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东:一个孩子笔下的西行漫记——《小难民自述》

1989-06-04 作者: 朱学东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分类:

一个孩子笔下的西行漫记——《小难民自述》

作者:朱学东

b17.jpg

b18.jpg

“这里,犹如以巨眼俯瞰它的平原河流,峻岭幽谷,

可以看到活的中国的心脏和头脑,

偶尔甚至能够窥见它的灵魂。”

——斯诺,《活的中国》序

今年是反法西斯战争胜利 70 周年,也是中国抗战胜利 70 周年。我们这个国家,总是习惯在倍数年度追思过去展望未来,出版界媒体界影视界配合着掀起了轰轰烈烈的纪念胜利的热潮。但是,一次又一次倍数年度的纪念,大量的出版物和报道,尤其是关涉国内抗战的,数量虽多,但多是应景之作,质量平平,殊无新意,只是聊胜于无。

对于一场历经十余年、付出巨大牺牲而赢得的胜利,那些我们耳熟能详的故事,自然代表了那个年代为家国种族奋起抗争赢得自由独立的精神,但是,除了那些书上记录的影视作品里演绎的媒体上来回讲述的那些个故事之外--它们已经更多将血雨腥风颠沛流离的抗战定格于有限的概念化场景,英雄和流血牺牲之外,更多的人更多的故事更多的生活细节不见了,消失于历史的茫茫尘埃中。

对于中国这样一个富有记录叙事传统的国家而言,这种匮乏是最不可思议的。我以为这也最能误导和平时期生活的人们--手撕鬼子之类的横店抗日神剧,所以能够在国内屏幕大行其道,与我们对于历史的尊重,历史叙述缺少真实的细节记录有很大关系。

历史的记忆,不惟来自对发生的典型事件典型人物典型历史场景的还原,更来自大量的其它官方和民间叙述,尤其是民间个体的叙述,那些亲历过的生活,那些镌刻在个体脑海里的记录和回忆,纵是普通人,虽也会有疏漏,但它们让历史记忆丰满起来,有了血肉,真正构成了历史生活的场景。对我们曾经有过的过去的再现,才是“通向复兴的桥梁”(历史学家钱乘旦语)。

但这样的书,很少,我们只是偶尔在一些回忆录中能够钩沉到对这一段历史的点滴叙述。

比较幸运的是,我不久前读到了一本小书,江苏人民出版社再版的《小难民自述》,作者小岵女士(吴大年先生)的儿子、历史学家钱乘旦先生为再版写了题记。这是我这两年读到的国内作者叙述的抗战故事中,最打动的我的一本书,我随即向我 12 岁的女儿做了推荐。我告诉她,这本书是一个 13 岁的女孩写的。

说这本书是小书,因为这本书字少全书才 4 万字,远少于我平常阅读的书的字数,其所叙之事也非大事要事闻名之事;当然,也因为作者年岁小,出版此书时年仅 13 岁,书名又冠以“小难民”缘故。更为重要的是,这本书远离抗战叙事主流题材,记录的是国难时普通流亡者尤其是一个小孩的琐碎观感--但是,对于我而言,这同样是理解那一段历史场景的一个重要窗口。

1937 8 月的一天,年仅 12 岁的作者小岵女士(吴大年女士),和她的母亲、弟妹、姑妈、外祖父母、身怀六甲的舅妈(她的表弟就出生在流亡途中),孤寡老幼,最长者 57 岁,最幼者即将出生,一起离开首都南京,踏上了漫漫逃难之路。

为什么逃难?

“公路上,一群群蓬头垢面的同胞,很早地赶着路。也许是因为经济的束缚吧,一家人往往是女的坐车,壮年男子却束着腰带、拄着拐杖,很困难地移动脚步。他们辗转流亡,为了什么?为了不愿做敌人的奴隶,不愿再黑暗中生活啊!他们和我们都是怀着莫大的希望探取前面荆棘中隐约的光明之灯的!”

小岵女士写的这样一段话,直白,沉重,又怀着希望,既勾勒出了一幕不愿当亡国奴宁愿流亡他乡的艰难悲苦的场景,也表达了流亡难民对于胜利和光复家国建设光明未来的期盼之情。

我觉得这一段话,是发自 13 岁的小岵女士内心的声音,也是整部《小难民自述》的主旨。

这并不是小岵女士的第一次逃难记忆。

1932 年上海一二八事变爆发,小岵女士就随着家人从故乡江苏嘉定(现上海嘉定)乘小民船逃往首都南京,河中漂流了二十八天。

但小岵女士 1937 年夏天开始的这一次逃难,路途漫漫,从南京西行折向南,横跨半个中国,辗转到达小岵女士母亲的出生地昆明,最后在昆明安顿下来,时间长达 9 个月。期间所见所闻所历,点滴都印刻在一个早慧的女孩心头。

小岵女士的这次逃难,战事尚刚开始,兼之其家境尚好,长辈慈爱能干,晚辈懂事相随,一路之上虽辛苦却也多受照拂,但逃亡的阴影始终相随--尤其对铁鸟儿扔铁蛋(日寇轰炸机)的伤害和被侵略者追赶的恐惧如影相随。

从对离开“可爱的首都”南京的依依不舍,到避居乡村的日子,到颠沛于安徽、江西、湖北、湖南、贵州、云南诸地,沿途或乘船,或徒步,或坐推车、火车汽车,历经大江小河,高山平地,城郭村邑,风土人情,尽入眼帘。于是这些街景风物,都自然地流淌在一个孩子的笔下。

但这个孩子的心里,却过早地承载了与她年龄不相称的关切:既有对战事的焦虑担忧,对仇寇侵略的痛恨,也有对死伤同胞的悲戚,对上前线抗敌的战士的赞美;有与亲人的生离之痛和依恋挚爱,也有怀乡之念,和长途跋涉异乡生活的辛劳艰险;有对美丽景色健康生活的赞美,也有对陋习旧俗的批判--童稚之口,天真烂漫,坦荡直白,全无大人的迂回圆滑,在对祖国的关心和爱的表达中,无意也把一个国弱民愚的现状呈现了出来,尤其是她对一些地方吸食鸦片及民风懒惰的哀怒,这是一个孩子的真实和单纯。

难友陈先生在逃难路上,曾建议小岵女士将这一路见闻和感慨记录下来,并曾为之题名《西游记》等。待书稿写成,小岵女士决定以《小难民自述》作为书名。这本书,就是一个 13 岁孩子的“西行漫记”。

“至于‘他’产生的目的,那是在使后方的小朋友们知道战区同胞的痛苦;同时也更为纪念我自己,由于大战的促使,使我走遍了半个中国,遍览各地风俗。”。 13 岁的小岵女士在后记“作者的话”中这样谈到了写这本书的目的。

读下来,整本书通篇家国情怀,沿途风土人情,皆通过天真朴拙、清顺干净的文字有条不紊自然流淌出来。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一个 13 岁孩子的手笔。但是,它就是出自民国时期一个 13 岁孩子的手。《益世报》的两位记者曾对此进行查证。这样的文字让我们也对旧时知识家庭的教育刮目相看。今天的同龄人,纵使文字华丽,却也难有对家国情怀如此深的体认。

以孩子的视角记录战争等历史事件的,世界上最著名的是《安妮日记》,出版于 1947 年,作者记录时大概 15 岁,后来死于集中营。幸运的是,东方的流亡者小岵女士在家人的爱和努力下,迎来了新生和光明。

《小难民自述》这本书写好后,先是引起了《益世报》记者的关注,在他们推荐下,又引起了冰心和顾颉刚等名流的关注,书稿由商务印书馆于 1940 3 月在香港出版,冰心为之作序,顾颉刚为之题签--书出版前后,冰心女士的丈夫吴文藻和顾颉刚正就中国过边疆相关学术问题争论,但为了国家,都愿共襄小难民书。而《益世报》的两位记者,也请求报社董事长、支持中国人民抗战的比利时人雷鸣远,为《小难民自述》写下了“生于忧患”四个字。

这部 75 年前出版曾引起很大社会反响的书,随着时间推移,渐行渐远渐无声,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和记忆。虽然,倍数年度的纪念活动我们从来没有少过。或许是因为我们国家跌宕起伏的故事太多,而这样的故事太过平淡普通吧。

但是,在被跌宕起伏的命运激扬情感的同时,我也愿意去理解普通人曾经的命运故事。 1936 年斯诺在英国出版现代中国小说集《活的中国》一书时,认为所选小说,作为艺术,或许没有什么意义,但它们第一次确认了普通人的重要性,在这些普通人的故事和命运中,“犹如以巨眼俯瞰它的平原河流,峻岭幽谷,可以看到活的中国的心脏和头脑,偶尔甚至能够窥见它的灵魂。”

我觉得斯诺的评价,同样适用于我读到这本《小难民自述》。

转自《朱学东博客》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二维码分享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