 ) 表演了相声、独唱,还参加了一个小品的演出。我并没有固定的坐下来,我连小凳都没有带去,只站在后面,似蜻蜓点水,来回于会场与床铺之间。要是节目能来点刺激,放松一点神经就不错了,谈不上有什么启迪和意义。所以坐下来欣赏岂非无聊?

傅友曾建议我写个剧本,使整个演出增加点深沉感。他们参加春节会演的所有人员,享受了整整半个月的脱产。这为期不短的日子里,离开了泥水和汗水,可以干干净净、轻轻松松地过一阵子。但我写不出当局欢迎的粉饰现实、歌舞升平的作品。

我说“我在劳改队除了和泥土、汗水为伍,要末就添上泪水了。只是我的泪水只流往肚内,不再外流了。”

他说:“如何较为轻松的混过刑期这就是一切。”我说:

“书本上找不到混的办法。更不用说混为清高所不容了。有时我怀疑自己究竟有什么专长呢?”他说:

“和你交谈总不是轻松的,听我说,你要学会混日子!对谁都面带微笑!”他是有道理的。对我来说是愚公移山般的难。

在这天地里,任何真诚的、正义的、纯洁的都会成为被打击的对象。香花被当成毒草加以粗暴地践踏,金子般的心不见了。没有了爱心,没有了人情味。一个书呆子,怎么也与之格格不入的。只是十里丰春节这几天是个例外,奴下奴也感到这是轻松的日子。劳改霸头忙着与监外的老百姓做烟酒生意,他们也感到日子的轻松,无需转移压迫于弱小了。

转自《共识网》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二维码分享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