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普乐:“文革”拾零

1989-06-04 作者: 朱普乐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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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拾零

--作者:朱普乐

大字报

1966 6 5 日,有人在我们文化馆大门口贴了一张大字报:一、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文化馆为什么不宣传?无动于衷?二、文化馆的干部养尊处优,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床。三、文化馆组织交谊舞会,宣扬封资修。四、文化馆组织讲座,请江流做报告,放毒,毒害青少年,毒害人民群众;是文艺黑线在泾县的“分店”,是“黑馆”……江流是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他的中篇小说《还魂草》被列为“毒草”,遭到批判。

这就是后来被他们自己引以为荣的“泾县第一张革命大字报”。署名是泾县中学十几名师生,如政治教师黄胜非,高三学生曹德源。无疑,他们是受到聂元梓等人“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的影响。然而,聂元梓的大字报是针对北京大学党委书记陆平,而黄胜非等人的大字报却选择一个毫无权势的文化馆开刀,分明是挑了一只“软柿子”。姑且不论是非如何,仅其魄力而言也逊色多了。

来势汹汹,风起云涌。县城各大小单位纷纷响应,文化馆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至天黑,门口一段大街贴满大字报。没地方贴了,大字报还在不断涌来。文教局的领导立即叫我们在大门口小广场上拉起一道道绳索,把大字报别在绳索上。

我慌了,止不住地浑身颤抖。参加工作五年了,从未见过这种场面。

写大字报成了革命行动。谁不想革命呢?于是争着写,疯狂地写,不再是单单指向文化馆了。文化馆这么个小单位,再坏再烂再黑还能有多少事情供人去写?“炒冷饭”也没什么意思。于是四面八方开炮,你单位写我单位,我单位写你单位;光写单位不过瘾了,干脆指名道姓,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从政治立场到个人隐私,从光冕堂皇到恩怨情仇,乃至于操娘日妈,无奇不有。也不光在文化馆门口的大街上贴了,满街都是。

泾县城乱了。

语录与录语

因为我,胡家银受到株连。

我们同学。毕业以后,他分在榔桥当小学教师。两年后调到电影公司 ( 那时候叫电影管理站 ) ,先在电影院搞宣传,后经要求下乡巡回放映电影。那几年农民能吃饱了,文化生活要求日趋迫切。电影队在农村十分吃香。胡家银他们那个队包榔桥汀溪一片,日子过得实惠自在。我们关系很好,常有书信往来 ( 那时候没有手机 ) ,说的都是年轻人最关心的事情:找对象。

我当上“牛鬼蛇神”以后,有好事者揭发,说胡家银与我联系密切,很可能密谋反党。就叫他揭发我,叫他交待。胡家银是个老实厚道人,不会刁钻滑坏,也不会卖身求荣落井下石。始终交待不出他们感兴趣的东西。于是说他不老实,批斗。无奈胡家银既不写文章,也不多说话;又长期在乡间工作,与大家接触甚少。实在没什么“罪行”可供批判,有些大煞风景。

这时候,有人站出来揭发:胡家银在搞“胡家银语录”。

这可不得了!只有“毛主席语录”,没有第二个人搞“语录”。胡家银胆子太大了,欺君之罪。这便有了重磅炸弹,稀里哗啦炸开了锅,把众人胃口调到极致。

胡家银却说:“我没有。”--“没有?我亲眼所见。”--“那不是‘语录’,是‘录语’。就是胡家银录的话。”

众人不信。第二天派人一道去榔桥住地搜查。在乱七八糟的桌子上,确实搜出一张纸,纸上写的是“胡家银录语”。

就如买彩票,数字确是那几个数字,但顺位不对,没有中彩。

电影公司一些人,似乎很追求运动效应。喜欢骚动,喜欢鬼弄鬼。不论什么运动,都极易在他们之中掀起。所以揪了不少人。所以后来“造反”也最早,最坚决,最玩命。

军代表

朱排长是县革委会政工组军代表。年纪轻轻,模样周正。虽然只是排长,却领衔政工组,统揽一切,做主当家。

一天,他叫我到他办公室去一下,说是有点事。去了以后才知道,是要写一条大会会标。他叫我坐下歇会儿,等他把手边事情处理好了,再详细布置。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张电影票给我。那时候,电影放映和文艺演出都很稀缺。给我两张票,大概算是酬劳吧。

这时候,凤元康进来了,掏出一张写了字的纸递给朱排长,说:“朱吉民的报告。”--“干什么?”--“他想改行。”--“改行?教师不干干什么?”--“你把它收下来吧。收下再说。”凤元康是政工组干事,说着便退出了。

朱排长拈起报告,没看,丢进抽屉。自言自语地说:“有份差事干就不错了,还挑肥拣瘦。”又说:“这些出身不好的人,以后都要弄回去生产,或者弄到新疆那些边远地方去。”

我不知道朱排长为什么在我面前说这些话,什么意思?更不知道这些话有什么来头。虽然他说得无意,我听得却十分有心。我不敢以为他在胡扯八道,却希望他是胡扯八道。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心里掂量他这几句话,忐忑不安。真如他所说,我们这些人就死定了。

2002 年,我去新疆旅游,还特地关注过那里的生存环境。西出嘉峪关,茫茫大漠一片,零零星星地点缀着一些瘦小的骆驼刺。到了新疆,居然连这种寒碜的小生物都不见了,寸草不生;汽车开出去五六百公里不见人家,是常有的事。如果真的把我们“充军”于此,即便让我跑,都跑不出去啊!

真可怕。

四十多年以后才知道,朱排长的话并非空穴来风。“文革”前夕,毛泽东总以为别人要抢占他的金銮宝座,总觉得有人要谋害他。为了确保安全,他授意周恩来成立并主持了“首都工作组”。这个机构的宗旨是“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保卫文化大革命、保卫首都”。工作内容有七项,其中之一是“清查清理社会人口”,把一些“四类分子”迁送外地。周恩来还承认“当时将一些坏人向新疆送了些,可能送的多了些。” ( 见《炎黄春秋》 2012 年第五期《“破四旧”的表与里》 ) 遭迁送的并不仅限于“四类分子”,凡官方不信任者都在其列。我认识一位香港“两航”起义人员,“文革”前,他一家五口从北京被“下放”到泾县,开始了永无归期的“充军”生涯。当时俗称“保上下放”。所幸这一做法没有被基层普遍效仿蔓延,否则遭难的人就更多了。

不是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柬埔寨的波尔布特就努力实践过。他把城里人往乡下驱逐,结果搞死二百万。他们国家人口六百万,死了三分之一。波尔布特深得毛泽东真传,所以有如此胆量与魄力。毛泽东赞许地说:我们没办到的事情,你们办到了。

朱排长没有得到毛的真传,只能说说而已。

徐柏瑗是 6408 部队一名参谋,派到泾县来“支左”。是公检法军管小组负责人,威风八面。

一天半夜,文化馆对面的鞋帽厂失火。周边群众得知以后,纷纷跑去救火。采用原始办法--用桶提水,用脸盆端水,将火浇灭。那时候救火就是这样。我也捞起脸盆跑了过去。尚未进场,只见徐柏瑗站在门口,高举手枪,声嘶力竭十分凶暴地命令众人撤退。并一再声明:再不退,就要开枪了!

我怔了一下,赶忙跑得远远。

这就怪了,仿佛这些人不是去救火,而是在闹事。如果怕有人“浑水摸鱼”,好好解释也就行了,何必掏出枪来吓唬民众呢?

老百姓真可怜,想做好事,都要面对恐吓与侮辱。从那以后,我对这位军代表的人品与水平产生怀疑。尽管他依然红得发紫,依然威风不减。

“支左”结束,部队撤走以后,徐柏瑗间或也来泾县玩玩,叙叙旧。据说每年茶季都要来一次,弄点茶叶。一天,我在荷花塘周边散步,只见县委会门前纠集了一大帮人,吵吵嚷嚷,纷烦杂乱。凑近一看,一位军人被团团围住,人们抓抓扯扯,推推搡搡。为首的有潘家禄父子,我认识。原来,徐柏瑗“支左”期间积怨甚多。今日遇上了,一些人将他包围,与他理论,发泄郁愤。似乎在向他讨要什么交待。

徐柏瑗被人推上街,一直推到邮电局十字街口。一路上谩骂声不断。你打一拳他踢一脚,军帽也被揪了,甩去多远。当年威风不见了,堂堂参谋,十分狼狈。

后来,章延林带了办公室几个人,硬生生地扒开众人,将徐柏瑗架走了。

有人怪章延林多事:“干嘛救他的驾呢?”

章延林怎么能不“救驾”呢?他是县委办公室主任,有责任。不像你我老百姓,可以装佯,可以看热闹,甚至可以幸灾乐祸。

勒令

院子里四下无人。贵馆长在我身边咕哝了一句:“小朱,公安局叫你写个东西。”--“噢,我一会儿就去。”--“别去了,到我这儿来一下吧。”

贵馆长递给我一张字条:“你先看看。”

“又要开什么会了?”在这个小县城,我的美术字写得很好,什么批斗大会啦,公审大会啦,学习毛主席着作讲用大会啦,几乎都叫我写会标,叫我布置会场。虽然那时候帮人做事没吃没喝,甚至连一杯茶都没有,我还是十分乐意的。

“你坐。坐下慢慢看。”说着,他便走到画桌前,斟酌起他那幅尚未完成的大老虎来。

贵馆长山东人,早年当兵,退伍转业时分配到宣纸厂工作。当过科长、工会主席。为人和善,不喜欢出风头,人缘比较好。因为经常有画家书法家来厂里活动,贵馆长耳濡目染,对国画颇具兴趣。得天独厚--用纸不花钱,想怎么画就怎么画。一笔不成,撕了重来;再不成,再撕了重来,废纸可以打浆再生。贵馆长专门画虎。没有拜师,完全剽学--所有到厂里来的画家都是他的老师。功夫不负有心人,天长日久,贵馆长渐渐有了长进,他画的虎也小有名气了,人称“贵老虎”。于是有领导点名,要他到文化馆来,当馆长。

展开字条一看,我愣了--是一张“勒令”。

词典上说:勒令,用命令方式强制人做某事。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阶级敌人”似乎特别多,“勒令”是经常被采用的:勒令走资派某某某怎么怎么,勒令右派分子某某某怎么怎么,勒令黑帮分子某某某怎么怎么,勒令……现在勒令到我了,我是什么分子呢?我曾经被冠以“反动文人”,也曾经被称作“地主阶级孝子贤孙”,但只有一段时间里“大字报”上这么写的,“组织上”并没有这样的结论,折腾过一阵也就遗忘了。现在怎么回事?

大意是这样的:勒令朱普乐三日内交待以下问题:一、你在培风中学读书时,参加过什么反动党团组织?介绍人是谁?有过哪些主要活动?二、你在培风中学读书时,参加过什么反动党团组织的外围组织?介绍人是谁?有过哪些主要活动?下面的署名是泾县革命委员会“深挖两统办公室”。

培风中学座落在黄田村,是黄田朱姓开办的一所学校。创建于民国十年 (1921 ) ,共产党夺取政权后停办。全称是安徽省私立培风初级中学。抗日战争爆发以后,沦陷区的青年学生纷纷逃难于此,很是兴旺了几年。

“两统”,是指国民党的“中统”和”军统”,两大特务组织。

“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公检法”被砸烂了,代之以“公检法领导组”和“公检法军事管制小组”,军代表当家,办公地点就在原来的公安局。公安局隔壁是我们文化馆,文化馆隔壁是文教局。“公检法军事管制小组”觉得房子不够用,就把我们文化馆和文教局的人赶走了,鸠占鹊巢。

深挖“两统”办公室就在文教局的二层小楼里,“专政大队”派来十余人为之站岗,全是年轻女性。个子差不多高,短发。上着白“的确凉”衬衫 ( 这在当时是很时尚的 ) ,下穿黑西装裤,平底布鞋或黄球鞋。一个个精神抖擞落落大方,眉清目秀,雪白粉嫩。标致极了,走在一起春潮涌动,真的是美女如云。“飒爽英姿五尺枪”--不过没有枪,代之以枪的是一根木棍,一米多长,一头红一头黑,专门用来打人的。偶尔看见他们在院子里站岗放哨,打情骂俏,那副轻松自若无忧无虑的样子,想想自己一天到晚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心里常常泛起一股不是滋味的滋味。羡慕?嫉妒?鄙视?自卑?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只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同样都是人,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

我对贵馆长说:“我没在培风中学读过书啊。”

“啊?!”贵馆长愣了。

“培风中学是‘解放’前的事情,‘解放’不久就停办了。”

“是呀。”

“‘解放’那年我才七岁,还没念小学哩。”

贵馆长说,敢情是把同名同姓的人搞错了。

我非常生气,立马就要去找他们评理。贵馆长不让我去,说:“他们那些人正得意忘形哩,跟你讲理?找个岔子把你往‘专政大队’一送,不打得你半死才怪哩。”

我也知道“专政大队”厉害。不论有事没事,也不论有理没理,只要被扭送进去,就像《水浒》上写的,先是一顿“煞威棍”,打过以后才开口问话。里面有个“猪头小队长”,五大三粗,勇猛过人,什么事情都敢干。因为嘴长得特别拱起,便有人送他这么个雅号。

贵馆长说:“打了还不让鬼打了?才不要去。你就在这张纸上写明你的出生年月,问他们是不是搞错了,叫他们去查。不就没事了?”

“可我这口气出不了。”

“莫气,莫气。气坏了身子才划不来哩。”说着,贵馆长拿来一本《毛主席语录》,风趣地说:“遇到问题请教毛主席老人家呀--我们可以找一条语录,针对性强的,教训他们一下。”

是呀!“伟大领袖的亲密战友林副统帅”不也说过要活学活用,急用先学吗?我是真正的急用先学了。

很快便找到一条,二人会心一笑。拿来一张白纸,我便恭恭敬敬地写起来,用的是仿宋体:

最高指示

粗枝大叶不行,粗枝大叶往往搞错。

下面就不用仿宋体了:写上我的出生年月。说明“解放”那年我七岁,没有在培风中学读过书,又何至于参加什么反动党团组织呢?算是我被“勒令”的交待了。

贵馆长把我的“交待”送了过去。后来告诉我,他们看了又看,半天不作声。还是一个穿军装的咕哝了一句:“恐怕是同名同姓,搞错了。”穿便装的顺手就要撕掉,穿军装的连连阻止:“怎么能撕呢?上面有最高指示呀!”

我心里一阵莫名其妙的得意。

数年以后,我陪伴妻子到黄田公社塘头街,找老中医朱治平看病,在他家住了几天。晚饭后,我们在小街上散步,看见墙上贴了一张红纸告示,大意是说家中不慎失火,多赖众邻里相救,特此致谢。署名是“朱普乐率子朱永道叩谢”。

这个朱普乐我不认识,但他的儿子朱永道我认识:比我大几岁,农民,喜欢唱戏,是当地业余剧团的角儿,唱武生,擅长“二花脸”。

那么,“深挖两统”挖出来的朱普乐,是不是这个遭遇火灾的朱普乐呢?

不知道。反正不是我。

现行

“文化大革命”挨整的人太多,上至国家主席,下至普通农民。如果当时能有一个精确统计,其数字一定是惊人的。同样是挨整,其缘由与途径却大相径庭:“伟大统帅”要“炮打司令部”,你这个司令部的人能逃脱吗 ? 不能。组织上开个会,内定你为“牛鬼蛇神”,你能开溜吗?不能。一伙人约定“掷盏为号”,一二三--将你按倒,你能挣脱吗?也不能。而有人却不,哪种情况都不是,硬是好端端撞上的。

Z 就是这种人。

Z 是电影公司职工,会放电影,还能搞宣传。电影海报写得很大器,幻灯片绘制得很好看,是个人才,又是退伍军人,家庭成分又好,亲戚中不乏党员、干部,参加工作不久,也没什么积怨。按常理,这种人是不会遭遇伤害的。

然而,他却偏偏撞上“枪口”,而且伤得不轻。

“炮轰文化馆”开始,文教系统就开始学习--整人了。每天上午上班,下午集中学习,揭发批判“牛鬼蛇神”。晚上开领导层会议,决定第二天的整人事项;开积极分子会议,鼓励动员,写大字报。电影公司同机关不一样,他们每天晚上要放电影。放电影之前,一定要学习“最高指示”,学习中央文件,学习“两报一刊”社论--以前没有这一套,都是近来新增加的。那时候的“重要社论”很多,几乎一两天就出来一篇,被认为是“文化大革命”的指导性文章。譬如:《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放手发动群众》、《毛泽东思想是显微镜和放大镜》等等。不学行吗?不学,就太不敏感了。

每天晚上值班放映的多半是肖爱华和詹兰英,两位女同志。学习社论的事情本应由她们做--在广播里读给观众听。但她们都推脱。尤其是肖爱华,说自己文化不高,许多字不认识,结结巴巴,影响效果。实际上是害怕--怕读错了遭遇不测。肖爱华的丈夫杨德柱--文化馆长,正被“炮轰”,她能不害怕?肖爱华私下说:放电影的时候,心里总是怦怦怦地跳,两只手时不时地发抖。不是担心话讲错了,就是担心卡片了,没声音了,没图像了,脑袋瓜嗡嗡叫,很少有清爽的时候。那当口,任何事故都足以“上纲上线”,都能归结到对毛泽东忠与不忠的问题上,都是阶级感情问题、立场问题,革命不革命甚至反革命的问题。

她们的推脱是一种无奈,也是一种明智。

这便有了 Z 的事情。

Z 的工作一是制作幻灯片:在空白玻璃片上平涂一层广告颜料,要涂均匀,厚薄一致,不能有花斑花痕;待干了以后,用铁笔或其他尖硬器物在上面刻写标语;还可以配上简单的装饰图案。这就成了,交给放电影的同志。二是写电影海报。每天把第二天的电影海报写好,晾干,由专门贴海报的人拿去,拎只浆糊桶,东西南北四面八方,在固定的地方固定的墙上贴好。 Z 是个热心人,总喜欢到放映室去转转,喜欢帮别人做事。因此,当肖爱华们推脱时,他便自告奋勇地把任务担当下来。

那是一篇“两报一刊”社论:《依靠左派,打击右派》。 Z 略略通读一遍,就在麦克风前登场了。

他很兴奋。能在千把人的观众厅朗读“两报一刊”社论、文化大革命的指导性文章,那感觉别提多好了。哪里是读报纸?是革命!一字一句,抑扬顿挫。虽说普通话并不标准,但口齿不失清楚。一个南方小县城里,有几张嘴能说标准普通话?能听清听懂就可以了,人们不会苛求。

突然,观众厅里“轰”地一声-- Z 意识到自己读错了:他把“依靠左派打击右派”读成“依靠右派打击左派”,恰恰读反了。他心里慌了,连忙更正--把这句话重读一遍。没想到还是读成“依靠右派打击左派”。

这还得了?观众厅起爆了。 Z 脑袋懵了。

观众纷纷退席--出了这么大的政治问题,这电影还能看吗?这是无产阶级电影院吗?赶快离开--带着无比的愤懑。

Z 连夜写反省。

文教系统的左派积极分子们立刻开会,连夜赶写大字报。社会上的狂热者更是捷足先登,一批大字报已经张贴上街了。题目众多不一,但给 Z 戴的“帽子”却都一样:现行反革命。

敢于在近千人的公共场所与党中央对抗,太嚣张了,不是现行是什么?确凿无疑。

要“依靠右派打击左派”哪,千百万人头落地的事情,活生生的阶级斗争!

怎么不逮捕?现行嘛,当场抓起来才痛快。

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

Z 百口难辩。

经过一段时间的批斗与反省, Z 被送到黄田中学监督劳动。这在当时文化口,是独一无二的。

螳螂捕蝉

他当过我的老师。那是在黄田小学,一位老师请假了,县里派他来代课,时间很短,也不过两个月。他教课很认真,讲话也很认真。他讲的不是一般地方普通话,而是夹带着一点“京腔”。且有时特意加重,有时特意拉长,有时踮起脚、抬起头,望着很远的地方,好像不是对我们一个班讲话,而是对一大片人讲话。再配之以肢体动作,显得有些夸张。

后来,他调进文教局,任教育科员。

那时候机关人手少,领导也少--一个或者两个。不像现在,哪个科局都有十个八个领导。那时候的科员仅次于领导,既是中坚力量,又是实权派,说话很有份量。他熟悉教学业务,能讲,也能写,工作能力很强。都说他有本事。但那个年代光有本事不行,更要出身好,根子正,历史清白;还要三代以内的直系、旁系亲属都没有“问题”。这就难了。

他出身不好,历史上也不是很“清白”。

“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这种人自然排不上积极分子,成不了依靠对像,甚或还应当有些心有余悸。但他不,他好像心无余悸,且表现得非常积极。还有个政秘科员姓邵,真正的内当家。他俩关系一直不错,贴近得很,经常找点事与之切磋切磋。他是个“杠子头”--喜欢“抬杠”,很难与人切磋到一起。但与邵科员切磋起来却极少“抬杠”,总是那么一致,那么和谐。

“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他写大字报很积极。他能讲,能写,构思快,措辞得力。有些人想表达个什么意思,一时半刻常常找不到合适语汇。他不,出口成章,令人佩服,因此一度成了一些大字报的主要策划者。只是总不把自己名字写在第一,而是写在后面,越后越好。“炮轰文化馆”的时候,他写过不少文化馆的大字报,也写过不少杨德柱--文化馆长的大字报。还写过我的:“朱普乐深居简出心里有鬼”。没什么具体内容,也没有说明心里是个什么鬼,倒是要我“老实交待”。那以后,我的大字报多了起来--揪出杨馆长以后,揪我了。

他发言也很积极,不甘落后。而且讲话有份量,坚定有力。他批判杨馆长:“……杨德柱口口声声自己根子正,出身好。出身好怎么啦?出身好也要不断地思想改造,否则就会犯错误,甚至犯罪,就像你现在这样。我们出身不好的同志就是要团结起来,同你作坚决斗争……”发言本没问题。那时候的大批判就是这种模式,天上一句地上一句,马屁拍得越凶越能表现自己革命,话讲得越狠越能表现自己积极。然而就在他发言不久,教研室一位姓胡的年轻人站起来说话了:“大家注意到没有?刚才的发言问题很大。他号召出身不好的人团结起来。请问,出身不好的人团结起来干什么?不就是要与党与人民作对吗?出身不好的人只能是老老实实努力改造自己。可以改造好的子女嘛,唯有改造才是出路。现在他不是要改造自己,而是登高一呼,号召这些人团结起来,与党对立,其用心之险恶昭然若揭……也难怪,他本来就是一个……因此,我们要把他揪出来,剥开他的伪装……”

当天夜里,就出现一批关于他的大字报。他就这么被揪出来了。如此轻巧。

正应了一句名言:螳螂捕蝉,岂知黄雀在后。

其实,那个胡某出身也不好--那时候,在文教单位,真正成分历史好、社会关系也好的并不多。

那当儿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被揪的人,就不上班了,每天上午劳动,下午参加学习,晚上写反省。劳动是到幕山头上开荒种山芋。其实比在单位快活。除了一两个带队的以外,其余全是各式各样的“牛鬼蛇神”,大家平等了,自在了,没有歧视了,也可以说说话了。休息的时候,还可以静静地躺在黄土地上,听泉水淙淙,看云起云飞;再深深地吸上一口清新空气,真的不知身在何方了。

没出三天,他就顺理成章地加入我们的劳动大军:头戴草帽,肩扛锄头,穿一身灰不溜叽的旧衣衫。

我故意落在后面,远远地望着他的背影,竟动了一丝恻隐之心:按照官方潜规则,运动一来,你就该是我们其中一分子,却偏要想着跳槽,跳来跳去忙忽半天,结果还是没能跳出去。

有文载:老舍先生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都表现积极,批判胡风是“一伙牛鬼蛇神,为人民唾弃的垃圾!”要求丁玲“挖净你个人主义的根子,洗清你的灵魂”,指责丛维熙的作品“意在煽动农民造反”。然而到了“文化大革命”,先生却怎么也积极不成了,最终投湖自尽。

此类大人物不少;此类小人物更多。

转自《共识网》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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