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平：父母那两件漂亮大衣
上面这张相片中间人就是我的母亲，左边是我的姐姐，右边是我，相片照于1970年冬天，我们心情都不好，因为我们家马上就要被流放到新宾农村去啦，前程未卜，你能看出我们的脸上没有欢笑，有的是无尽的哀愁和幽怨。这件漂亮的大衣就穿在我的母亲身上，可惜我的父亲从来没有穿那件漂亮的大衣照过相，所以实在是终身遗憾了。
父母那两件漂亮大衣
－－作者：朱平
“人是衣裳，全靠装装。”这是我外婆的日常生活穿衣打扮的名言，仔细看我父母的穿衣打扮，我发现知识分子很讲究穿衣打扮，父母生前穿衣打扮很有品位，体现了知识分子讲文明重仪表懂文雅的礼俗。
我记得小学三年级一个三伏天时我热得只穿了一件跨栏背心去上学，露出光溜溜的胳膊，回家我挨父亲一顿数落：“不许上学穿背心，不文雅，以后穿短袖衬衫上学！”我当时有点莫名其妙，穿背心难道有啥不可？天气太热，我嫌热！我心里有些抵触情绪，现在我才知道，知识分子穿衣讲究着呢！
你看“老照片里的故事”，我父母有过随便穿衣服的时候吗？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穿戴懂得讲究礼俗。可惜啊！我父母仅有的几套非常讲究品位的衣服，在那个年代，根本没法穿出来，竟然躺在樟木箱子里“睡大觉”。那是一个讲究艰苦朴素的年代，人民生活还很贫苦，讲吃讲穿一律被斥责为“资产阶级”，我还记得在看电影《千万不要忘记》时，看到一个年轻人穿了件148元的衣服，老人说：”你穿这样讲究的衣服，是忘了艰苦朴素，是忘本，你个资产阶级，我就打你这148元！”
我的父母属于技术人员随东北招聘团来支援东北工业建设，由于那时刚解放，非常重视知识分子，唯才是举，住房待遇很高，我们家住在南北台一栋日本式小独楼，就四家人家；给的工资也很高，父亲属于“助理工程师”，工资是138元，相当于地市级13级官员的工资，母亲是技术员，工资是82元，这和那些38元6毛1的或者60或70元养活一大家人的小职工比起来，当时属于高工资阶层，买几件高档衣服还是能办到的。
父母这辈子就有“几套”好衣服。1956年，父亲上北京开“重工业部第一届先进生产者会议”去见老乡毛主席，买了一套深蓝色呢子中山装，那呢子质量非常好，笔挺得很，你看那照片，父亲在北京和大家的合影，穿上它，人显得格外的精神。后来父亲大约在六十年代又做了一套深蓝色料子服。再以后大约是在60年代，母亲又省吃俭用，家里有点余钱，给父亲买了一件价值一百多的（我估计接近二百元）深灰色呢子大衣，里面有点雪花点的白色，这件衣服非常够档次，非常笔挺漂亮，我还记得当我的父亲穿上这件高档大衣时候，我们全家人都发出啧啧的赞叹，“父亲太帅气了！太漂亮了！像个中央首长，大干部！”可惜，这件高档大衣“生不逢时”，父亲在世仅仅穿了为数不多的几次，就一直压在樟木箱子的底下，我知道这件大衣距今大约有四十多年的历史，它一直“昏睡”在我们家的樟木箱子里面，没有放射出来它漂亮夺目的光彩，一直到父亲离开人世，我觉得它这一辈子实在是太委屈了，可是，当时的任何人也无法改变它长期处于休眠状态的“沉睡的命运”。
父亲长得很男子汉，四方大脸，浓眉大眼高鼻梁，皮肤白皙细腻，比我帅气多了，我还记得他在五十年代爱穿一件灰色的短呢子大衣，戴着前进帽，戴了一付眼鏡，父亲特别有知识分子那股气质，母亲也做了稍微浅一点颜色的灰短大衣，我记得他们星期天休息出双入对，领着我们逛街，非常文雅神气，我常常以有长得漂亮的父母为骄傲自豪。父母穿一样颜色的衣服，表现了他们思想的和谐一致，恩恩爱爱，和和睦睦，真是一对绝配亲密爱人！
五十年代人民生活挺好的，不愁吃不愁穿，可是到了六十年代，三年自然灾害，人们吃都顾不上，哪还讲究得起穿呢？再加上那时讲阶级斗争，讲艰苦朴素，这些高档的衣服自然也就不和时宜，只好“销声匿迹”了，谁还敢穿它们哪？可是我的母亲特别爱美，她敢穿！
我记得我母亲也是在给外婆、爷爷买了很贵重的皮毛做冬天御寒大衣之后，也给自己添置了一件漂亮的呢子大衣。我母亲那件藏蓝色的长大衣，颜色做工都非常考究，母亲买回来以后，穿在身上，立刻得到我们全家人的赞誉，母亲就一直穿着它上班，母亲有个观点：“穿好的衣服上班，干起活来心情好，人也精神，工作起来干劲高。”我现在觉得母亲说得很对，是生活的真理，那时候敢穿这样漂亮讲究的呢子大衣的人，在街上看不到几个。可见母亲的胆识过人，爱美之心多么强烈！
母亲头上围着浅灰色的纯羊毛围巾，身上穿着藏蓝色的呢子大衣，每当母亲下班时候，我在院子里看到漂亮的母亲穿着漂亮的藏蓝色的呢子大衣，心里都有一种欣喜愉悦的感情，我的漂亮妈妈下班了，多么美丽的人儿啊！我高兴的迎着妈妈跑过去，妈妈拉着我的小手，亲亲我的笑脸，我感到格外的温暖，我有一个美丽漂亮的妈妈！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四清运动来了，母亲因为讲吃讲穿，是“资产阶级思想严重”，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受到了批判。母亲万万没有想到过好生活，穿好衣服，竟然受到这样无情的批判。
我还记得有一天母亲还是穿着这件“漂亮大衣”，但是，这一次我去接母亲下班，发现母亲脸色很难看，我问我母亲，怎么了？母亲眼睛里浸着泪水，紧紧拉住我的手，一言不发，匆匆回到家，从那以后母亲就再也没“敢穿”这件漂亮的藏蓝色的呢子大衣，她因为“穿太好了”遭人们批判，说她是“资产阶级”。从此以后这件“资产阶级穿的大衣”就一直“沉睡了”几十年！
这次批判使我的母亲深入了解了自己的家世，原来我的外婆生活很苦，30多岁就一直守寡，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解放了，人民的生活好了，穿好的竟然成了啥子“资产阶级”，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后来经过内查外调，组织上发现整我母亲是一个混淆敌我两类矛盾的严重的错误，母亲的母亲是一个无产阶级，靠卖香烟摆小摊，母女俩过着劳动人民的苦难生活，咋成资产阶级了呢？结果“文大”前就给我母亲在全厂大会公开平了反，道了歉，出了简报。“文大”期间我的母亲再没有受到任何骚扰。
母亲通过忆苦思甜，开始转变观念，向自己的无产阶级靠拢，从此她的穿着开始大众化，她知道艰苦朴素也是无产阶级本色，随大流罢，从此美丽的母亲仿佛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再没有年轻时候讲究穿戴的“心情”了！
后来母亲为了我们三个小孩的婚事，口挪肚子攒，答对我们结婚时都很体面排场，可是她自己却节衣缩食，没有再花高价钱去追时髦买漂亮衣服穿，一直是艰苦朴素了，当为我们子女一个一个办完婚事后，母亲也老了，由于得了脑血栓导致半身不遂，走路都很困难，爱美的母亲自从得病以后，就再也没有穿这件漂亮的大衣了！
生活的磨难，时代的悲剧，家庭的连累，儿女的拖累，使我的母亲更加务实了，但是，每当我想起我的母亲穿着这件藏青色呢子大衣时美丽的身影，我深深为母亲没有享受到我们现在这样好的幸福时光，而心里格外的为母亲鸣不平！
我的父亲也是一样，文大期间蹲了九个月的“牛棚”，受尽了非人性的毒打批判折磨，父亲那件漂亮的呢子大衣，从此也深藏在家里的樟木箱子里面，再也没见天日。不对，好像打倒“四人帮”，大快人心事，我父亲穿过几次，谁看见父亲穿这件漂亮的呢子大衣都说我父亲漂亮精神！父亲自己这时脸上露出了微笑，后来父亲也是为我们三个孩子结婚，省吃俭用。
最让我难过的是，在父亲去世以后，我们清理我父母的遗物时，发现他们穿的衬衣衬裤破烂不堪，外面穿的衣服也是很旧了，看到这些破烂衣服，我们三个子女都流下了辛酸的眼泪！小平的父母多好啊！对待子女照顾无微不至，惟独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自己。所谓“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那个年代的老人都是和我的父母一样为了子女们过上好日子讲究艰苦朴素克勤克俭啊！
母爱如海，博大无私，缠绵不断，默默滋润我的心田；父爱如山，呵护关爱，高大巍峨，支撑着家庭的顶梁柱。我永远也忘不了父母的恩情。假如人能转世，我的父母还能活在人间，我们三个子女能给父母些什麽回报呢？我只想让我可爱的父母到我的新房子里面住上，别走了，或者给他们花点钱，买些适合老年人穿的漂亮衣服，对了，给他们买现在最时尚的“牛仔裤”，把他俩打扮得年年轻轻漂漂亮亮，让他们尽情享受今天美好的幸福生活，我还要告诉父母现在穿好的，吃好的，没有人会再批判你们是啥子“资产阶级”了！你们只管大胆的穿漂亮的衣服，想咋美就咋美，社会主义不能永远贫穷，贫穷不是社会主义，那个苦难的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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