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普乐:对不起,我的亲人

1989-06-04 作者: 朱普乐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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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我的亲人

--作者:朱普乐

外婆

外婆一直寡居在“长房”里 ,与姑奶奶家相距不过五十米。姑奶奶就是外公的妹妹,人称凤奶奶。

姑奶奶也是早年守寡,儿子在江西上饶经商。家里有儿媳和孙子,三个人过。外婆便常常去她家打发日子。姑嫂俩谈谈心,说说天气,说说各自的孙子外孙。有什么好吃的了,或者逢时过节,姑奶奶总是喊外婆吃饭。不是光吃,也帮她家做做事,都是手边上的事。姑奶奶青光眼,瞎子。儿媳妇做事不大在行。“土改”前请了佣人,“土改”后不允许了,不能再“剥削”人家。因为有儿子在外面谋事,“土改”以后,姑奶奶一家依然过得光鲜。外婆深得她们照应。姑奶奶的孙子朱永康,小名长生, 1955 年小学毕业以后没有考取中学,到上饶去了,听说后来上了“共产主义劳动大学”。

“土改”以后,外婆把自己名下的一份田托付给村民耕种,按例收获一份稻子。虽然母亲无力照管她了,日子还是可以过的。她也间或帮人家绣花,搓搓蔴索 ( 纳鞋底用 ) ,做点手边活。老了,眼力不济,做起事来很慢。

外婆希望我晚上与她作伴,我也乐意去陪她。条件是给我讲故事。外婆不识字,肚子里却有许多故事:《昭君和番》、《珍珠塔》、《玉堂春》……外婆是怎么知道这些故事的呢?原来,是在汉口看戏看来的。外婆曾经是个戏迷。

外婆给我讲的多是言情故事:公子讨饭,小姐落难;父母嫌贫爱富,执意悔婚,女儿不从,说“生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落难公子在一个破庙里苦苦读书,终于考中状元,于是洞房花烛,拜堂成亲。大团圆。外婆讲故事口才平平。她不会渲染,不会雕琢,也不会于关键地方卖关子,解“包袱”。就是平平地叙述,有点像介绍剧情,但也好听--有的听总比没的听好。听着听着我便入睡了。第二天,打听故事结局,外婆说“我不是讲了吗 ? 你睡着了吧?看,白讲了。”于是又将结局叙述一遍。

还给我说黄田往事。说“洋船屋”,说石井坑,说“长毛”驻扎旗山的事。“长毛”就是太平天国军队。外婆不知道,只知道“长毛”披头撒发,杀人放火。说朱典卿,说朱侠骨,说“冲水凼”边上朱寿根小时候捅杀人,赔了不少钱的事。说四座牌坊有一座没有顶,为什么?那是一座贞节坊。当年建坊的时候,总是竖不起顶来,竖起就落。管事人估猜其中必有缘故。于是询问这位节妇。节妇老了,头脑却十分清楚,不好意思地说:有一次看见“公鸡踩水”,自己笑了一下。管事人“啊”了一声,不再强行竖顶了,于是那座牌坊就没了顶。我不懂,不就是公鸡欺侮母鸡--打架么?怎么啦 ? 怎么笑都不能笑 ? “公鸡踩水”怎么就把个牌坊顶给“踩”了呢?没有顶的牌坊,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 外婆说,讲是这么讲,哪知道是真是假呢 ? 你还小,大了就懂了。

外婆还经常留点东西给我吃。譬如灌心糖、绿豆糕、蚕豆、杏子……不多,都只有一点点,都是姑奶奶让她吃,她刻意留下的。有时候也去买上一角钱的红糖或是砂糖,装在一个小盅里,叫我每天吃上一两勺,甜甜嘴。

高级社以后,农民的土地逐渐充公了。像外婆这样的“社员”,无力参加劳动,没有工分,吃饭成了问题。说是农业社给“五保”--其实就是“一保”:保口粮。月管月到社里称点米来。至于吃菜,都是这个给一点,那个给一点。村里老百姓都还好,只要自家菜园里有的,都乐于助人。有这种传统。外婆好像也不怎么生病。伤风咳嗽倒是有的,在农村不叫病,挺一挺过去了。冬天气喘气闷,没办法,只有焐暖一点,到了春天自然就缓解了。真有什么不舒服了,向姑奶奶要点药,什么“六神丸”啦,“鹧鸪菜”啦,仁丹啦,羚羊角啦,姑奶奶家中存了一些常用药。她做好事,村子里无论谁去要,都给。

1958 年,大难临头。“大办人民公社”了,“大办公共食堂”了,所有人一律到食堂就餐,一律不准个人私存粮食,家里不准冒烟。公共食堂先是吃饭,而后是吃粥,而后是粥越来越稀,而后成了米汤,最后连米汤都没有了。这时候,母亲已遭逮捕,送到劳改茶场去了。外婆七十多岁,经不住折腾,经不住饥饿,第二年就去世了。姑奶奶和她的儿媳也去世了。姑奶奶是个盲人,饿得不能动,睡在床上扯棉絮充饥。三年大饥荒,老年人死得最多,也最早。人老了,经不住拖。

外婆的后事是我料理的。按照村子里当时死人的规矩,我找大队干部批了个条子,到管事人那里称了四斤大米,熬了一锅粥。村里派来五、六个农民,把一锅粥喝完以后 ( 没有一根菜 ) ,七手八脚地将外婆入了殓。棺木是多少年之前准备好的。葬在哪个山上已经记不清了。没有立碑,也无法立碑。入葬时寒风习习,周遭一片冷冷清清凄凄惨惨,一片落寞寂静。对于死亡,人们见的太多了,习惯了,无所谓。人们并不觉得死了有什么不好,反倒觉得是一种解脱。

我心里很难过,泪水在眼里打滚,就是没有哭。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嚎啕不出来。

对不起,外婆。浩劫临头,我没有能力让你活下来,可我应该有能力嚎啕大哭呀!竟然没有做到。

妹妹

最怕回忆的,就是妹妹。

妹妹属狗,生于 1946 年。世道已经不太平了,家境也越来越不济。母亲与“姑妈”已经各生一个男孩,将风头抢尽了,妹妹这时候来到人世,实在没有选对时机。上上下下都重男轻女,根本就没拿她当回事。母亲常说:怎么这样讨嫌她?好像是我“拖油瓶”带来的?

“土改”的时候,妹妹四岁,世道的变故,母亲的遭难,家道的中落,小小年岁的她是怎么看待呢?幼小的心灵该遭到怎样的创伤呢?没有与她沟通过。哪怕是语无论次地瞎扯都没有扯过。将心比心,她一定莫名其妙,一定大惑不解,一定无可奈何吧。我比她大了四、五岁,尚且如此,她一定更加懵懂了。

懵懂也好。如果没有 1958 年的“大跃进”,没有“大跃进”所导致的“三年大饥荒”,妹妹是可以懵懂地过完一生的。这也没什么不可以,大多数人都是这么过来的。然而 1959 年,十三岁的她,终于逃不过那场劫难,饿死了。她是紧随外婆而去的。在“那边”,她也一定与外婆一起吧,彼此也好有个照应。“那边”能吃得饱么?

1959 年,中央庐山会议,彭德怀上书“为民请命”,十分委婉地反映了广大农村真实状况。岂料“伟大领袖”龙颜大怒,将其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反党集团”。不但没有“纠左”,反倒反起“右倾”来。于是无法无天的人更加无法无天了,“五风”更厉害了,农村中的灾难也就更厉害了。黄田村接连三个月不见一粒米。外婆与妹妹都是那时候饿死的。许多人都是那时候饿死的。母亲被抓走了,妹妹无依无靠,独自苦苦挣扎。我也时不时地从自己碗里匀出一点,带给她吃,却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再说我自己也是餐餐吃不饱的。我曾经扯开面子,溜到学校伙房里,在尚未清洗的饭桶里刮取残余米汁,凑在一起,悄悄带回。渐渐地,就刮取不到了。一是饭桶越来越“干净”,有的学生甚至用嘴去舔,用手去抹。一点一滴都不“浪费”。二是伙房不准人刮了。炊事员老潘就很坏,见人去了,赶紧往桶里倒水。

外婆去世以后,妹妹一个人住在下黄田外婆的房子里。一天,我去看她时,她已经冰冷了,穿着棉衣棉裤,躺在床上;嘴里还有蛔虫在蠕动。我找来同班同学翟培锡,帮忙料理后事。没有棺材,我们找来一个废弃的猪食盆 ( 早就无人养猪了 ) 。盆很大,一米多长。妹妹早已瘦得脱了形,又小又矮,正好装进去。撬了一块地板,合在上面绑定。两个人抬到山上,挖坑入葬了。

我写了一张“明信片”给母亲,告诉她外婆去世了。没有提及妹妹。我不忍心对她说。

对不起,妹妹。我没能让你活下来。痛心疾首,愧悔至极。

去年,我去徽州采访朱建秋以后,越发自责。朱建秋是郑家瑾的胞妹。 1959 年,郑家瑾中师毕业,分配到泾县苏红中学任教,便将朱建秋带在自己身边。父母双亡,饥荒盛行。郑家瑾尽到兄长责任,照应妹妹。从而使妹妹脱离农村,免遭了可能遭到的灾难,活下来了。

我却没有做到。诚然,与之相比,那时候我还没有工作,自顾不暇,但这并不足以开脱自己。我缺乏的是那种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的精神与勇气。同许多家族一样,我们这个家族也是自私的。正常状态下,可以维持一团和气;遇到极端情况,就容易分崩离析。我无例外,根本不及母亲。我怯懦了,偷生了,以致于精神上一直遭到责任与良心的鞭挞,也是该当。

父亲

这个父亲是我的养父。

1951 年,我九岁,妹妹五岁。家里划了“地主”,破产了。祖父在六安做生意,不回来;父亲在郎溪另有家小,也不回来。祖母另起炉灶一人单过;二妈带着一双儿女改嫁了。真的是“树倒猢狲散”。

母亲顶着这个倒霉的门户,拉扯着我们,日子过得十分艰难。有一天,母亲沉不住气了:“放你一条生路吧,把你给人家去,怎么样?”我不吭声。母亲说:“那人家老夫妻俩,无儿无女。同宗,辈份正合。细算起来还没出‘五服’哩。成分又好,日后会有前途的。”母亲是大户人家出身,又读过几年“洋学堂”,前途二字她是懂的。

我却不懂,气呼呼冲她:“要卖你就卖!”

那段日子,卖儿卖女的人家不少。

“哪里是卖?”母亲眼圈红了,喉头也硬了许多:“做娘的就是饿得吐清水,也不会卖儿卖女呀,是为你好。别人家‘纸’上写的是‘高山滚石,永不归宗’,我呢,‘一子双祧’。不落一文钱。一子双祧,懂不懂?”

我不懂“一子双祧”。

据说,我那未来的养父也是黄田人,在榔桥开豆腐店;生过七个儿女,竟然一个个都过不了十六岁,全夭折了。没过十六岁死,称之“小鬼”,又称“讨债鬼”,街坊邻里是很忌讳的。如今老俩口年过半百,倍感凄凉,四处托人领养一个男孩,说是“续续香火”。不知是同情这位未来的养父,还是体谅困境中的母亲,或者是考虑自身得失,我经不住母亲再三劝说,点点头,答应了。

临近端午节的一天,我在一阵阵鞭炮声中,在母亲强忍着的泣声中,在一行人的簇拥下,坐在一位强壮男子肩上,离开黄田。沿着潺潺的凤子河,到了榔桥,开始了一生中一个不大的插曲。明明是一派欢乐热闹景象,我却不觉得高兴,也不感到难过;不笑也不哭;板着脸,木木的。似乎一切都稀里糊涂,一切都无所谓。大概从那个时候起,就把自己当做一块面团,一任世事命运去揣去捏去拨弄了吧。

我有了新的名字:朱普胜。据说,养父母最后一个亲生儿子朱普津,夭折前几天曾经吵着要改名,说朱普津不好,要改成朱普胜。父母没在意,就没有改成。事后十分懊悔,说是不好兆头;如果改了,儿子也许就留下来了。

我的新家在榔桥上街头,一间很大的店堂里。左边是爿中药店,店主人卖药兼行医,颇具上流色彩。右边是我家柜台,“营业执照”上写的是“水作业”,就是卖豆腐。前后三进,后场颇大。两家割据,相安无事。

养父朱大政,字礼庭,个头很高,年轻时当有一米八左右。但瘦,脸上几乎没有肉,刀刻似的皱纹勾勒出一张病恹恹的苦相 ; 手臂上青筯缕缕,勾腰驼背,气喘吁吁。像一部快要报废的机器,勉强地运转着。养母矮小,到不了养父肩头。头光面光,小俏玲珑。讲话做事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一副极精明的样子。不用说,这个家是她说了算,而养父只管做豆腐卖豆腐,以及工商联开会什么的。

打烊之前,养母必来到店堂,启开账桌抽屉清点钞票。“今朝几斤籽?”养母问养父。

“同昨朝一样,十斤。”

“怎么比昨朝少了万把万呢?” ( 旧币,一万元合现今一元人民币 )

“新供应的黄豆,不出货。”

“那怎么搞?”

“我也不晓得怎么搞。”

养母照例抽出几张钞票往养父面前一推:“喏。”养父便拿了,顺手摸过酒壶,到隔壁打酒去了。

偶而也叫我去买酒,店老板朱美堂便说:“回去跟你大大讲,不要老喝差的,也要买点好酒喝喝。不喝干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回到家如实传达,养父便望望养母,一笑,几分诡秘几分惭愧。

养母却不笑:“莫听他嚼蛆。哪家能跟他比?榔桥河的沈万山噢。”

养父觉得没趣,把一缕笑容僵僵地硬在脸上:“嘿嘿,嘿嘿嘿。”

养父抽烟也是低档的。“乐华”,一千三百元一包 ( 旧币,合现今一角三分 ) ;“康健”,一千七百元一包。偶尔也抽“红金”,两千二百元一包。那年头,“红金”香烟是可以登大雅之堂的。养父最常抽的是“康健”。却常常把它一支支抽出来,装在“红金”烟盒里。偶有疏忽以此待客而露馅了,他便自言自语:“喏喏喏,这个伢宜把香烟乱塞--来来来换一支。”--“不不不,一样,一样。”

我便不服,朝养母嘀咕:“我没动他的香烟呀。”

养母笑了,摸摸我的头:“莫作声,噢。”

小小一条街,竟有三四家豆腐店,竞争是激烈的。养父说他的办法是薄利多销。这倒不假,豆腐比人家的老一些,干子比人家的大一点,臭干子坛舍得放炒芝蔴,酱油干子舍得放原汁酱油,味道是人们乐道的,于是养父便从顾客的赞许声中得到满足,立时亢奋起来:“人哪,还是名声要紧。”

却也有不顾名声的时候。譬如豆腐皮,十张一摞,扎起来,穿上一小块红纸,专供人买去送“月子”送病人的。养父却告诉我:“一扎九张就够了。”

我反应不过来:“少一张?”

“人家送礼,不会拆开的。受礼人家也不会顶真去数,乐得讨便宜。”他那瘦削狭长的脸上,露出一种小商人所特有的狡黠与得意。

养父最快乐的时候,通常是晚饭过后。几杯老酒下肚,眼圈微微发红,脸颊微微发红。原本腊黄的脸色立时好看了许多。此时,他便常常将我拉过去,站在他面前,问这问那。叫我长大以后跟他学习做豆腐,他要把“一身的本事”传给我。问我干不干?我说不干。他问怎么不干?这么好的手艺怎么就不想学?我说不出怎么不干,只说要念书。养母便在一边帮腔:“当然念书好!做豆腐,哼,自己一生没出息,还要叫儿子没出息?”于是养父不作声了,好像很尴尬,却又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哼起戏文来:“一马离了……西凉界……不由人一阵阵……龙个里个咚……”没板没眼,五音不全,不知从哪儿剽学来的。这种时候,养母并不为难他,任其张扬。于是屋里热闹烘烘的,硬是多了几分温馨,几分生机。

然而有一次,养父喝过量了,一言不发,径直奔向养母房间,倒在床上不肯起来。养父母的卧室是分开的。养母带着我睡正房,养父睡偏屋。正房比较大,板壁上整整齐齐地糊了旧报纸,贴了年画。窗明几净,令人悦目。晚饭过后,大家都聚在这儿谈心喝茶,消磨时光。而偏屋狭小,除了两条连凳几块铺板搭成的床铺,便是一只大木桶几只稻箩什么的,里面装的是黄豆,像是长工居住的地方。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分开住的,反正我一进这个家就是这样了。养父靠在床上自言自语自唱自笑。“一马离了……西凉界……”这是他的“保留节目”,每唱必不会少。还唱“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居然也用了假嗓。只是太不像样,令人笑得捧腹。听说朱老板喝醉了发酒疯,药店老板家的大人小孩也一齐过来看热闹。于是养父便越发来劲,越发肆无忌惮起来,把被子胡乱地搅在身上。养母不高兴了,叫他起来,说是服侍他到自己床上睏去。养父不听,说:“今朝夜里不走了,和你睏觉……”

满屋一阵哄笑。养母脸上由红变青,发火了:“你走不走?”

“不走。”

“不走就拖!”却怎么也拖不动。养母便改变策略,和颜悦色起来,问他是不是心里难过?养父说不难过。问他想不想喝茶,想吃什么东西。养父说“什么都不想吃,就想和你睏觉。”

任其胡闹一通,时间也不早了,众人渐渐散去。养母略事收拾,将箱子锁上,拉起我的手:“走,让他一个人挺尸去。”

我们另找住处去了。第二天,大家都不提这件事。

以后好多年,我都因为这件事瞧不起养父。觉得他这把年纪了,借酒装疯,不知害臊。长大以后才多了几分理解,越来越变得同情起来。他心里是太寂寞了,太需要亲情需要温存了。他说的是大实话,有什么可责难的呢?

大桥那头有爿不像样的小店,卖些针头线脑花生糖果。店主人苏老板年届六旬,中等个子,清秀文雅。冬天着一件棉袍并不显得臃肿,夏天穿一领长褂竟多了几许道骨仙风;若是短装则越发显得潇洒精明了。他无儿无女,老伴常年卧病,全靠他一人支撑门户,又作男又作女,着实不容易。他是我家常客,多半于天黑以后来坐上一会儿,时间不长就回去了。“苏老板,苏板奶奶好些了吗?”常有人这么问他。--“不见好,也不见坏。”--“到底什么病?”--“说是痨病,阴阳两虚。”--“吃饭怎么样?”--“一餐一小盏。”--“不要紧,能吃就不要紧。”苏老板清楚人家是安慰他,未置可否,总是一声长叹:“唉——”

“统购统销”以后,不准私自购买黄豆,只能由公家配给。而这种配给又常常是僧多粥少,总是不够,各家豆腐店常常停工待料,做做停停。起初,还能通过熟人偷偷地买一点,可随着政策越来越紧,门路都断了--纵然敢买,对方也不敢卖了,一经发现是要以破坏“统购统销”论处的。轻者批评教育张贴“悔过书”,重者是要被扣上“坏分子”帽子的。记得有一次,公家配给黄豆不在榔桥提货,而要到县城去买。真是怪事。怎么办?要不要?养父决定亲自去买。六十里路,没通汽车,全靠肩挑步行,又是大热天,也真苦了他。步行到县城,雇了几名挑夫把黄豆运回来。进门时见他拄着一根拐杖,大口大口地喘气,脸上煞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生意越来越难做了,日子能维系下去吗?

终于,养父母讨论离婚了。一切都在若明若暗中进行的。记得有一次,养母正式摊牌:“小把戏我不要。你要就要,你不要就还他娘去。”养父说:“小把戏是我家姓朱的,我要,就是讨饭我也要。”话说到这份上,分开的日子是不远了。

怕我在那段动荡不安的日子里受委屈,养父让我先回到黄田生母处。说“一旦安定下来,就去接你。”所以,养父母真正分手的那段日子,我并没有亲历目睹。这一变故,对我日后有着难以估量的影响。要不然,日后许许多多表格的“家庭成分”一栏,我便可以填写“手工业”了。因此,我或许可以上大学,或许可以从事别的职业,或许一生会少去许多窝囊,或许--当然,或许不如今朝。细细想来,养父母的离异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那样的不般配,那样的没感情,为什么不可以求得解脱?我同情养父,又十分佩服养母的“叛逆”精神--那样的年龄,那样的年代,该承受多大的世俗责难!

后来听说,养母与苏老板结合了--苏板奶奶已经去世。

养父迁居河塌里--离榔桥五里的一个村子。孤身只影,带着那副财产分割时归属他的做豆腐的家什。人生在世,虽说空空而来空空而去,但几乎人人都想多占点什么。而养父也在这世上挣扎五十多个春秋了,除了一副做豆腐的家什,就只有几件换洗的褂裤,世道对于他是太不公平了。

重操旧业以谋生,但必须与人合伙--养父体力欠佳,只能做“上手”,不能做“下手”。所谓“上手”即冲浆点膏包干子等等,而所谓“下手”即磨黄豆烧锅挤浆,乃至下河挑水洗涮工具等力气活。每天,他们早早起来,早早地把豆腐、干子做好,然后由那位合作者挑到附近村子去卖--乡间比不得集镇,是不能坐守店堂的。如此勤劳,未敢惰怠,谁知一年下来,不但分文未赚,反倒亏空。原来,那位合作者一家七口全在店内吃喝,而养父只身一人。他恍然大悟:又吃亏了!

这年腊月,我去看望他,多住了几天,他便把其中的窝囊事一一说给我听。但又离不开那位合作者,一时也找不到合适人来取代。养父说:“我倒有个想法,不晓得你可答应?”

什么想法需要我答应呢?

“你也渐渐长大了,论年岁也可以学乖 ( 即学徒 ) 了。我当年学乖的时候比你现在还小一岁呢。”

我猜着他的想法了,屏住气,紧张地避过脸去。

“我看,书就不要念了。千里做官也是为的吃和穿。什么行当不一样活口?你,就跟我学手艺,好不好?”

“做豆腐?”

“做豆腐还差了?你能跟我学,我就不求人了。打虎还要亲兄弟,上阵须得父子兵。我们父子一条心,不怕不发达起来。”

我没答应。养父也没有继续为难我,只是浅浅一笑,掠过一缕失望的迷惘。

河塌里的生意终以亏本争吵结束。养父在族中人的帮助下迁移黄田。这是个很大的村子,消费水平也比别的村子高些,养父的豆腐店有了生机。虽说仍然需要求人,仍然免不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但毕竟还算顺心顺手。这一年,我在泾县中学读初二,养父特地托人捎了钱来,信上说: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为父心里过意不去。现在手头不那么紧了,需要什么你只管跟我要。

虽然我并没有向他要什么,虽然他也没有让我脱贫,但这几句话却叫我终生难忘,叫我心头暖呼呼的。然而父子一场,我却连这种暖呼呼的言语都未曾给过他一句,更没有同他亲热过一回。养父是很喜欢与我在一起的,尤其希望我陪伴他睡。每当这时候,总是问这问那,说东道西,一副乐呵呵的样子。而我除了每年除夕夜例行公事般与他作伴以外,多半总是借故推脱的。我嫌弃他--嫌弃他的哮喘病,嫌弃他那浓烈的烟草味,嫌弃他的窝窝囊囊。这种嫌弃他未必觉察不出,他心里一定很难过吧。

好景不长。在黄田,也不过开了两年豆腐店,养父就溘然长逝了。医生说“油干灯尽”。那是 1958 年夏天--再过几个月,因为“大跃进”而造成的“三年大饥荒”就要降临了。事后才觉得:养父这当口去世,真正是一种福气。

当我按照丧事主持人吩咐,双手捧着养父的头,将他挪进棺木的时候,一种从未有过的伤感怆然而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凉淹没心头,痛哭得不能自已。主事人不断地招呼我:“不能松手,捧得越紧越好!”我屏住气,咬着牙,紧紧地捧着,用了好大的气力,终于平平稳稳地将养父挪进棺木。狭窄的棺内令人感到窒息,而养父躺在里面却宽绰有余。那极瘦削的身躯,极瘦削的脸庞,便是他留给我的最后印象。

三奶奶事后对我说:“那天,你哭得好凶。一直哭到山上,拉都拉不回来,把我的心都哭碎了。真有孝心。”

惭愧!父子一场,我所能给他的不就是那么一场痛哭么?管什么用呢?

转自《共识网》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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