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普乐:旗峰公家庙

1989-06-04 作者: 朱普乐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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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峰公家庙

--作者:朱普乐

家庙,供奉祖宗神位的地方。

旗峰公:名浙,字南江,号旗峰。黄田朱姓第二代祖先。

第一代是黄田公朱枱。他十六岁参加郡试,为六县童生之冠,补增廪生。本有机会飞黄腾达,却因生性淡泊,辞官不受,从谢塘冲搬迁到黄田做了隐士。在黄子山 * 下“建屋数椽”,耕读自娱,并以黄田为号。岂料黄田是块风水宝地,其子孙后代兴旺发达,逐渐替代了其他姓氏,成为以朱姓为主聚居的村落,约定俗成地称之为“黄田朱家”。

那么,这座家庙为什么不叫黄田公家庙呢?

建造这座家庙的是旗峰公第三个儿子朱乐吾。其中缘由只有他清楚了。

家庙前后两进,建筑面积五百多平米。谈不上铺张华贵,倒也是雕梁画栋,宽敞明亮。大门朝里凹进,花砖门墙,给人一种内敛平实的感觉,毫无张扬之势。白石门坊上首有一矩形石额,刻“旗峰公家庙”。前进为堂厅三楹,有“四水到堂”天井,还有正房、厢房、阁楼,应当是聚会、议事以及宗教祭祀的主要活动区域。后进是供奉祖宗神位的地方,不足尺许的木牌上,用娟秀的小楷写着“某某之神位”,一个个一排排,排满了差不多中间一面墙的神龛,显得有些阴森苍凉。小时候以为这些牌牌上真的附着鬼魂神灵,走到这里心里禁不住一阵阵发怵。于是屏住气,把大人的衣角抓得紧紧。及至出了门,才感到手心漉漉汗湿。

家庙两边分别是两座堂屋,以不足两米的小巷相间,有门相通。因为建筑风格与家庙一致,从外面看就是连在一起的一座大型建筑。

大门前有一块卵石铺砌而成的广场,老百姓称之为“坦”,是村民们聚众活动的地方。在我儿时记忆中,有两次活动是忘不了的。一是开“盂兰会”--一种宗教法事活动,超度亡灵,祈求平安;下黄田多在农历六月二十八举办,而上黄田则是七月初九。广场上搭台,挂起五颜六色的神幡,台上架起五层方桌,烧香,供果,点蜡烛。几名诵经的和尚或打坐或站立,敲木鱼,敲磬。诵经声或高或低,抑扬顿挫,乐感迷人,真的是好听极了。下午某个时段还发放“盂兰果”,就是比棋子大点的米果。本来是作为供品祭祀鬼魂的,然而鬼魂们要不了许多 ( 只是在供桌上供上几盘就可以了 ) ,于是分发给百姓吃,主要对象自然是小孩。到了下午,也有点饿了,觉得米果很好吃。大人们常常鼓励自己的孩子去领,甚至去抢,说“盂兰果”吃了消灾祛病——和尚也是这么说的。每天下午要发两扁箩,发完为止。实际上是一种象征性的施舍活动,只是有些变味了。

“盂兰会”要开三天三夜,于是做小生意的也来了:卖甘蔗的、卖油炸干子的、卖洋糖发糕的,甚至卖洋线花布的、看“西洋景”的,把个坦上坦下塞了个满满当当。

及至第三天夜里,法事活动就要结束了,还有最后一场“压轴戏”--驱鬼!

台上灯火通明,全体和尚悉数登场,齐声诵经,气氛顿时热烈起来。于是一名装扮有些怪异的法师一手握宝剑,一手执云帚上场。他时而大声吆喝 ( 听不清吆喝什么 ) ,时而叽哩咕噜念念有词。须臾,法师一个鹞子翻身,跳下台来,冲开人群,按照事先设置的路线,直奔而去,数十名汉子 ( 有些是事先安排的村民 ) 齐声吆喝呐喊,挥舞着舂担、木棍,甚至徒手空拳,追随其后,直至村口以外的某个僻静地方。烧纸,供香,念咒--就算是把鬼们驱赶跑了,就不会来扰乱了。

那法师的妆扮与行为应该是一位道士。明明是和尚们做法事,怎么派上一名道士呢?难道说道士的法术比和尚高?弄不懂。有老年人说:“那是闻太师——装的,装的。”扮个闻太师即能驱鬼,闻太师本事真大。

二是“土改”那年,这地方也搭了台,经常开群众大会。开会前必有一名男子敲锣吆喝:咣——咣——咣——今朝夜里呵——吃过夜饭呵——开群众大会呵——一家一个呵——地主富农不要呵——咣——咣——咣……黄田村很大,路陌巷道很多,敲锣人必须跑遍每一个地方。敲锣者是一位跛腿中年男子,走起路来一跛一拐,真的难为了他。

说不清出于什么样的心态,有一次我也去了。母亲不让我去,因为我家是地主。明明说“地主富农不要”,还不识相点?我却不管,还是去了。事实上人们并不干预。他们也清楚:一个八岁小孩能搞破坏不成?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因为发放“胜利果实”,来的人特别多,特别踊跃。有的知道自己能分到“果实”,全家都到了,说说笑笑,满面春风。有的知道自己分不到“果实”,却也想看看热闹,见识见识。只是他们不往中间去,也不多说话,淡淡地站在外围,走路也不是兴冲冲的,而是不紧不慢。

我站在一个不显眼的旯旮里,离台很远,愣愣地看着,没有人搭理我。

台上在发放“胜利果实”,热闹轰天。土改工作队的人喊到谁,谁就上台去领。多半是衣裳被子,一捆一捆地打了包。还有瓶瓶罐罐、桌椅床柜。有分到皮袍子,或者上等家具的时候,台下便响起一阵热烈的欢呼声:“啊——乖乖!”“喔的咙咚——”纯朴的惊羡声洋溢出翻身农民的喜悦与欲望。

得到与占有是何等的兴奋快乐!大概,这就是人的本性吧。

我想知道那一箩筐铜钞分给了谁。

挖“浮财”的时候,土改工作队说我家埋藏了银元,百般威逼,硬是在后面院子里挖地三尺,也没有找出银元来。倒是搜出一箩筐铜钞,从房间地板下的地窖里抬出来的。我当时惊呆了--这么多铜钞,我怎么不知道呢?要是让我拿去“打鳖” ( 儿时的一种游戏。参与者各出一枚乃至几枚铜钞或铜钱,垒于一块砖上,依次将其砸于砖外,砸得几枚尽归自己 ) 该多好!现在让人家搜走了,真可惜。

然而不见人分到铜钞,也不见人分到银元,更不见人分到金银手饰和金元宝。后来听说,这些东西是不作为胜利果实分发给翻身农民的,一律充公--上缴。后来又听说,土改工作队刘队长离开黄田的时候,脚趾上都套了金戒指!不知是真有其事呢,还是以讹传讹。

“土改”的时候,家庙成了村公所,也成了一座监狱,村民们称之为“号子”。黄田村有钱人多,地主绅士不少,他们都要被抓进来关在里面,威逼他们交待被认为隐瞒或者转移的“浮财”。威逼的手段很多,一般是罚站,罚跪,捆绑,杖击,甚至悬空吊起来,一吊就是几个钟头。有的人家还不止一人被关。侠骨先生家的丫环永华都被关过,说她是先生家的贴心丫环,几岁就过来了,先生拿她当孙女看待,能不知道内情?说她装聋作哑,故意不说,跟地主东家一条心。如今,永华八十多岁了,说起这件事,她依然愤愤不平:“我是不知道,总不能乱咬呀!”

永华没有“乱咬”,关了十几天,又隔离半个月,放回来了。

也有“乱咬”的,或捕风捉影,或似是而非,或无中生有,可就把相关人害苦了。

我有个儿时朋友朱永康,长房里凤奶奶的孙子。凤奶奶和我外婆是姑嫂关糸,我称凤奶奶为姑奶奶,永康称我外婆为舅奶奶。永康比我大四岁--十二岁,居然也被关进去了。把他两只小手用麻绳绑了,逼他说出金元宝藏在哪里:“快说!不说就把你吊起来!”土改工作队这样威胁他。永康懵了,就乱说。一会儿说这里,一会儿说那里。于是挖、搜,家里家外翻了个底朝天,自然是令人失望。

永康吓掉半条命,多少年以后还经常恶梦不断。

凤奶奶是个瞎子,就这么个宝贝孙子,能不心疼?

凤奶奶以泪洗面。

外婆担心我也被关进去,千叮咛万嘱咐,叫我蹲在家里,不要出去乱跑。以为蹲在家里就可以安全。其实,哪个被关的人不是从家里抓走的 ? 我似懂非懂地把头直点,心里怦怦直跳。

大概因为我比永康小了四岁,或者什么其他缘故,我总算没被关进去。

被关的是我母亲。

父亲于“解放”前一年离家以后,一直没有回来。祖父也在六安做生意。家中只有奶奶、母亲、二妈和四个小孩。二妈是父亲的妾,也生有一男一女。

改朝换代的风暴来了,如何清算,如何报应,孰是孰非,该杀该剐,本当是男人们承担的事情。然而这时候,堂堂须眉们却远走高飞了,把灾难与羞辱留给女人和孩子。

母亲被关在一个类似粮仓的小间,没有窗子,只有一道门。门一锁插翅难逃。因为是冬天,每天送两顿饭。送饭的任务理所当然落在我头上。奶奶或是二妈把饭煮好以后,用一只大海碗盛上饭,搛上几样菜,上面扣一只小碗,置于“火篮”上,使之不易凉了。我便拎着“火篮”极不情愿地向家庙--“号子”--走去。我真怕去,真怕看见别人异样的目光。但不去不行。不去,母亲就要挨饿。每天两次,就像横在面前的两道坎。有一天,奇冷,呼出的热气很快就在围领上结成水珠。快到家庙的时候,是个下坡,不甚规整的石阶上结了冰。我一不小心,脚下一滑,摔倒了,仰面朝天,手里还紧紧地抓住“火篮”不放。饭碗滚下来了,饭泼在地上。我害怕了,来不及多想,飞快地把饭捧起来,放进碗里,夹杂着草屑与泪水。

把饭碗--连同“火篮”交给看门老头之后,照例要在门口等上一会儿。我愣愣地呆着,越想越不是滋味。于是走近一个避风的墙旯旮,嚎啕大哭起来……

冬天的早晨,太阳迟迟不肯露出脸来,偌大的村子就像一座冰窖,满目霜冻。静静的坦子上,几条狗荡来荡去,一副懒散无聊的样子,十分悠闲自在。

我迁怒于狗了:倏地抓起一块碎砖,狠狠地砸过去……

哭过一番,心里舒坦多了,不像刚才那样堵了。于是擦干泪水,到看门老头那里索取饭碗与火篮。

老头问:“怎么搞的?遭人欺侮了?”

我摇摇头,不敢看他。

老头叹了一口气:“唉——作孽,作孽!”

我赶紧跑了,泪水又涮涮地落了下来。

“土改”以后,改的改了,分的分了,各家经营各家的田地山林,凭劳动吃饭,日子总算安定下来。于是有人在家庙大门后面搭起台子 ( 把大门封了,从边门进出 ) ,唱戏。

黄田村识字人多,票友不少,素来就有唱戏的习俗。过年唱戏,过节唱戏,嫁姑娘娶媳妇唱戏。文化馆也派人来辅导,说这里群众基础好,戏唱得也好,像是翻身农民样子。唱的是大戏--京戏,《玉堂春》、《武家坡》、《白虎堂》、《霸王别姬》、《三打祝家庄》……有文戏,也有武戏。特别是“全武行”,花花绿绿,打斗翻耍,叫人看得眼花缭乱,孩子们十分喜欢。文化馆说不能光唱这些老戏,还要唱新戏。于是唱新戏:《白毛女》、《小二黑结婚》、《中秋之夜》……斗地主、逮特务、婚姻自由。

日子过得倒也安宁闲适。

然而没吃上几年饱饭,也没唱几年好戏,安宁的日子渐渐远去。上上下下的官员们逼着百姓折腾了:初级社。高级社。统购统销。人民公社。大跃进。大办钢铁。三面红旗万万岁……运动一个接一个,口号一个比一个凶狠。一折腾,似乎“阶级敌人”就多了起来,于是斗!八亿人口不斗行吗 ?

家庙里的戏台不再唱戏了,变成斗争台。

地主富农“翘尾巴”了,斗!右派份子“不老实”了,斗!说错几句话了,斗!顶撞支部书记了,斗!被怀疑偷鸡摸狗了,斗!风声鹤唳,没完没了。

1958 5 月,外婆托人带信叫我回去一趟,说家里出了事。我连忙向学校请了假,吃过午饭动身,七十里路,一刻不停。赶到黄田村口四座牌坊的时候,太阳还有一竿高。

原来,母亲又被抓起来了,还是关在家庙里面--当然,被抓的还有其他人。

晚饭过后,我去家庙探听消息,正碰上里面开大会。一个一个地挨着批斗。及至挨到母亲的时候,看见母亲跪在台上,我怎么也看不下去了,转身便要离开。突然,我被一阵凶狠的声音惊呆了:“挤什么?”“搞破坏!”“抓起来!”几个背枪的民兵煞神般涌到我面前,其中我认识两个:一个叫贾和宜,农民兼桶匠;一个叫谢子香,农民。

我连忙辩解:“我没挤,我要出去。”

谢子香光光的瘌痢头上仿佛沁出了滴滴汗珠,威风八面地喝斥我:“不许出去!不老实,抓上去斗!”

跟着就有人起哄:“抓起来,斗!”

“抓起来——”

“斗!”

“斗——”

眼前一片混乱。

就在这时候,一个人半蹲在台口,朝这边喊话:“那边干什么?干什么?”

“我要出去!”我大声说。

台口上的人似乎想了一下,对谢子香们说:“让他出去。”说得很干脆。

这个人是黄田中心小学校长杨积林。

他怎么来了?村子里开批斗会,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来干什么?而且还登在台上?不可一世的民兵怎么就听他的话呢?数十年以后,才从一位老师嘴里得知:那阵子杨校长正在争取入党,是培养对象。他把学校内的事情交由别人去管,自己主要“跑外场”--周旋于公社大队之中,什么大小活动,他都主动参与。人家见他热情高,积极肯干,又有文化,还是校长,从没拿他当外人。

杨校长是我一生中应当感激的好人之一。正是他一句话,使我免遭歹毒。

还是这年秋天,教育也在“大跃进”,也在“一天等于二十年”。全县猛增高中、师范、工校、农校和初中十多所,真的如“雨后春笋”。我初中毕业了,被分到新办的黄田师范读书,校址在原来的培风中学。开学不久的一个晚上,家庙里面又开群众大会,并且通知我们学校去一部分学生参加,我不在列 ( 后来知道是事先挑选的 )

我早早地睡了,可就是睡不着。山村的夜晚死一般寂静,点点滴滴的虫鸣声一下一下地砸在我心上。

与会同学回来了,我问他们开的什么会。他们说是逮人,逮了不少人,全是不法“四类分子”,还有女的。

我的心“咯噔”一下,好像跌进万丈深坑。越发睡不着了,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等待天亮。

果然,有人通知我:立刻送被子到榔桥区政府去--母亲被逮走了。

这次抓人,并没有关进家庙,而是当晚就押到十里之外的榔桥区政府去了。我把被子送到的时候,看见母亲和一大群人被圈在院子里,坐在地上,一只胳膊上拴了根细细的绳子,把人串成一串。半个世纪以后才知道,这不是一个黄田村的事情,也不是一个榔桥区的事情,而是全国性大逮捕。

这一年,公安工作“大跃进”。公安部制订了《 1958 年公安工作计划要点》,要求各级公安机关动用专政工具,把社会上那些被认为是坏人和可能成为坏人的人,有可能犯罪、潜在犯罪的人,统统抓起来,关进监狱。有的地方还要求“一个不放,死也要让他们死在监狱里。”中央下达捕人指标,下级则层层加码。安徽省 1957 年捕人八千多,而 1958 年中央下达的捕人指标是四万五千人,结果安徽省“力争上游”,逮捕了十万一千人,超额完成任务。 ( 见《炎黄春秋》 2010 年第一期《公安工作“大跃进”》,作者尹曙生曾任安徽省公安厅常务副厅长 )

沧桑巨变,人事沉浮。毛泽东死了以后,改革开放了。黄田村因为是一个清代古建筑群,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成了旅游景点。流散于海内外的黄田公的后裔们,也陆陆续续地回乡问祖来了。某日,陪同客人到黄田参观游览,及至打开家庙大门一看,墙倾瓦落,满目疮痍。村里人说,要想重修是无能为力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倒塌了。于是大家感叹一番,都说可惜。

我倒不觉得可惜。心里说:倒吧,倒了好。

怎么是倒了好呢?不肖子孙。

* 黄子山,原本不是这个“子”字,而是“山”字头、下面一个“兑”。泾县方言音读 zi ;该字一般字书不收。古代泾县学者认为,此字从山从兑,谓此山尖峰高耸状。

转自《共识网》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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