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普乐:故人往事

1989-06-04 作者: 朱普乐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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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往事

--作者:朱普乐

张洪炉

我的记忆文字里,不能没有张洪炉。

记不得初次见面情形了。只记得与他交往以后,便渐渐喜欢上这个人。因为他坦率真诚,不说官话套话,让人觉得彼此亲近,用不着提防 ; 什么话都可以说,什么看法都可以交流。他告诉我:“反右派”的时侯, Z 某某不知道多积极,声嘶力竭,凶神恶煞,活脱脱一个小土匪。他告诉我:县委副书记 H 某某,看上去道貌岸然,却毫无人性,“土改”中亲手把自己父亲打死了……这些话,当时是不能说的。

张洪炉江北人,是个大个子,当有一米八以上,自己取个笔名:长人。他是个大学生,好像大学没毕业,就参加工作了。五十年代初调来泾县,在县人委民政科任科员。那时候科员不小,仅次于科长,很有实权。读初中的时候常常听人说起他。说他有学问,会写小说,正准备出书。 1958 年“大跃进”,县里办起好几所中学,把一些机关工作人员调去当教师。张洪炉也在内,当了茂林中学语文教师。领工资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工资少了。原先每月五十七元,怎么变成四十五元五角 ? 从行政二十一级变成二十三级,整整低了两级。他以为是调动过程中搞错了。总务处经过核查,没错。这就怪了。他找到他的老领导、民政科长蒋尔宏。蒋科长告诉他:受处分了,降了两级。原来,上半年“反右”运动,曾经从他床底下搜走一包文稿,是他写的一部小说 ( 尚未定稿,更没出版 ) 。说是“有严重问题”,“组织上”便给了他行政降两级处分。却不通知他,故此一无所知。他当时年轻气盛,要去找“组织上”论理,蒋科长劝阻了他。说:“哪个跟你论理?说不定给你加重处分。想开点,没打你右派就算万幸了。” ( 上层“反右派”是 1957 年,而基层多在第二年。且“反右派”还“补课”,不少“右派”都是“补课”补上的。 ) 处分人却不与本人见面,“黑”到何等地步!现在年轻人无论如何都难以相信,一定会说是杜撰。岂不知当年实实在在就是这样荒唐。

张洪炉是书法家,擅长行草。“文革”期间,书法这门艺术并不被人看好。张洪炉原本有些基础,不再写小说了,又没有其他爱好,便关起门来研习书法。纯属兴趣,绝无功利。他妻子在宣笔厂搞销售,认识一些书法家,张洪炉也就较快地融进了书法圈子。改革开放初期,有日本客人来到泾县城,在荷花塘宣笔门市部看见张洪炉写的一张字,觉得好,问多少钱 ? 业务人员从未做过外国人生意,不知底细,狠狠心说了个在他们看来很高的价格:人民币四十元。日本客人二话没说,买下来了。

张洪炉一张字卖了四十元!一时间成了新闻。人们啧啧称叹,觉得不可思议。有人赞誉,有人羡慕,也有人不屑一顾:认为写写字可以,但不能拿来卖钱;拿了国家的工资,又写字卖钱,不是资本主义是什么?可见当时也还是很“左”的。张洪炉不管,任人议论,还是写他的字。

向他求字的人越来越多,与他联络的书法名人也越来越多,张洪炉的名气越来越大了。不久,因为“组织上”需要,他担任了县政协副主席,名至实归。他这个副主席不同于别的副主席,他不去办公室办公。而是呆在他的书房里,写字,看书,会客。单位给他安排办公室,他也不去。他说在办公室无事可干。要开会了,通知他,他才去。要到哪里参与什么活动了,通知他,他也按时到。但不讲话,一概不讲。有人客气,坚持要请“张主席作指示”,他也不应承。他说他“马列主义一窍不通,大道理说不来。总不能讲书法吧。”干脆不讲。时间长了,了解他的脾气了,也就习以为常。他说在政协工作一身轻松,就是肚子不轻松--几乎天天都要应酬陪餐,都要喝酒。肠胃又不好,经常拉肚子。坊间俚语:“人大举手,政协喝酒”,真的如此。

张洪炉生活上极不讲究。不拘一格,随随便便,甚而有些邋遢。他告诉我,最不喜欢洗脚。又是脱鞋子又是脱袜子,真麻烦。可是不行,妻子天天盯着他,要他洗。常常是妻子把水端来了,他也不应声,以致招来数落埋怨。更不喜欢运动,慵懒得很。我以为这是他的致命弱点。如果他能懂得一点保健知识,实践一些健身活动,当不至于六十出头就离开人世的。他得的是中风,半身不遂,语言不清。不久二次发作,匆匆“走”了。还没退休 ( 那时候,党外县级干部六十五岁退休 ) 呢,无论如何是太早了一些。可惜。

李秀峰

李秀峰,泾县城关一小教师。 2011 3 月,我去采访她时,她八十三岁,早已退休。前些日子不慎跌倒骨折,长时间行动困难,由儿子帮扶照应。头脑非常清楚 ,一点都不糊涂。

李老师琴溪镇洗马桥人,家庭地主。兄弟姐妹五人,两兄两姐。她的大哥曾经在“培风中学”读书, 1950 年“土改”中被“镇压”了。此后,大嫂一直随她生活,帮助她照应小孩。

1951 年,李老师从宣城师范毕业,分配在黄村平垣当教师。这所学校只有她一个老师,十三个学生。后来发展了,达到一百多人。后来,她调到黄村中心小学,又调到晏公、潘村、巧峰。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去巧峰小学看望曹远芳,见到过她。她是学校负责人,领导四、五个教师。初次见面,给我的印象是人极瘦,精神倒不差。风风火火,礼貌热情,仿佛有使不完的劲。 1978 年,她进了城,在城关一小教书,总算安定下来。

李老师毕生致力于小学教育。尤其在小学语音教学方面,是有造诣的。她早年被派往芜湖、合肥等地学习语音教学,是优秀学员;回县以后辅导培训全县的初小语文老师; 1956 年被评为省级劳模。那段日子,应当是她一生中最辉煌的岁月。

然而不久,噩运开始了。 1958 年,丈夫被打成“右派”,自杀了。大女儿也随之夭折。她带着几岁的儿子和小女儿 ( 遗腹女 ) ,以及大嫂,开始了漫长的苦难人生。在那个年代,一个寡居的“黑五类”家属,能有好果子吃么 ? 政治的压力,生活的压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说:“最可怜的还是两个孩子。”在巧峰小学教书期间,配给的口粮要到县城粮站去买,还不全是粮食,其中一部分供给萝卜菜、山芋干。从巧峰到县城,往返四五十里,总是大儿子随同她一道去买。大儿子也才十岁左右。有一次,他走不动,赌气不走了。天就要黑下来了,怎么都说不动他。于是她打了儿子。打着打着她心里一软,觉得儿子已经太可怜了,悔之不及,便捶胸跺脚地痛哭起来。及至回家,自己仿佛成个疯婆子了。“三年大饥荒”期间,她是居民户口,虽说每人每月还能供应二十五斤半粮食 ( 一度减为二十一斤 ) ,也是不够吃的,也是忍饥挨饿。直到 1961 年农村推行“责任田”以后,周边环境有了一些松动,她便乘机利用课余时间 ( 甚至月光下 ) 开荒种地。第二年,她收了三百斤麦子,八十斤高粱,才算度过大饥荒。

交谈期间,李老师颇为谨慎。她只是泛泛地诉说曾经的日子多么艰难困苦,却并不怪罪于谁,也很少涉及具体细节。我不好意思刨根究底,强求细问。因为有的人常常讳忌过去,也不想触及她的伤痛,便顺其自然了。她也没有说及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没有“大救星”一类的拍马之词。她到底不是那种“马列主义老太”,而是一位暴政年代的受苦受难者。孰是孰非,她心里一定很清楚。

倒是一个无意中流露的细节,让我久久不能忘怀。

李老师的丈夫曹作民,曾任小学校长、教育工会主席,在县人委工作。 1958 年那场政治运动中,他遭整肃,忍受不了,自杀了。当时,李老师正在省城合肥学习,“组织上”通知她回来并找她谈话。乍听噩耗,她脑袋一“木”,泪水涮涮涮地涌了出来;转而又立刻抹去泪水,做出一副六亲不认状,说:“死得活该!该死!该死!”连说几个“该死”,硬是把泪水呑了下去……

人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此时此刻,她肚子里还怀着丈夫的孩子。就这么一连串的“该死”,能了断他们多年的夫妻之情么?当然不能。然而,在那种腥风血雨的岁月,她不得不这么说,不得不这么做。前面的泪如泉涌是真情,后面的“该死该死”是扭曲。一个人性泯灭的年代,才会有如此被扭曲人性的臣民。

五十多年了,说起这件事,李老师仿佛历历在目,悲伤万分,不住地唸叨:“他是个好人,真是个好人,他没有什么错误……”是的,李老师:岂只曹作民先生是个好人,回首难以数清的政治运动,那些被批被斗被关被杀的人能有几个不是好人呢?无怪康有为的女儿康同璧说:“右派都是好人。大右派是大好人。”

李老师叫儿子拿出一包东西给我看:都是她的获奖证书与奖章,从单位先进工作者到省级劳模,大大小小十多项。她十分看重这些东西,我深深理解。对于她,这是一生中努力“改造”自己,努力顺应残酷的时局与环境,甚至不惜扭曲自己的“成果”,是数十年来血汗与泪水的“结晶”。

不知为什么,我猛然间想到“传销”。我们曾经的体制,不就是一个大大的“传销”网么?我们被“洗脑”、被欺骗、被裹挟、被愚弄;自己被“忽悠”了,却又去“忽悠”别人。最终,我们绝大多数人所得到的,都只能是贫困与灾难。

不再相信“忽悠”了,也不再“忽悠”别人。

聂书记

我常常想起黄田师范,常常想起黄田师范的聂书记。

聂书记是第二学期调来的。那天,细雨蒙蒙,阴霾不开。一个农民模样的人,挑着一担十分简单的行李,踏着湿漉漉的石板路,轻轻悄悄地进了大门。我当是雇来的挑夫呢,哪知他就是聂书记。一个近千人学校的支部书记,在我们看来该是个不小的官了,却没有一点官气,一点架子。大会小会,聂书记常常登台讲话。上台讲话也不拿架子。通常穿一件泛了色的蓝制服,领子下面的两粒扣子解开着,蓬乱的短发,黑黝黝的脸。尤其鲜见的是头上常常扎一块手帕,他说头痛,吃了止痛片也没能捺得住。聂书记讲话从不要稿子,连提纲也没有。兴之所至滔滔不绝,无文牍风,无书卷气。尤其是农业生产上的事情,真叫内行,不乏生动,说得人五体投地。要种南瓜了,他说如何挖宕,如何施肥,如何育秧。要种白菜了,他说如何浇底粪,如何撒籽,如何间苗。天旱了,他说哪个班哪块地三天没浇水了,再不浇,菜就要死了。班主任一问,果然是三天没浇水。他也常常表扬教师:“张老师备课备到十二点;李老师中午不休息;江老师上厕所都在看书。精神可贵,值得大家学习。”却总是干巴巴的,远不及说南瓜瓠子有味,且几乎回回都是这几句。第一回大家觉得新鲜,第二回也还听得进去,第三回第四回就觉得厌烦了。江老师有这个习惯,天天上厕所,回回带书看,你能天天表扬他?聂书记还常常在会上强调称呼问题:“今后,一律按职喊。书记,就喊书记;校长就喊校长;老师,就喊老师;食堂管理员就喊管理员。不要乱喊。有些同学喊我校长,喊我老师,我怎么是校长还是老师呢?我是书记嘛--书记!”

我不明白:一个生活上十分不讲究的人,怎么就如此讲究称呼呢?

聂书记是平易近人的,课余饭后常到学生宿舍转转,谈谈心。问“伙食怎么样啦?”“听课懂不懂啦?”“哪个老师教得好啦?”他总是认认真真听人说,听人反映情况。还真能解决问题:你今天反映“稀饭太稀”,明天的稀饭就会稠很多。有时候也批评我们:“你们中师班,讲起来是老大哥,怎么不如初师,不如小弟弟啦 ? 你们的南瓜秧子又黄又瘦。去看看人家的,乌油油的。劳动委员呢 ? 多施点肥唦。”虽说是批评,倒也实事求是,叫人心服。有时候,他既不了解情况,也不批评责备,纯粹是说说笑笑。这就越发开心,越发融洽了。

聂书记常常给我们提出这么个问题:“哎,你们说说看,是书记大呢还是校长大?”

有同学不假思索:“那当然是校长大啰。”

这时候,聂书记便将那小小的眼睛直眨,笑盈盈地,又问别个:“你说,你说哪个大?”

“我说……不知道。”

聂书记拍板了:“嘿嘿嘿,还是书记大嘛,书记大!”他是外乡人,他把“书记”说成“暑记”--“暑 ( ) 记大!”

聂书记也隔三岔五来听课。他听课与众不同,不带课本,不填“听课笔记”,也不通知教导处。他听课多半不坐在教室后面,而是挪张凳子,坐在讲台旁边,面对学生。他有时候头上扎块手帕,摇一把芭蕉扇;有时候踏一双布鞋,踢踏踢踏,一只裤脚长一只裤脚短。烟瘾犯了,便从腰间掏出香烟,划根火柴,点燃一支,悠悠地吸着;那袅袅白烟也便悠悠地飘着,别是一番境界。他似乎也很重视学生的听课情绪:哪个做小动作了,哪个交头接耳了,他总看得清清楚楚。一位女同学常常打瞌睡,他便常常注意她。一见她闭上眼了便盯着她隐隐发笑:“嘿嘿,嘿嘿嘿……”继而招呼正在讲课的教师,指点给他看。于是课堂上哗然大笑。聂书记也笑,笑得很得意,很开心。他还常常在课堂上踱来踱去:从黑板前面踱到教室后面,又从教室后面踱到黑板前面。一圈,又一圈,再一圈。慢慢的,比散步还慢。像一名巡警,辛辛苦苦地维持着街面上的秩序。

聂书记很注重“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确切地说,很注重生产劳动。他直接过问全校的劳动事项。买米啦,砍柴啦,挑砖运瓦啦,割稻种菜啦,全归他安排。那年月不像现在,劳动时间很多,而且常常突然停课去“支农”。实实在在地说,聂书记的责任是不轻的。好在他内行,尤其能干,能吃苦。莫看他四十挂边了,身体也不太好,却从来不装孬,事事带头。他挑起粪来总是满满两大桶,扭两个稻草把子搁在浮面上,咯吱咯吱,悠悠颤颤,不泼,也不晃,稳稳当当,完全是种庄稼的好把式。他评判一个学生的优劣好坏,先进落后,多半也是根据劳动表现。他常说:“分数有什么用 ?X 不是常考一百分吗?我看不如 Y 的零蛋。 Y 劳动好,会种菜。他种的南瓜又多又大。 X 呢?会吗?一百分能当饭吃?”这倒是实在话。一百分不就是一道杠杠后面两个圈圈么?那两个圈圈既不是鸡蛋也不是南瓜,连茄子西红柿都不是,顶什么用?正是“三年大饥荒”时期,黄田村饿死了许多人。人饿的时候,三粒蚕豆还能过道岭咧,能种出又多又大的南瓜当然再实用不过了。聂书记是位实干家,不喜欢没有实际劳动本领的学生。

聂书记也不喜欢我。我家庭成分不好,卑怯得很,自甘落后,素与聂书记没有过亲近的时候。然而有一回却例外了。那是农忙假当中,我一天采了三十八斤茶叶,全班第一,得了奖。什么奖?一个二两五钱重的麻饼。莫小看这二两五钱啊,在当时非但可以充饥,更是一种荣誉 ; 一种能使人改变看法的荣誉。果然,聂书记出人意外地招呼我:“朱普乐,你来,来。”我去了,他将我看了好一会儿,仿佛要从我身上看出以前没有看出的东西来,说:“你不错呀,继续努力,啊,努力。”

我心里泛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激动:啊--聂书记表扬我了!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石岩峰

1955 年,我们五个同学一道报考泾县中学。石岩峰没考取,到宁国县中药店当了学徒。还有三人:朱永康,到江西上饶他父亲那里去了。后来听说上了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朱永昂,后来是粮食部门职工。朱祖渊,在家务农,“大跃进”年代饿死了。

石岩峰家住屏山村,翻过“文殊岭”就到了黄田。他家成分好,家境殷实。他穿的是回力鞋,高帮的。八百元钱 ( 旧币,即八分钱 ) 一个的乒乓球,他一买就是两个。都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他买了球带我打,让我很高兴。

他在宁国县娶妻生子。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迁回泾县。自己在县药材公司上班。妻子没有工作,带着小孩回到黄田。“文革”期间,他要求调往黄田供销社。供销社有药品柜台,他依然卖药。离家近了,便于照应。后来供销社倒闭,他便在榔桥镇开了一家药店,是比较早的个体户。

我每次去榔桥,总会去看望他。问他店子开得怎么样。他告诉我,一个月的业务量大约一万元,毛利润三到四成。就是说他每个月可以赚到三千元。而当时我的工资也不过百元。石岩峰做药店是“科班”出身,从中药材的收购泡制储存,乃至于行情行规,全部内行,不需要请人。生意节节攀升,不久即在街上买了两大间门面房。楼下营业,楼上住宿。日子过得顺心顺手。四个儿子也都大了,有的做手艺,有的养蜜蜂,成了当地“尖子户”。最小的儿子上了代培的中医学校,毕业后随父经营药店。

大约 2000 年左右,他向我借钱,说是因为买房把钱用空了,急需资金周转。还说几次拿起电话都放下了,不好意思。我连忙筹了五千现金给他送去。当时是六月,他说十月即还。到了八月,又说能不能再借五千,十一月准还,不会误事。于是,我找到榔桥的民营企业老板王德忠,请他帮忙。我把石岩峰带到他厂里,他们都说认识。王老板立即借了五千。

十月,石岩峰打来电话,说这个月有点紧,下个月还钱,行不行。我说完全可以。

十一月,又说紧,下个月还钱,行不行。我说行。

十二月,石岩峰连电话都不打了。

农历腊月,我打电话去催,已经找不到他。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打电话给我的弟媳,让她去看看石岩峰在不在家。他们的店堂门对门,很近。弟媳告诉我:石岩峰外出借了一天钱,刚刚回来。钱没借到,人倒病了,在输液。因此,我没有继续催讨。

年后,我找到他,他要求我帮他弄点贷款,以便还债。我找到农行,他们说可以,但要抵押担保。有价债券、房产,都可以。我说他有两间房。四月间,我将农行的意思告诉了石岩峰,但要求他必须把欠款 ( 含王老板的 ) 先还清。我才可以陪他去贷款。不久,石岩峰从榔桥粮站一丁姓老头那里借到五千元还我。当我邀约农行的人去榔桥时,他们却告诉我:石岩峰的房产早已经抵押给信用社了。石岩峰却一直守口如瓶。

王老板当着我的面跟他说:能象征性归还两三千,也就算了。石岩峰默然无声。却背地里告诉王老板:“借你的钱就是用于还朱普乐的。”这就成了我从中转嫁债权了。这从两边借款还款的日期推算,也是不能成立的。石岩峰借钱不还,反倒无中生有倒打一耙,令人可叹。我不得不鼓动王老板到法院起诉了。所有跑腿事都是我在干;诉讼费、执行费也是我垫资的--我不好意思再叫王老板出资。数年以后,总算将王老板的债还清了。但我垫付的诉讼费用只还了一部分,我也没有继续追究。

石岩峰还借过洪先生的钱。洪先生也是他的小学老师,说:“我只有三千元,是留作治病的,你千万不能失信用。”石岩峰答应的头头是道,却总不归还。一天,洪先生下“通谍”了:“你再不还,我明天一早带人到你店里搬东西。”次日早晨,洪先生开开门来,石岩峰已在门口等候多时,钻进屋里“扑通”一声跪下来连连叩头。洪先生长叹了一口气,万般无奈地被这个学生坑了。洪先生退休金很低,还要供孙子上学,颇为拮据。石岩峰欠这位老师的钱不还,是十分丧德的事情。

普安先生告诉我:他与石岩峰曾在黄田供销社同事,他任统计,石任仓库保管。石岩峰同时又在屏山家中开了个小店,经常把公家仓库里的畅销货拿回去卖。黄田供销社倒闭,石岩峰是关键人物之一。可见他经济上“拆烂污”由来已久。

石岩峰在榔桥以高息借贷,他的债权人大都是街道居民。他们省吃俭用余了几个钱,就是放高利贷。只有我与王老板,分文利息不取。我们图的是情份。想不到石岩峰却亵渎了这种情份,叫我们尴尬。石岩峰欠了数十万债务,破产了。债权人四处找他,扬言要揍他。他在榔桥呆不下去,东躲西藏。日子过得十分狼狈。买不起菜,到菜市场捡菜叶吃;从泾县到榔桥无钱乘车,徒步六十华里。他已经没有一点信用,已经借不到一元钱了。他跑了,连法院都找不到他。

我们之间也伤感情了,学生年代的友谊不复存在。正应了一句名言:朋友借钱,常常是又失朋友又失钱。

石岩峰的生意一直很好,又是个十分节俭的人,根本不会吃喝嫖赌挥霍浪费,也不买股票彩票,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呢?有人告诉我:他的小儿子赌博很厉害。

老子破产躲债的时候,儿子早早地不见人影了。

何永华

何永华的一生,几乎都是在贫困中度过的。小时候,父亲去世,母亲再嫁,他便随奶奶生活。奶奶住在榔桥街道,卖粑粑为生。一堂铁皮炉,一口平底锅,一块案板,便是全部生产工具。粑粑是糯米的,有芝麻心、腌菜心 ; 有甜的,也有咸的。“清明”前后做艾蒿粑粑,以艾蒿汁入粉,做出的粑粑绿茵茵的,好看,也好吃。薄薄的,二分钱一个。有一次同去他家,他请我吃粑,我不好意思,拈起一个尝了尝,味道不差。若是放开肚皮,十个八个是可以吃下去的。这样的生意,能卖几个钱呢 ? 他奶奶也是“针头上削铁”。因此,何永华的学生生活也和我差不多,十分贫苦。继父在榔桥搬运站工作,家口也重,是贴补不了多少的。

何永华内向,温顺,节俭,能吃苦,干起活来从不偷奸。从来不张扬,从来不说牢骚话,是个十分听话的好学生。老师们喜欢他,也敢喜欢他,因为他家庭成分不坏。在黄田师范读书期间,聂书记经常在大会上表扬他,说他劳动好。把他作为培养对象。

有一次,派他看押一名乡间的“坏分子”。房间里空空的,一张凳子都没有。“坏分子”站在房间里面,他站在房间门口。还给了他一杆长枪,没有子弹。他把枪靠在身边。这种差事一般人是摊不上的,只有充分信任才行。要上厕所的时候,他把枪靠在里面墙角上,对“坏分子”说:“我去解小便,一会儿就来。你把枪看好了——不准动。”“坏分子”果真两眼直勾勾地盯住枪,果真没有动。

师范毕业以后,他分配在城关小学工作。后来因为家眷在农村,没有工作;自己工资又低,一个人在县城,实在不划算,便要求调到黄田公社双河小学。妻子有病,老是气闷气喘,不停地打针,手臂上扎满了密密麻麻的针眼。岳父朱治平是名老中医,居然也没好办法。妻子不能劳动,连家务事都做不了多少;不能负重,不能下冷水,却能生孩子--生了四个。一家六口人不但全靠何永华三十四元工资,还全靠他劳心劳力照应。

有一次,我带领一个组视察农村学校,到了他那里。他的学校离“湖波桥”不远。一路平房,也没有围墙。没有任何设施,连厕所都极为简陋。我特地到他上课的教室看了看,上面没有天花板,瓦隙间透出大大小小的光亮;泥巴地面,窗户很小,没有装玻璃,蒙了一层农用塑料薄膜,光线极差。初冬季节,教室里一片清冷。

告别的时候,我将他细细打量了一番。老了,一脸憔悴,就像枯焦了一样。人常说“吃不吃看脸上,穿不穿看身上”。直觉告诉我,他过得很贫困、很劳累。问及状况,他不愿多讲,只是苦笑笑:“这都是命。”

回到县城,我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其实,何永华的学校不算最差,比它更差的还有不少。当时我的想法是,农村义务教育不能摊给地方政府,必须完全由国家投入,才能相对地均衡,才能让贫困地区改观。于是我一直如此申述。特别有一次,全国人大调研组来调研农村教育,我不但在会上努力申述这一观点,还以个人名义写了一份材料,悄悄地塞给了他们,材料如实地反映了我所见到的农村教育现状。这是地方政府不愿多说的,他们要面子。后来,中央改变做法,将义务教育纳入国家负担。农村教育才不像当年那样窘困了。当然,并不是我的努力起了作用。但我参与了,我欣慰。

我与何永华有过一段不愉快的往事。 1960 年,我们全班寄读到宣城师范。开学的时候,却没有安排车辆,而是一伙人挑着行李走到榔桥,继续往县城走。我因为脚上长了肿疖,不能走,卜校长叫我留在榔桥,找便车去泾县,并派何永华陪伴我。到泾县以后,我们住不起旅社,就在汽车站候车室过夜。弄来两块门板,架在椅子上睡觉。不料第二天清早,何永华发觉被偷,空无一文的钱夹丢在我们铺下。

何永华怀疑我偷了他的钱。

他继父及时赶来,盘查我。我打开全部行李,让他们搜查。他们倒是没有搜。于是我当面公开所有钱与物品,一点一滴抖落给他们看,也算彻底。并且展示我的记账本,原有多少钱,一项一项开支了多少钱,连三分二分都记录在案。这可不是一时能造假出来的。他继父把我的账本查了查,居然一点不讹。也没有强赖我。我们分手了。

我觉得很窝囊。怎么办?泾县到宣城不通车。挑着箱子与棉被,脚又痛得不能走路。于是狠狠心,买了张去芜湖的汽车票,再由芜湖坐车到宣城。

后来,我把这件窝囊事跟班主任刘汉说了。刘老师安慰我,叫我不必过分介意。估计他也找何永华说了,所以后来何永华也渐渐释然了。

然而我觉得对不住他。虽然我并没有偷他的钱。但事情总是因我而产生的。如果我不是脚上长了肿疖,他也不会奉命留下陪我,也就不会被偷。他也够贫困了,却遭窃,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我当时应当把我的钱分一半给他,却又怕说不清。也实在是囊中羞涩,就身上十几块钱,还要维持一年。

何永华的妻子去世以后,他便不停地酗酒。那年中风住院,我去看望他,就感到有些恍恍惚惚了。不久二次发作,再也没有挽救过来。他的内弟告诉我:“就是喝酒喝的。一天两餐酒,不要命地喝。”

莫不是以酒浇愁吧。

蔡小保

蔡小保是个非常能干的人。县城的“福新龙”大酒店,就是她创办的,大酒店的房产也是她手上建造的,资产数百万 ( 现今不止了 )

读初中的时候,她家住在马家巷。父亲卖馄饨。泾县人把馄饨说成水饺。她父亲挑着一副“饺儿担”,四处转悠。还有个姐姐嫁到乡下去了。蔡小保活泼开朗,不知忧愁。喜欢文娱活动,喜欢唱黄梅戏、花鼓戏。学校开文娱晚会,她与翟晓金合演《天仙配》中的“路遇”。翟晓金反串男角董永,她演七仙女。年轻风韵,一双眼睛水灵灵的,确有几分楚楚动人。难怪同学们都说演得好。

初中毕业以后,她也被分配到黄田师范,却又异常不安心,时时刻刻想“逃跑”。她曾经悄悄地约我一道逃离学校,到县城去找工作,她说邮电局在招人。我不敢跑,害怕犯错误。再说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她说她先去打听打听。果然不行:招人要有户口,而我们的户口都掌控在学校。学校不放行,毫无办法。

蔡小保敢爱敢恨,风风火火,不世故,不滑头;喜欢伸张正义,不怕得罪人。我那时境遇十分糟糕。成分不好,母亲又被抓到劳改队去了,压力很大,一天到晚充满恐惧,落落寡合。她竟然背后为我抱不平,同情我。因此招来好事者的非议。说她“阶级立场不稳”,“同情地主的儿子”。她也告诉我某某某很坏,喜欢打小报告,还要开会整她。

师范毕业以后,她分配在黄村小学当教师。学校条件差,自己又不会煮饭烧菜,不习惯,不安心,硬是丢掉工作,跑了,到巧峰大队当了“文统” ( 她姐夫在那里任大队书记 ) 。胆子真大,好好的铁饭碗不要,硬要到农村去混事。不过那已经是 1962 年,农村搞起“责任田”,形势好转了,一时间比机关学校强,倒也安逸。一次,我从潘村中学往县城去,在山口铺遇见她和一位“白马王子”同去巧峰。见她满面春风,光彩照人。后来得知她恋爱了。“白马王子”老家巧峰,在江西铁路上做事,高高的个子,长得很帅气。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没成,而是跟张木森成了夫妻。张木森在城关派出所工作,后来一直当所长。据说因为将户口迁往县城而认识的,张木森雷厉风行穷追不舍。那段日子,他经常下班以后骑自行车去巧峰,年轻力壮,精力旺盛,往返五六十里竟能吃得消。

后来纠正“责任田”,农村又不安逸了。蔡小保回到县城,在照相馆干过,在饮服公司干过,在房地产开发公司干过。还当过泾县饭店经理。国有企业积弊甚重,饭店奄奄一息要死不活。她当经理,却一度办得风生水起像模像样。或许正因为那段日子的成功,“改革开放”以后,蔡小保较早地开起了菜馆。她起早摸黑,吃苦耐劳,凭藉自己的经验与悟性,一路走来节节攀升,成了名副其实的“款婆”。蔡小保具有办实业的天赋与能力,只可惜错生在一个专横年代,无法让她自由发挥。等到“改革开放”,毕竟年岁已长,岁月不饶人了。否则,她是可能成大器的。

蔡小保脾气也强,与她的丈夫吵了一生。主要原因是她太要强,太主观。一些本应两人商量的事情,她却自作主张说办就办,难免伤及对方。张木森虽然脾气也不好,但还是爱她的,她却不领情。住在石板巷的时候,有一次大吵。她把张木森骂得狗血喷头,还不解恨。边骂边去上厕所,厕所是旧式旱厕,因为情绪激动,一脚没站稳,掉进粪缸里去了。骂声还没落哩,不得不喊:“张木森,快来快来!”张木森去了,将她拉上来,带到河里去洗。这是她自己说的。自己也觉得可笑,觉得惭愧。

人世间充满缺憾。正当她的事业如日中天之时,却得了骨髓癌。人们都说是太吃苦太劳累的原因,我看未必。 2006 年底的一天,我去看望她。告诉她第二天就要到外地过年去了,年后即回。她已经病重,躺在床上,十分沮丧。说自己的病已到晚期,不长了,甚至打个喷嚏都能引起骨折。我当然是宽她心,劝她安心治疗,却找不到一句自己可以相信的语言来让她相信。临别时,应她要求,为她换了个热水袋,把她的盖被衣物理了理,压得密不透风。一瞬间,一缕莫名的悲凉爬上心头,拖着沉重的双腿走了出来。

没想到竟然是最后一面。不久,她去世了。

马文龙

马文龙终生未婚。

同班六年,马文龙给我的印象始终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学习成绩不算很好,但也不坏。性格却特别内向,一天到晚不吭声。问他什么,他可以半刻不回应,仿佛没有听见。即便说话,声音也特别低,蚊虫似的瓮声瓮气。总也说不到点子上去,缺乏与人沟通的欲望与能力,因此总难以融入人群。形单影只,落落寡合。没有朋友。

师范毕业以后,他分在西阳同心大队当教师。从宣纸厂的乌溪坑徒步进去,应该是一所深山里的小学校。后来听说他与当地一位女青年恋爱了;后来又听说没有成功;后来,他得了精神病,说是失恋的缘故。

从那以后,马文龙便长期住进葛林桥精神病院,有时也在家休养。但没过多久又去住院,估计又犯病了。他家住在城郊马家坦,在家的日子经常见他一个人在街上逛荡;无论天晴下雨,总是夹一把黄色油布伞。马文龙虽然病了,但没有暴力倾向。所以每每遇上,我多半与他招呼。他却有时不理人,如同没看见一样;有时嘴巴动一动,听不清说些什么,径直而去;有时却又话多,说些让人捉摸不透的话。有一次他遇到我,说:“我家过年要杀年猪了,到时候给你送个腿子去。”我连忙说“不要不要,我吃不了多少肉。”还有一次到我办公室,说:“我有个舅舅,在省里当领导,马上就要调我到省里去了。你有什么要求,只管跟我讲,我给你帮忙。”我将信将疑,怎么从未听说他有这么一位当领导的舅舅呢?后来才知道,杀猪也罢,领导也罢,都是他的幻觉。他的世界与常人不同,应当是一个奇特的世界。

三年前,遇上他的弟弟,问及马文龙近况,回答说:“去年过世了。高血压,心脏病……”

“……”我哑然了。

江用达

江用达孤峰人,家庭成分也不好。用官方称谓,也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这个称谓很怪,乍一听,似乎并没拿你“见外”,肯定你“可以教育好”;但仔细推敲,用心十分险恶。就是说:现在还是坏的。至于什么时候“可以教育好”?那只能是猴年马月了。标尺掌控在人家手里,人家不说好就一直坏。“种姓迫害”之中也不忘文字游戏。

但他这个“可以教育好”,不同于我这个“可以教育好”。他脸皮厚,似乎没把“现在还是坏”的身份当回事,没有多少忧愁,终日里嘻嘻哈哈。不查档案,是看不出“可以教育好”的。

江用达有魄力,敢折腾。 1961 4 月,我们即将毕业分配工作,他却从宣城师范跑回家了,什么关系都没要。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正当农村实行“责任田”,兰山大队书记江米保是个劳动模范,在当地威望甚高,收留他充当文字统计。分配工作以后的暑假期间,我一个人,无家可归,偶尔出去串一串。曾经到过他那里,他煮绿豆稀饭招待我。稀饭稠稠的,多少年没吃过这么好的稀饭了,觉得十分好吃。他并不因为没有分配工作而失意,我也并没因为有了工作而自豪。摆在眼前的事实是他吃得饱,而我吃不饱。

后来,农村大队一级规模压缩,不设“文统”了,江用达回到孤峰。老大不小了,当农民也不容易,又拜师学木匠。以此谋生。江用达虽说头脑灵活,点子多,实际上缺乏明智。你一个“可以教育好”的,落在本乡本土,有出头之日吗?“文革”期间,孤峰街道发生一件偷盗银行案件,他在其中。头头被判死刑了。他是从犯,据说只是“望风”,判了几年劳改。

既是“可以教育好”的,又是劳改释放分子,江用达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然而他继续折腾。又跑到宣城,做木模谋生。混到县科委下属一家待业工厂。据他说一直干到退休。不知道是真是假。

大约 2000 年代,江用达又回泾县,在荷花塘租了一间小小的门面房,卖电脑设备。其实就是卖旧电脑 ( 他有个儿子在宣城维修电脑 ) 。门点很寒碜,也没什么生意,日子过得相当清苦。我在县人大工作,上班下班必经过他的门点,我们又熟了起来。他还是那么开朗,那么豁达,那么无所谓。经常与左右隔壁的店家在一起喝喝酒,吹吹牛,说说曾经的“荣耀”,感叹世风的日下。他有见人熟的本事,有极强的沟通能力,如果不走邪道,应该是可以过得比较轻松的。那段日子,他总是见人就介绍自己是我的同学,“关系特别好”。而我也经常与他聊聊天,偶尔送几包香烟给他,送几张餐券给他。开大会加餐,他便凭餐券去宾馆聚餐。人家称呼他“江总”,他答应得嘣脆,一点都不脸红。

一天,他向我借钱。说准备做一项游戏方面的生意,要添置电脑,我婉言拒绝。我刚刚吃过石岩峰的亏,不能犯同样的错误。后来听说,他与隔壁一位老板合伙投资这项生意,结果赔得净光。

江用达又悄悄地跑了,找不到人影。隔壁老板叫苦不迭。

凤良梓

茂林人凤良梓,黄田师范初师班学生。 1959 年被判劳改,说他“叛国”。上世纪八十年代撤销判决,改判无罪释放。后来就一直没有工作,也一直没有结婚,孤苦伶仃。

本世纪初的一天,他来县人大找我,申诉生活困难,要求补助。我为此找过“信访办”,还找过分管副县长,请他们酌情办理。“信访办”的同志说:“老上访了。不是没给他解决,让他进茂林敬老院,他硬是不肯去。他要补助,要月月发钱。”

我叫他先回去,等待消息。此刻已近中午,我掏出十元钱,让他上街午餐。他却执意不肯收,我还是硬让他收下了。那时候的十元钱可以吃一顿并不丰盛但可以吃饱的快餐,还可以买一张去茂林的汽车票。

数日以后,凤良梓又来了,硬要还我十元钱。我一再不肯收,他却冷不防地丢下钱,跑了。一个囊中羞涩、吃饭都困难的人,却死活不肯受助,大概他觉得是“嗟来之食”吧。那一刻,我感动了。

后来,我又找过分管副县长,问及处理情况。副县长说:同茂林镇商量过,他的问题解决了。至于怎么解决的也不是十分清楚,但肯定解决了。

写作《黄田记忆》期间,我不止一次地想到凤良梓。我想了解他的“叛国”到底怎么回事,以及此后的人生状况。我讯问过几位茂林人,都不清楚他到哪里去了。 2013 年春上,偶遇茂林镇马书记。马书记以前在财政局工作,涉及教育上的事情,我们经常一起开会,一起活动。他告诉我,凤良梓长年居住在乌溪。至于详细情况,回去找“镇教办”了解一下,再告诉我。

根据马书记提供的电话,我联系到凤良梓。他欢迎我去玩:乌溪下叶村。说是离乌溪街道三里路,不远。 2013 5 10 日,我按图索骥,沿着老乌溪乡政府门前一条小马路往里走。群山如黛,满目苍翠。这里我来过,里面有号称“江南第一漂”的竹筏漂流,还有宣纸厂的一个分厂。路边山上有青石垒砌的宣纸原料晒场,几个妇女在翻晒草料。山里人常说的三里路,远不止一千五百米。迎面遇上一位老农,我问:“这里是不是下叶村?”--“是的。”--“你老人家可认识一个叫凤良梓的人?”--“喏,就在前边转弯处。坎上那个二层小楼就是他家。”

转弯处三五户人家,唯独一幢小楼,我猜就是它了。大门敞开。我进门喊了一声,凤良梓连连应答,却不见人出来。进去一看,他正坐在房间里对着镜子梳头,那样子很认真。

他苍老多了,完全不似十年前的模样。我拿出三样糕点给他,他非常通人情地表达了谢意。我还准备了二百元,留作离开时给他。免得他又是推推拉拉。他告诉我,几年前得了“帕金森症”,时时在颤抖,抖得心里发慌。走路不稳,说话也不清楚了。他说他是寄人篱下。这家老奶奶收留了他,一起过日子。老奶奶的儿女都在上海打工,逢年过节才回来,平时就他们两个人过。老奶奶前几天去上海了,他一人看门。

他慢慢地站起身来,要给我泡茶,还要带我看房子。我见他步履蹒跚,连忙让他坐下,我便自己去泡茶,去看他的堂屋、房间和厨房。房子看似修葺不久,装修简单,家俱用品不甚讲究,但比较光鲜整洁,一点都不烂污。厨房的大水缸里明晃晃一缸水,滴清。

他告诉我:政府把他的问题解决了,现在每月两笔补助,一共可以拿到六百多元钱。至此,我终于明白当年他为什么不肯进茂林敬老院,而希望得到补助了。敬老院里有吃有住,可没有这样一位能与他一起的老奶奶。

问及当年“叛国”事情,他只是简单地告诉我:那时候吃不饱,农村里到处饿死人。他不想念书了,与一位同学一道逃离学校。听人说上海好,能吃得饱,就跑到上海,在一个大房子前面转来转去,东张西望,想找点什么事情干干。就这么,被公安局的人抓走了。说他们企图投奔外国大使馆 ( 应当为领事馆——笔者注 ) ,叛国。其实什么坏事都没干。不知是遗忘呢,还是不想多说,他的叙述十分简单,平平淡淡,就象是叙述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我问他还有没有当年的申诉材料?他说有,在箱子里。于是带我上楼去翻查。我有点不好意思,以为他上楼很困难。谁知他上楼时竟然跟正常人完全一样的大踏步,都不用扶手;与平地行走时判若两人。我感到奇怪,他也觉得不可思议。

箱子没上锁。他自言自语道:“反正也没什么贵重东西。”拿出一叠资料叫我翻阅。

很快就翻阅完了,根本没有与当年“叛国”相关的资料。都是一些因生活困难要求补助的申诉与报告。同样内容的东西往往复印多份。我不抱希望了,将资料还给他。当他整理他的资料时,突然叫起来:“咦--我那个盖了红彤彤大印的材料呢?”

我说:“我没看见什么红彤彤大印的材料呀。”

“不,在一起的呀!我明明给了你,你搞到哪里去了?”

“我在你眼皮底下翻看的,一下都没离开,能搞到哪里去?”

“不对,肯定你把它偷走了。”

我气愤了,立即将背包打开,将包里东西抖落在床上:一把伞、一支笔和一个记事本;又把衣服口袋翻出来让他查看。

“不行,那是我的生命,肯定你把它揣到哪里去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即便你有盖了国务院红彤彤大印的材料,于我何益?我干嘛要偷?要拿?不容我多加申辩,他竟然猛地封住我衣领,恶狠狠地说:“我不管,你今天不把东西交出来,就不准走。我供你吃供你喝。走人不行。”我不敢跟他拉扯,怕把他扯倒,只好一任他狠狠地抓住不放。

我明白同他说不出道理了,趁其不备,抄起背包跑下楼。凤良梓无力追及,拼命呼喊起来:“快来人啊--抢东西了……”

我拉开门栓上了大道。

凤良梓的呼喊声有些凄凉,划破了山村的静寂……

走出二百多米,却又担心起来:他身体不好,真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将难辞其咎。于是拨通了他家电话。我知道,他家楼上楼下都有电话。稍过一会,那边传来凤良梓的声音:“朱普乐,你回来嘛,吃了中饭再走……”听他说话平静正常,我也就放心了。

又遇上进来时问路的那位老头,他去乌溪又回来了。倒是他先认出我:“找到凤良梓了?”--“找到了……那个老奶奶怎么就收留他?”--“他们老早就相好了。老奶奶长得特别矮……凤良梓有钱哎,国家给他钱,一个月六百多,月月红。”

上了省道,我在等车时又拨通他家电话。凤良梓仍然喊我吃中饭:“你这么远的路来了,不吃饭就走,我心里不过意。”--“等你家老奶奶回来了我再来。”--“那也好,也好。”

到家吃过午饭,我第三次给他拨电话,凤良梓在电话那头似乎又换了一副嘴脸:“你把我的东西还我!不还不行!”

第二年,我将这件事告诉我的朋友王文庆。当年,王文庆是他的同班同学。我感叹:我没能详细记录他的灾难,却亲身体验了他的“不愣”。一个饱受冤案创伤、十分令人同情的人,却也在执拗地努力制造一个新的“冤案”。我百思不得其解。

王文庆说他有偏执狂倾向。

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态,那天晚上我又拨通了凤良梓电话。对方是个女人声音:“你是哪个?”--“我是他的同学。”--“噢,凤良梓睡觉了,有什么事?”--“没事。问候问候。”--“噢,谢谢。”言语干净利落,口齿清楚。应该是那位老奶奶吧。

这是一位什么样的老奶奶呢?她与老凤之间想必有过不一般的浪漫故事吧?——只是我不想再去了,我怕凤良梓,怕他冤枉我。

转自《共识网》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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