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普乐:李村园里大宅门

1989-06-04 作者: 朱普乐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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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村园里大宅门

--作者:朱普乐

《张香都朱氏八甲支谱》载:北宋末年,六世祖朱纬父子由徽州迁徙李村园,至今已 800 多年。明朝万历年间,其多支后裔又分别迁往黄田等地。李村园距黄田 14 华里,也是个颇大的山村。虽然建筑规模不及黄田,人文礼乐并不逊色。只是年代更加久远,渐渐遭岁月湮没了。

根老爹

根老爹家是李村园大户,不是数一也是数二。

根老爹辈份高,……一宗成大普,永世士光荣……,他是“一”字辈,名朱一根,号植庭。 1875 年生。与众多祖辈一样,他勤劳节俭,诚实守信,脑袋瓜子灵活。 1949 年“解放”的时候,已经积攒了一份显赫家业。村里老辈子有句口头禅:根老爹家是真有钱。意思是说,不象那些担虚名的地主。据传“土改”挖“浮财”,从他家挖出来的银元装了好多箩筐。直到 1989 年,还有人在他家宅基下掏到过“袁大头”。

他的小孙子朱涌告诉我:曾经拥有田地 380 多亩。说是他母亲告诉他的。而大孙子方敦安(原名朱成安)则说:“不止,有 460 多亩。”时至今日,不查阅当年的“土改”资料,谁也说不清根老爹到底有多少田地。 1946 年,根老爹主持分家,四个儿子各分得 80 多亩田,房屋一幢,以及其他生产生活资料若干。老人自己还留下了少许田产,留下了两座山林和塘头街、榔桥街上的店铺。

根老爹家有一项别人没有的风俗:每年吃年夜饭的时候,必以四块金砖垫桌子腿。我觉得奇怪:这老人怎么如此爱显摆呢?打土豪的人掌权了,不整你整谁?有村里长者说:不是显摆,是讨吉兆;寓意来年更加富足,更加腾达。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根老爹认为他一生的发达,确与金砖垫桌腿有关。

根老爹的日子并不似电影上常见的那种妻妾成群、吆五喝六、穿绸裹缎、张扬霸道,而是终年一身“老布”(自家纺织的棉布)褂裤和老布鞋袜。别的有钱人绫罗绸缎人参燕窝,他总是不屑一顾。早晨起床后,第一件事不是泡茶,不是抽烟,而是伺候家禽家畜,喂鸡喂猪。自己冲一杯淡淡的盐开水慢慢喝下,再进餐。看着那些鸡鸭猪狗在自己面前窜来窜去,他觉得很开心。当年的皖南山区,早餐是一天中正餐,家里来了客人,必一早就准备好一桌酒菜。还振振有辞地调侃:要饱早上饱,要好祖上好。吃完早餐便要开始一天的活计了。根老爹不忘记身体力行参加劳动。年轻时什么农活都拿得起放得下,毫不含糊。年岁大了以后,用不着自己动真格了,也依然少不了往田头地边山上林间转悠转悠,看看他的山林,看看他的庄稼。他说:塌些日子不见,心里头落兮兮的。塌,缺空的意思,方言。七十多岁的时候,他还常常扛起百把斤重的“摊垫”(晒席),帮忙翻晒稻谷。人们觉得不可理解:这么有钱了,还做什么呢?真不晓得享福。

收获季节,如果年成不好,佃户会来找他,要求减租。根老爹便与佃户一起往田里察看,按照估算作适当减免。后来闹新四军,佃户也不事先告知他了,而是收割打谷时再让他去看田里打下的稻谷,让他根据打下的稻谷作出减租。这里头就有猫腻了:常用手段是在新四军的指导下制作一个特别的“掼桶”(囫桶),桶底有一活门。在活门下的田地上预先挖个坑。再将田里灌水(目的是阻止东家下田)。适时地把囫桶底下的“活门”拉开,谷子便泄进坑里。看上去田里确实没打出多少稻谷,佃户便提出减租几成的要求;双方争较一番,达成妥协。佃户千感谢万感谢地送走东家以后,再处理作弊的稻谷。然而根老爹常常没等到收割,就把田里的收成情况查勘过了,心中有数。如果讹错太大,便知佃户玩了猫腻。他会脱了鞋袜,挽起裤脚下田,招呼大家将囫桶拖开,揭穿猫腻。不过,根老爹一般并不让对方难堪。只要对方不太狠心,也就装装佯算了。

佃户交租是一家人最忙碌的时候,不得不顾请短工帮忙。从天亮到天黑,家里开“流水席”,招待佃户吃饭。佃户们远道挑谷而来,肚子也饿了,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回去。饭菜算不上丰盛,但从不亏待。过年之前,结清长工短工女佣伙计工钱以后,必请他们吃年饭。年饭很丰盛,也很讲究。宴席上也是东家与伙计们决定来年辞留的时候。辞留方式很特别:一盘鱼端上桌子以后,用转动盘子里鱼头的指向,表示各人想法。为了不破坏各人的进餐情绪,鱼总是最后上的一道菜。东家把鱼头对着谁,表示东家来年不要谁了。如果伙计主动把鱼头对着自己,就表示自己要辞职,来年不干了。这样一种辞留方式,给双方都留了体面。如果东家不想辞去任何伙计,也没有伙计想辞职,东家会装模作样地把鱼头转一圈,暗示大家好好干,不然明年可能被辞退。

根老爹与佃户伙计之间似乎没什么大的冲突与对立,根本不象后来官方宣传的那样深仇大恨、你死我活。为了笼络他们,根老爹总是极力套近乎搞好关系。有了矛盾也不忘记“摊开来”讲,用现今的话来说多加沟通。甚或请个德高望重者居间调停,双方各让一步,矛盾也就化解了。他的小孙子朱涌的外公,原是他家长工。根老爹欣赏其办事得力、人品高尚,于是向其提亲——想他把女儿嫁与自己最小的四儿子,也就是后来朱涌的父亲。因为男女双方都很小,定下了娃娃亲。根老爹便让女孩与四儿子一起读书,一直读到培风中学初中毕业。所有开销自然是根老爹支付。所以朱涌的母亲成了根老爹四个儿媳中最有文化的一个。那个年代,农村中的女孩子通常是不读书的。

1950 年冬天,“土改”工作队进村不久,根老爹便卧床不起,没几日就“归天”了。村里人后来说:根老爹真有福气--没吃苦。

朱澄祥

没有福气的,是其长子朱澄祥。所有“地主罪恶”,他一人担当了。

田地“改”了。

山场“改”了。

房屋“改”了。

耕牛农具作坊店铺金银细软……全“改”了。

仍不放过:逼“浮财”。这么有钱的大地主,当然不会放过。朱澄祥被关,被吊,被打,被跪扁担跪瓦砾踩杠子;被悬空吊起以后还要在其颈脖上挂一桶水。被折磨得晕死过去以后,放下来用冷水浇。甚而寒冬腊月将他浸泡在大水缸里。不惑之年的朱澄祥本也是条汉子,竟然肺腑重伤,终成顽疾,经常吐血不止,两年后病故。

此刻,朱澄祥唯一的儿子朱成安(后改名方敦安)虚 6 岁。孤儿寡母,生计艰难。经三叔朱济祥介绍,寡母吴德华再嫁了也是丧偶的泾县中学会计朱普熙。朱会计也是黄田人,他的大女儿朱易珍,小名换宝,与我同学,后来又在文化馆同事。

1954 年, 7 岁的朱成安随母迁往县城。母亲又生了一女一男,日子有了起色。不料 1958 年继父朱普熙被捕劳改,不到一年即卒于狱中。母子四人又陷入孤苦无援难于生存的境地。母亲很自卑,不愿再住县城,带领三个儿女到马渡桥大女儿(朱澄祥前妻生)家住了三个月。将正在吃奶的小儿子送了人家以后,搬至黄田六房生产队落户。

时至今日,方敦安(朱成安)叫悔不迭,说母亲走了一步败棋,导致满盘皆输。正当“大跃进”时期,他们离开县城落户农村,无异自投罗网。母亲饿死了。朱成安去黄田大队下跪,恳求他们派来两个劳力,撬了一块楼板,用被单包裹尸体,搁置在木板上,二人抬往六房对面山上,掏了个宕,草草掩埋。宕很浅。挖宕的农民说饿得没劲挖,说他们也快死了。只是堆了个小土包,后来就找不到了,母亲尸骨无存。每每忆起,他心里总觉得撕裂般疼痛,总觉得对不起母亲。单干以后(指人民公社解体),他特地纸扎了个大大的“房屋”,烧给阴界的母亲。还遵从乡间民俗为母亲办了“户口迁移”,将母亲在阴界的“户口”(阴界也有户口管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迁到马渡桥来了。马渡桥有一位据说信佛的老太太,专门干这份差事,相当于阳界的户籍民警。文牒上加盖的不是派出所公章,而是九华山的什么印章。费用倒也不贵, 20 元人民币即可。将母亲迁到自己身边,他觉得完成一件大事。他说他也不是十分相信,但这么办了,心也就放下了。

母亲饿死以后,姐姐将他接到马渡桥,将妹妹留在黄田村孤儿院。妹妹不让他离开,抱着他死也不肯放手。后来,他去看过妹妹几次。第四次再去看的时候,妹妹不在了,说是合并到溪头孤儿院去了。他也托人打听过,一直没有找到。想必也饿死了。时至今日,说起这件事,方敦安(朱成安)依然泣不成声。

“过粮食关”的时候(老百姓对“三年大饥荒”的别称),朱成安也几次差点毙命。他吃过荞麦壳磨的粉,吃过观音土。观音土细如糯米粉,不难吃,但吃了便秘,肚子痛得哇哇叫却拉不出一丁点屎来,会胀痛致死。于是用棍子掏,把肛门都掏破了。还吃过麻根,榔树皮,周藤花,檀树头,吃下以后会头痛恶心、上吐下泻,都是中毒现象。但那时候不知道,饥不择食。有一次混进大圣殿水碓里偷生米吃。吃多了,回到家肚子发胀,光要喝水;人也不能动,气都叹不出来,好象要断气似的。母亲病在床上,得知后告诉他不能再喝水了,否则会胀死。第二天腹泻,拉出来的尽是碎米。

朱成安的大舅舅吴德福,在县纺织厂担任会计,一次运动中被整死。小舅舅吴雨亭在芜湖财贸干校任校长、党支部书记,开了“接收证”叫他去芜湖一起生活,还给他报了名上学。他却水土不服,常头痛发烧,上吐下泻;小舅舅又经常下乡搞工作队,朱成安不安心,死活要回来。回来以后,小舅舅还催他再去芜湖,他就不想去了。时至今日,他说自己“命苦”,很大失策。要不然也是个拿退休工资的城市人了。回到马渡桥,也是十多岁的男孩子了,到处帮人打点零工。一位好心的老瓦工愿意收他为徒,却无奈那时候瓦工没活干,只得回农业社务农,拿八成工。 20 岁以后,朱成安到方家招亲,改名方敦安。方家唯一一个女儿,老俩口拿他当儿子,待他很好。

方敦安的堂屋里,挂起四张画象:父亲、母亲,岳父、岳母。

方敦安每年去李村园一次,祭祖,扫墓。他说这里是他的根基,不管漂泊到哪里,都不会忘记。

朱沼祥

根老爹的二儿子朱沼祥有些“另类”。兄弟们都习文,唯独他习武。一日,他奉父命去榔桥街上买了一头百多斤重的“坯子猪”,往回赶的路上猪不听话,四处窜逃,弄得他有些狼狈。于是他干脆抓起猪的四只脚,扛在肩上。待回到家中将猪往地上一放,猪却一动不动--死了。讨得根老爹一顿臭骂。

李村园附近有座寺庙。庙里有个老和尚武艺高强,常有习武之人来此拜访,与之切磋较量。每当此时,老和尚便将庙门紧闭,从院墙上跳进跳出。来访者若能跳进院内,他才接待。朱沼祥近水楼台,常去找老和尚套近乎,要求比试武艺。软磨硬泡,死乞白赖。老和尚情面难却,说:这样吧,我让你打三拳,若能将我击退一步,我便认输。你也要让我打一拳--只打一拳,你如果倒了也要认输,不必再来纠缠。

朱沼祥满口应承。老和尚马步站定,他便使出浑身本事大吼一声三拳猛击过去--老和尚竟纹丝未动。朱沼祥有些吃惊,连忙稳定心绪,蹲好马步准备挨拳。岂料老和尚一拱手:“老僧得罪了!”轻轻一掌便叫他踉跄倒地。

朱沼祥有眼未识泰山,一脸彤红,站起来抱拳叩谢。从此再也不去叼扰。

大年三十,一叫花子上门乞讨。佣人量来一些米欲去打发他。朱沼祥却抢先一步:“我来!”走到门口一句话未说,只是摁住一边鼻孔,打了个手势,叫花子就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朱沼祥在家人面前张扬了一通,以示自己神通广大。不料没多久来了一大帮乞丐,找上门来讨要说法,与朱沼祥一通比划,朱沼祥露出破绽。丐帮说这家人欺骗了他们。丐帮势众,根老爹见势不妙,忙让家人关门上栓撑杆,闭门不理。丐帮居然抬来粗大的木头冲撞大门,闹得沸沸扬扬。最后请来“大佬”说和,以根老爹“破点小财”息事。

乞丐上门乞讨是常有的事,给点好处即可。朱沼祥却玩弄小聪明,依仗自己懂得一点丐帮的行规行矩,骗了他们。待他们明白被戏弄以后,恼羞成怒,结帮问罪,不依不饶。朱沼祥又遭根老爹一顿痛骂。

估计是练武中遭致内伤,朱沼祥 21 岁即遭猝死,无后。家人抱养了一男孩,承其嗣。男孩名叫朱康成。“三年大饥荒”中,当地一百多饥民哄抢杨武坑粮点,朱康成也在内,因为家庭成份不好被逮捕,关进县城看守所,不到三个月即死于狱中。

朱济祥

三儿子朱济祥,名朱宗牛,又名朱武, 1919 年生。大学没念完,即在泾县中学当教员,在泾县简易师范当教员。上世纪五十年代,我在泾中读初中,他是我的汉语老师(当时语文课又分文学、汉语)。我对汉语课没有兴趣。觉得总是讲句子成分,讲语法结构;什么主语谓语宾语状语,干巴巴的,要多繁琐有多繁琐。觉得人生一张嘴,会说话就行。至于作文,把想说的话写在纸上就行;人家听得懂看得懂就行。何必张罗得那么细致呢?况且有些明明很生动的话,一经句子成分语法结构来要求来搭配,反倒变得索然无味起来。不是自找麻烦?因为不喜欢这门课,成绩平平,与济祥老师也就亲近不起来。一周两节汉语课,只盼它早早下课。济祥老师很讲究仪表,一套中山装挺刮洁净,皮鞋擦得锃亮。头发纹丝不乱,还梳起一个小小的波浪,立于额前。有人背后戏称“苍蝇落上面都会滚下来”。那时候小县城还没有烫发,不知道他是如何精心制作的。他说话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常常让听他说话的人急不可待。因为曾经被派出去学习“推广普通话”,回来后他念念不忘上级教导,严格要求自己,不但课堂上说普通话,课外也必句句普通话。从未听他说过东乡(黄田)话,所以我一直不知道他也是黄田人。只是济祥先生那一口普通话实在不象普通话,如雨夹雪,总会夹杂若干方言,叫人听得身上起鸡皮疙瘩。同学们背后常用作取笑的“名言”如:……蜘蛛,讹(划)动着伊(它)的八条胎(腿)……

济祥先生性格内向温和,一生谨慎,从不乱说话,也不得罪人。“反右派”没有被“阳谋”中招,十分庆幸。以为“过关”了,却不料 1958 年下半年因“历史问题”受处分。处分决定书上说他“…… 1935 7 月入国民党。 1946 年任保代表,出席过乡务会议,商讨分配壮丁名额和摊派保甲经费问题的会议三次。 1948 年在泾县简师教书时曾任国民党泾县第五区分部执行委员至解放。在任职期间召开过几次会议缴过党费,向学生进行反动教育等活动。同时又经伪国民党囗联会聘为泾中保密员,主要做文件管理工作和制止共产党活动。”“……入伍以来虽作了一些交待,但又长期隐瞒保密员职务和活动,直至肃反运动中经多次动员才作交待。现考虑其目前工作尚可,为此经研究决定予以开除留用察看监督改造。一九五八年九月十四日(公章)”

在泾中劳役半年以后,济祥先生被调往新开办的水东公社包合中学任教。月工资由 68 元减至 45 元。两年后包合中学撤销,调其往茂林中学。济祥先生觉得“真搬不起家了”,要求改任小学教师,遂在当地陈村中心小学教书。人已至此,中学小学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怎样聊以生存。

济祥先生的妻子是上海一位工厂主女儿,下嫁到了黄田李村园,后来一直随夫居住在县城新民街(当时的兵役局隔壁),相夫教子,打理家务。此刻,她也只能“嫁鸡随鸡”,迁至水东公社桃花渡生产队。全家户口(除朱济祥)下放农村,成了不会农活的农民。只能帮人做些针线活贴补家用。照应丈夫,拉扯儿女。

济祥先生有十个子女,其中夭折三人。大儿子朱国胜, 1945 年生(取抗日战争胜利之意), 1959 年进泾中读书,次年转包合中学;撤销后又转至茂林中学,三年读三所学校,流浪而已。此后在家务农。也任过临时代课教师,月资 22 元。他嫌其太少,想谋个长期民办老师竟无成。于是改任当地两个生产队会计。虽然绝对收入不高,但在本村有一些话语权,显得活泛一些,便于照应家庭。成为家中不可或缺的劳动力与组织者。因为家庭成分地主,父亲又有“历史问题”,朱国胜属于“黑五类”子女,婚姻大事迟迟不得解决——谁都不愿跟这类人攀亲。直到 37 岁那年父亲平反以后,才有人与他谈论亲事。他戏称这个老婆是邓小平(改革开放)给他讨的。

1982 年,济祥先生获得平反,恢复原工资级别。过了十年正常人的日子, 1991 年因肺结核去世。

朱治祥

四儿子朱治祥,又名朱宗寿, 1926 年生。或许因为是“末脚”儿子,又是根老爹老年得子,朱治祥小时候调皮捣蛋,个性张扬。 李村园是个秀丽的小山村,清亮的溪水绕过家前屋后。溪流两边的人为了方便往来,在小溪上盖满长石条。枯水期,溪水在石板下流淌。到了丰水期,溪水就会漫上石板。这时,溪水两岸的鸭子就会到石板上觅食。那一日,邻居旺奶奶(她儿子是驻泾县国民革命军新五军的一个团长)家一群小鸭正在小溪的石板上觅食戏水,让年少的朱治祥找到了玩耍机会。经过一番嬉耍折腾后,将小鸭的嘴插进石条缝隙里。小鸭经不起折腾,都闷死在水里了。鸭身体依然飘浮在水面,并随着溪水摆动,就像闷着头在水中觅食。傍晚,旺奶奶呼唤鸭子回家,但见小鸭只顾“埋头觅食”,并不理会其召唤。旺奶奶觉得有些奇怪,下到水里,才发觉其中蹊跷,并很快得知了“元凶”。旺奶奶找到根老爹告状,赔偿损失自不必说,年少的朱治祥又受到一顿训斥。

朱治祥读高中之前,妻子一直是他的伴读。读私塾时倒也无事,因为私塾没有成绩张榜的做法。后来到培凤中学读书,每次考试都会张榜公布成绩。朱治祥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成绩要是比妻子好的话也就罢了,要是不好,他会用烂泥巴砸榜上妻子名字,直到其名字完全被烂泥巴覆盖才罢手。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泾县山区各种势力交织,土匪经常出没。有一次土匪进村,一家人都往山上跑。朱治祥与家人冲散了,跟着保长往腊子洞方向跑。快到腊子洞口位置,有个大土坑。天黑心慌,保长不小心跌进土坑,样子极其狼狈。此刻的朱治祥不是立即把他拉出来,而是坐在坑边拍掌大笑。保长正色呵责:这是躲土匪不是躲猫!让土匪听到了可是性命交关!

根老爹在榔桥和泾县城都有店铺。这些店铺的日常打理是由他的长工、也是他的亲家,即朱治祥的岳父大人负责。其职位相当于总经理。一次,朱治祥在榔桥店铺里玩,看中一支金笔(一块大洋一支),趁其岳父不在意偷了一支。晚上盘点时发觉少了一支金笔,仔细询问店员,并回顾一天的出入人员,最后把疑点锁定在朱治祥身上。岳父是个极为认真的人,连夜赶到李村园,在其未过门的女婿身上搜出那只金笔。并把这事告诉了根老爹。可叹朱治祥少不更事,金笔到手还没写一个字,倒是先吃了一顿父亲的“笋子烧肉”(方言,即以竹稍鞭笞打)。

每到下半年,村里人都要上山打柴,准备过冬的柴禾。有一年,朱成栋的父亲在祖坟头上砍了一棵板栗树(是当时乡规民约所禁止的),被管祠堂的人知道了。祠堂里的人也知道他穷,榨不出油水,便说是根老爹指使。要他搭台唱大戏(相当于今天罚款)。根老爹觉得憋屈又不敢说,表现的有些迟疑。朱治祥看出父亲心思,急忙跳出来申辩。一个毛头小伙,不申辩还好,一申辩即激怒了祠堂头人。说是没大没小顶撞长辈,不懂规矩;说是根老爹管教无方,“养不教父之过”,声称要请“家法”:就是下石灰池。说过便派人挖池下石灰,一切就绪,只等头人一句话了。根老爹再也稳不住了,连忙拉着儿子一起,到祖宗牌位前磕头告饶,将一百个不是归咎自己,才算免了“家法”。但须为挖池的工钱和石灰钱买单,唱大戏的时日也延长了。

朱治祥 1941 年在旌德宁属联中读书时参加三青团, 1943 年入国民党。 1948 7 月入民社党,被委任溪头区分部执行委员。 1957 7 月由中共芜湖地委五人小组结案,不予追究。朱治祥于复旦大学二年级肄业后,在泾县中学当教师。 1952 年调往马鞍山采石中学(马鞍山一中)任教。当年,他坐“小火轮”沿长江而下,一路上江涛汹涌劈波斩浪,至采石矶的时候竟然晚霞满天、一片斐然锦绣。顿感心旷神怡胸怀坦荡,前程万里之感油然而生。不免浮想联翩,留下了美好记忆。所以后来以“斐、涛、涌”为孩子命名。

不料 1957 年遭遇“阳谋”,朱治祥与众多难友一道进了“学习班”。先是整天学习,被批斗,写反省,作检查,晚上回家。一个寒冷的冬日傍晚,“学习班”接到通知:晚上集体看电影不准请假!就被全副武装的军人押走了。从此,在长达五年的日子里,他再也没踏进家门一步。所谓“看电影”,不过是集体抓捕的代名词。 1958 5 月被正式逮捕。罪名众多:地主、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右派分子。结论是开除公职,判处有期徒刑 4 年。

也就在朱治祥被令“看电影”次日,家也被一群人抄了。妻子洪汝艳和三个子女被逐出家门。因为来到马鞍山一中时,居住的是学校职工宿舍,使用的桌椅床铺等一应家具也都是学校的,家人只能净身出户。又是外乡人,无亲投靠。洪汝艳拖着三个儿女住到与学校一河之隔的一座破庙里。庙虽破却有个好听的名字:福堂。在今天采石锚链厂(当年叫马鞍山市第二工具厂)南面约 300 米的河堤内侧。庙的南面有一条排水沟,一条涵道穿过河堤直通堤埂外侧的锁溪河。涵道内径一米见方,其出口与排水沟有一个近一米的落差。这便成了后来孩子们嬉戏玩耍的好地方。破庙是青砖小瓦屋顶极高的清代建筑,砖木结构。晚上躺在床上可以透过瓦的缝隙看见天上星星,要是角度适合的话还能看见月亮。在他们一家入住之前,已经有一位孤寡老妇人“小喜子”住在里面了。洪汝艳用“草绕子”(芦苇外用稻草缠绕包裹,排列起来后糊上泥巴)将福堂分成两部分供两家人生活。庙里有一堂土灶和一口破锅,一直为他家所使用。锅沿缺了一块,锅底布满补丁。破锅还有一个功用,就是干衣器。贫困的洪汝艳除了身上穿的再没有一套换洗衣裳,只能把洗干净的衣服贴在锅内在灶膛里烧柴火进行烘烤,烤干后继续穿。其他季节还好,最麻烦的是夏季,因为每天都要洗澡,而又没有可换洗的衣服,她只能是每次洗澡前先脱下衣服洗涤,等衣服烤干了再洗澡。她捡来碎砖码起一个砖台,再放上一块竹笆(施工工地用于搭脚手架或临时围栏用的),铺上稻草,就是一家人的床铺了。唯一置办的家具是一只瓦壶(陶器,今天已经看不到这种东西了)。就这样,算是重新安了一个“家”。

朱治祥与妻子育有两儿两女,四个孩子。当年他被捕时,大女儿朱斐 4 虚岁( 1954 年出生),大儿子朱涛 2 虚岁( 1956 年出生),小女儿王明珍才 3 个月( 1957 年出生)。小儿子朱涌则是他刑满释放归来后生的。开始的日子里,洪汝艳手头还有点零钱支撑度日,时间不长就两手空空了,无以为继。她想到学校教书,可人家不敢要她;又无其它技能,无奈之下只得靠乞讨来养活三个儿女。乞讨的日子是没有保障的,三个儿女忍饥挨冻自然不可避免。她也曾想过回老家李村园,不管怎么说那里还有她的亲人。可她又放不下丈夫。再说也没有回家的盘缠。万般无奈之下,一个可怕的念头产生了,一咬牙:死!她背起嗷嗷待哺还不会说话的小女儿,用布带分别拴住大女儿与儿子,一起走往附近的采石矶“联壁台”。崖台下滚滚江水汹涌澎湃。她知道,这里是诗仙李白酒后“捞月”坠江的地方,好一个浪漫的传说。而今自己就要带着儿女追随这个传说而去了,人们该怎样评说?可怜,贫困,痛楚,狠心,软弱,无能,抑或是对现实不满,顽固坚持反动立场,畏罪自杀……大千世界万物众生,怎么就容不下我母子四人呢?自己倒也无所谓,纵身一跳一了百了。可这三个幼小的孩子……三个孩子正呆呆地看着她,没有嘻笑,没有哭闹。若痴若傻,似哀似怨。她的心软了,眼泪倏地一下涌了出来……或许是命不当绝,一位过路的熟人发现了她的异样,一番开导,硬是把她拉了回来。

有好心人指点洪汝艳到砖厂做工,打土坯。这是个体力活,而她却是文弱女子。小时候在家读书,婚后一直在家带孩子。这样的体力活对她来说是难以想象的。然而,为了囹圄中的丈夫、为了三个幼小的孩子,她还是进了砖厂打起土坯。三个孩子无人照料,两个大的带到砖厂后任由他们在厂里游荡。将小女儿捆绑在窑厂的“竹笆跳”上,工人在上面走动,“竹笆跳”摇摇晃晃颇有点摇篮的感觉。孩子睡得也算安稳。不料有一天,儿子玩耍中被砖头砸坏了左手无名指,要是今天及时到医院治疗也没什么大事。可当时身无分文的她只能在褴褛的衣服上扯下一点布条,将儿子血肉模糊的手指包扎起来了事。不久儿子手指发炎,严重溃烂。只得借钱去医院。医生埋怨她没有及时来治疗,现在恶化了,要截去溃烂的手指,否则会有生命危险。洪汝艳心如刀绞后悔不巳。病情到了这一步也没有选择了,唯一的选择是用不用麻药。她实在没有钱支付麻醉费用,医生只能硬生生的用剪刀把儿子的溃烂手指剪了。治疗在儿子的惨叫痛哭声中完成。

经历儿子断指事情后,洪汝艳不能不担忧起小女儿了。由于营养不良和繁重的体力劳动,作为母亲她基本上没有奶水了。更无力购买代乳食品。看到小女儿被饿的那副惨状,她作出一个痛苦的抉择:丢弃!那是 1958 年春天,大地没有丝毫回暖的迹象。洪汝艳天不亮就起来了,弄一只破竹篮铺上稻草,在孩子怀里塞进了头天晚上写好的字条,把她放进破竹篮。趁着天黑,将小女儿丢弃在采石派出所门口。派出所对面是菜市场,说不清是心疼还是不忍还是害怕,洪汝艳怯瑟瑟躲在菜市场入口处,远远地窥视着派出所门口。后来,每当说及此事都还是显得极其痛苦。她既盼望尽快有人把孩子捡走,又希望没有人捡走孩子。一分一秒对她都无异于煎熬。天亮以后,一老者发现了破篮里的孩子,一番迟疑后将其抱走。那老者便是小女儿日后的爷爷。上世纪 50 年代,采石的人口不像今天这么多,能写字的人更少。不久,孩子养父母家就知道是谁丢弃的了。由于养父母没有生育,也乐于领养一个孩子。取名王明珍。也算是因祸得福吧,小小王明珍终于跳出苦海。

丢弃了小女儿,洪汝艳的日子并没什么好转。砖厂的微薄收入要养活两个孩子,还要探望囹圄中的丈夫(允许送点东西,但见不到人)。大女儿虽然只有五岁,却非常懂事,知道体恤母亲,极力为母亲分忧。她带着弟弟到河滩打蒿子(一种野菜);到水塘里摸螺丝,晚上回来挑螺丝肉,第二天一早到街上去卖。正是疯狂的“大跃进”年代,岁月疯癫了,人也疯癫了。一下说“超英”了,一下说“超美”了,一下又说马上要进入共产主义了。然而,作为“地主婆”“反革命家属”的洪汝艳,日子是越发艰难了。冬天,大雪也更加肆虐,在寒风的鼓动下从瓦缝钻进屋里,飘落在床上,以致第二天早上床上竟有一层雪屑。

1960 年,监狱允许家属会见了。洪汝艳拖着一双儿女,步行几十里,到了丈夫劳改的地方:盆山(就是现在马钢彩涂厂对面那片棚户区位置),见到久别的丈夫--一个已形如鬼魅一般的人,夫妻痛哭不止。好容易止住哭泣,相互诉说分别后的日子,朱治祥注意到妻子身边少了小女儿。问及情况,洪汝艳犹如撕开了心口伤疤,以至失控,哭得昏天黑地。直到管教把她带离,才慢慢地平息情绪。

日子还得继续过。砖厂领导找洪汝艳谈话,鼓动她划清界限离开丈夫。她不肯,这让砖厂领导非常不高兴。认定洪汝艳“立场有问题“,和“阶级敌人”一个鼻孔出气。与工作上的劳累和政治上的压力相比,最让她难以承受的是夜晚的恐惧。当年,洪汝艳不过 36 岁,还有几分女人味。一些心怀叵测的男人,知道她独自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夜里常来敲门砸窗,让她经常处于惊恐之中。

持续的大饥荒进入第二年,日子更加难过,娘儿们断炊巳成家常便饭。不知道什么原因,砖厂又停办了。她牵挂牢狱中的丈夫,更为眼前饿殍一样的两个孩子急得一愁莫展。迫不得巳,她转而到雨山人民公社采石大队前进生产队当起菜农(当时的农民分多种:粮农、菜农、山农、棉农……)。生产队是挣工分的,分全工分和半工分两种。洪汝艳只能进半工分行列。那时生产队实行大集体管理,就是同吃一锅饭(大食堂)、同种一片地,只差同睡一张床了。在那遍地饿殍四野哀鸿的大灾难面前,尽管那些大人物仍然在高喊“人定胜天”,却全然不顾及老百姓死活。为了把大食堂里分发的那点汤汤水水省下来给儿女,她四处寻找野菜吃。到大埂上挖“木星头”(一种牲畜吃的野草),揪榆树叶回来煮着吃。现在的人拿野菜当佳肴,那是偶尔一尝,真要是拿它整天当饭吃,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连续多日,洪汝艳没见过一粒粮食,全靠“木星头”充饥,导致全身浮肿。那天晚上可能是“木星头”吃多了,也可能是连日来一直吃这东西的缘故,半夜里她开始呕吐。女儿将洗脚盆放在她床前,竟然吐了大半盆。开始吐的还是“木星头”,后来吐的都是清水。清水顺着她嘴角不停的流出,两个孩子吓得哇哇大哭。第二天她还得到生产队继续干活。

1962 年,朱治祥刑满释放。

此刻他身体状况极差,需要人搀扶才能行走,且经常吐血。在妻子的呵护下,奄奄一息的丈夫渐有好转,慢慢地能独自行走了。那天,他见水缸里没有水,就提着瓦壶到锁溪河提水,一路蹒跚,十分吃力。回家的路要翻过河堤,当他爬到河堤一半时,终因体力不支摔倒,妻子置办的唯一家当--瓦壶,也让他摔成了几瓣。

然而不管怎么说,家人团聚仍然是值得庆幸的事情:庆幸自己没有死在牢里--他不由得记起了那位难忘的狱友。

监牢里,床铺就是一张芦席。那是一张万能的芦席,活着是你的床铺,死了就是你的棺椁。头天晚上睡下去的人,说不准第二天就是芦席裹出去的死尸了。那日晚饭时,狱友把他叫到身边:“小朱,这份饭你拿去吃吧。”--“你呢?”--“我不吃了。”--“不吃饭怎么能行?”--“我不需要吃了,你拿去吃吧。把身体保重好,出去和家人团聚。”

他吃了狱友的那份晚饭。

他与狱友并排睡在地上。

第二天早上伸头探望狱友时,竟没了响应。他发觉不对,大声呼唤。管教喊来两个人,用芦席一裹,将那位可怜的狱友抬出去了……。一位朝夕相处的同事,一起共患难的狱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狱中的卫生条件极差,虱子、臭虫到处都是。狱友们会利用一切时间脱下衣服捉虱子,既是清洁个人卫生,也是在打发时间。

饥荒闹得最严重的时候,狱中也快要断粮了。一段时间里,管教让他们剥花生。如狼似虎的饿鬼们见到可食之物焉能放过?所以剥到晚上收工,交上去的花生米总是不多。奇怪的是管教并没有过分追究。朱治祥一直在想:是管教干部一时疏忽,让“阶级敌人”钻了空子?还是某些心存善念的好人在有意搭救这些受苦受难者?

经过一段时间休养,朱治祥的体力稍有恢复,吐血也少些了。这时,派出所的民警找上门来,要将他们一家遣返原籍。一家人如五雷轰顶。他一边给家乡的亲人写信询问情况,一边考虑怎样应对这一局面。寄出去的书信多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唯有大伯父的儿子朱成安来了一封回信,歪歪斜斜的几个字,叫他们千万不要回去!可能是文化所限,也可能是有些话不方便说,他并没作解释。妻子带着依然吐血的丈夫到派出所哀求,不要把他们一家撵走。凑巧的是朱治祥在派出所里“适时”的吐了几口血。派出所同意暂缓遣返。又过了一段时间,派出所答应不遣返他们一家了,但可以自愿返乡。就这样,一家人算是在马鞍山真正落脚。

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朱治祥非常着急,想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为家里分担忧愁。一介书生,能做的也就是舞文弄墨。于是想到教书。他借了一个荒废的院落,办起一所民办小学,招了三个年级共十来个学生(大女儿也在其中),操起旧业。

出人意料,妻子怀孕。又要多张嘴吃饭了,真是操不尽的心。期间,政府鼓励更多的人到农村去(三年大饥荒,农村死人太多),一段时间出台了鼓励政策:凡在 1963 8 31 日前出生的新生儿,入农村户口可以得 30 元奖励。妻子盼望肚子里的孩子早点出生,能为家里挣到 30 元奖励。然而事与愿违,小儿子朱涌硬是赖到 1963 9 月才来到这个苦难的家庭。那天,洪汝艳在生产队菜地干活,感觉不对劲回到家里,接生婆随后也到了,临近中午朱涌出生。家里却没一粒米,洪汝艳只能空着肚子靠在床上休息。傍晚,邻居老陆来看望,得知她整天粒米未进,心疼不已。老陆回家搬来个南瓜,算是弄到一口食物。第二天,她又急急忙忙到生产队干活去了,一天都没休息。

因为朱涌的降生,大女儿朱斐不再上学。她要带幼小的弟弟,还要为家里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情。她要到二工具厂煤灰堆里捡煤炭。刚倒出来的煤灰冒着滚烫的热气,稍有迟疑,就会被别人抢先而捡不到煤炭。常常手脚被煤灰烫伤。捡煤炭只能解决家里的用煤,不能增添收入。朱斐便跟随一帮大孩子去马钢渣山捡铁,卖给废品站。渣山离家 30 里,她总是天没亮就出门。有时能带上一个山芋做午餐,有时家里什么都没有,就只能饿上一整天。一次,一个捡铁的孩子被没有凝结的铁水烧死,洪汝艳就再也不敢让女儿捡铁了。朱斐转而上山耙柴,就是用一种竹篾弯成齿状的工具耙松毛。开始的时候只能弄个“枕头”(很少的一堆,大小形同枕头)回来。后来熟悉了,能弄回一床“被子”了。一日不多,十日不少,渐渐地,家里柴火垛变成不小的一堆了;再后来也能弄点松毛上街卖钱了;卖松毛的钱也能买回三、五斤米了(当年米价 0.146 / 斤)。每当夜里起大风,朱斐就会检查她的耙柴工具,为第二天上山做好准备。次日,她会不等天亮就出门的。有时耙的柴多,她就分成两担,一担一担地截返回身往前挑,把两担柴禾弄回来。有时候她会带上弟弟朱涛,让他爬到树上摇晃树枝,让松毛落下来。松树的高度通常都在六、七米以上,稍有闪失后果不堪设想。但在那样穷苦的境遇里,是无心顾及安全的。想到一天的劳动能为家里买上几斤米,姐弟俩总是很开心。

开始的时候,民办小学还算顺风顺水,没人干涉。学生家长也都认可,说这个教书先生虽然成份历史不好,但脾气好,态度和善;学问也好,什么难认的古怪字都难不倒他。“我们家黑蛋是来认字的,又不是来认成份历史的。”因此学生也渐渐多起来。眼见着家里生活有所改变,一家人燃起一丝希望。然而 1964 年“四清”运动开始,政府干涉了:不许办学。与此同时,朱治祥提交的申诉材料也有了回应:不老老实实改造,企图反攻倒算。出了小监狱,还是大监狱,朱治祥被管制得笔笔直直。

不久“文化大革命”,朱治祥虽是“死老虎”,仍然被批被斗被辱被打,似乎是这个星球上最歹毒的罪人。政治风暴稍稍平息后,也有些“政治觉悟不高的人”会悄悄地帮助他一家。陈宏印便是其中之一。陈宏印是朱治祥的学生,他一家人都非常善良。陈宏印给老师出了个主意:上街帮人写信。并把家里一副桌椅借给老师。那时候社会上识字人很少,朱治祥在街上某个角落里“守株待兔”一天,多少也能挣几个活络钱。虽然不足于改变穷困,倒也是一条生活路子。然而不久,街道上又来干涉:不许他帮人写信。理由是尔等之人很可能会传播反动言论。朱治祥被彻底击垮,真的是斯文扫地不如扫地了。

经好心人介绍,朱治祥进了“零工队”。“零工队”里有一帮“牛鬼蛇神”,凭苦力挣钱,挖土方。“零工队”有正副两个队长。队长陈敬之,男;副队长冯必一,女。这是一对“政治觉悟”很高的人,带领这帮“牛鬼蛇神”劳动,也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在“零工队”里,最让人开心的日子莫过于开工钱的时候,最让人揪心的时候也是开工钱的时候。因为两位队长都有“借钱”的习惯,借钱以后哪天还?能不能还?只有天知道了。对这些等钱买米下锅的人,他俩的“借钱”无异于扼喉。朱治祥生性耿直,被借钱以后会找他们讨要。便常常以“表现不好”被课以惩罚。这使他无法忍受,又在好心人帮助下,到采石养路队干起了马路养护。挖土方,搬石头,打路基、铺柏油……。冬天还稍好一点,夏季的时候,那沸腾的柏油常常把人灼伤。脸上就像久经烟熏火燎过一样,并伴有黑色灼痕。一身衣服也辨别不出颜色来了,下雨天可以当雨衣用。养路队的活虽然艰苦,但基本上能天天出工,而且工钱能如数拿回家,没有人“借”。

那年冬天,大儿子朱涛病了,连续多日发烧不退。医生一番检查后并没发现什么实质性病症,转而把目光投向孩子身上穿的衣物。见他只穿了一件“空心棉袄”(没有内衣)。所谓的棉袄,也不过是胸前一块棉花背后一块棉花的破大褂而已;下身穿条破棉裤,裤腿一只长一只短;脚上是露出脚趾与后跟的破棉鞋。半响,医生开出处方:回去把孩子带暖点,就会好的。洪汝艳无言以对,泪水止不住地淌了下来。

春节临近,米缸没有米,口袋没有钱。一场接一场的大雪仿佛存心与穷人过不去,越下越厚。家里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朱涛带弟弟出去玩雪,在堤埂上闻到了飘逸在空中的菜香,狠狠地“品味”了一会。回到家,两兄弟依然议论着哪个方向的香味浓,哪个方向的香味好。父母亲则呆呆地坐在一边一声不吭。到了三十晚上,还没借到一分钱,这个春节是要“扛皮”(方言:饿肚子)了。意外却降临了,朱治祥的学生谢世哥来看望他们。谢世哥料想老师过年必有难处,故此来看看,却没料到竟然无米下锅。他安慰了几句,叫老师不要急,他马上就来。谢世哥返身再来时,背着一袋米,提着一刀肉,还有其它一些菜蔬。当他踏着厚厚的积雪,披着一身雪花进门时,他的老师一边为他拍打身上的雪花,一边不停地哆嗦着嘴唇,半响说不出一句话来。

刚过年,小儿子朱涌也病了。发烧,咳嗽感冒。这样的小毛病通常都是不去医治,挺一挺就过去了。不料越来越严重,吐血了。带到医院一查,说是支气管破裂。不敢怠慢,吃药,打针。非但不见好转,吐血反倒更加厉害。母亲决定带他到大医院就医。母亲半夜起来把他背在背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市里走。到了医院,医生把母亲叫到一边,低声地说了许久。医生的声音很小,朱涌还是清楚的听到了这么几个字:算了吧。朱涌太小,并没感觉到多么可怕。父母亲没有“算了” ,而是西药、中药、验方、偏方……穷尽所能。有个叫罗承祖的熟人给了个偏方:猪蹄炖一种草药(不记得草药名字了)。罗承祖带着哥哥朱涛到山上挖来许多草药,晒干了堆在家里。那年月猪蹄不是随处都有卖的。打听到向山有卖,哥哥朱涛则半夜起来,步行 20 多里到向山去把猪蹄买回来。经过持续 7 年的治疗,朱涌的病终于好了。 7 年时间,非但给家庭背上沉重的经济负担,也快熬干了母亲的心血。

1971 年,不知道什么原因,居委会要拆掉福堂。朱治祥一家,又搬到河埂外侧一位已故“老斋公”屋里。那是土墙和毛竹搭盖的草房。墙体上满是可以伸进拳头的裂缝,弯弯地向屋内斜着,像个佝偻着腰的老人。因为年头太久,屋内毛竹呈棕黑色。有熟人用十个字概括房子全貌:伸手抓到梁,抬脚踢倒墙。大女儿朱斐已经是 17 岁大姑娘了,一家人没法再挤在一张床上。狭小的空间里垒砌了两个砖台,铺上两块竹笆,家里也有两张“床”了。因为是草房,不能在屋顶竖烟囱(烟囱落下的火星会点燃屋顶),每每做饭的时候屋里烟雾翻滚。做完饭,洪汝艳总是满脸烟灰。朱斐到蔬菜队上工了,为了拿全工,总是跟成年男人一样干重活。她个子矮,没法挑起正常高度的粪桶,便定制了一副适合她身高的粪桶。

大儿子朱涛也没闲着,白天上学,晚上就四处找沟塘钓虾。他跟伙伴们学习制作了“虾钓子”,以麦麸做饵料。为了多钓到一些虾子,他总是尽力多扛几张“虾钓子”出去。“虾钓子”下水以后重量会多出很多,次日早上收回“虾钓子”总是十分吃力。有一次,他晚上出门,第二天回来时“虾钓子”还是干的,根本没下水。母亲问他怎么回事,朱涛大哭。原来,他跟着几个小弟兄一起出门,到了一个叫古塘埴的地方,那里一片坟地。不知道为什么他与同伴走散,迷了路,整整一夜在坟地里转圈,直到天亮才辨别出方向。家里是从不舍得吃虾的,都拿到街上去卖,一般也能卖上一两块钱,给家里买几斤米。朱涛每天钓虾回来,总像做贼一样躲着人。怕的是遇到吃白食者。这些人“觉悟高”,“成分”也好,能说会道,被他们拿走了不但不给钱,还要说你“走资本主义”。一家人都不敢吱声。因为钓虾,朱涛睡眠不足,白天上课常在课堂上打盹,没少挨老师批评。朱涛还利用卖虾的钱买了一张‘赶网’,一个梯形捕鱼工具。一只手提着“赶网”,另一只手拿个由三根树棍搭绑成的三角形框,在水里一番驱赶,往往也会有些斩获的。有一年老天不停地下雨,一些河塘沟坝开始漫水。河堤的那个涵洞也开始哗哗的向锁溪河里排水,朱涛将“赶网”拦在涵洞口,没一会就有了收获,一条三四斤重的鲤鱼进了网。一天下来,家中的盆里篮里地上都是鱼,一家人十分惊喜。孩子们把鱼拿上街去卖,结果大半天也没卖掉一条--鱼太多了,大家都不稀罕了。只得把鱼打理后腌制起来,打算留着日后慢慢吃。由于连日阴雨,腌的鱼无法晾晒,腐烂发臭,不得已将鱼扔了。这一扔,却给他们家带来祸事。有“积极分子”汇报到大队,说是地主本性不改,鱼搁在家里搁臭了扔掉,都不给贫下中农吃--阶级斗争好教材,朱治祥又招来一场轰轰烈烈的被批斗。

老天继续下雨,河水开始倒灌,也涌进朱治祥的家。无法居住了,借居到生产队一间公房。公房没地方做饭,洪汝艳与人说好话,到对面一姓靳的人家做饭。每顿饭做好以后,都要先给他家三个孩子每人盛一碗,余下的才是他一家的吃食。半个月以后大水退去,搬了回来。

朱治祥又在好心人帮助下,到采石搬运站拉板车。板车须自备。邻居给了一棵小叶榆树,做了一副板车架;又是陈宏印借给他一副小弹子的板车轮。开始了他的拉板车生涯。一日下午,小儿子朱涌放学回来,见家里来了很多陌生人,屋里屋外都是。这些人与往常不同,都没有带红棍子(专政大队用以打人的凶器),而且比较和气。父亲躺在床上,有个陌生人坐在床边,对父亲说些“好好休养”之类的话。人走以后,只见家里人一个个都噙着泪水,原来父亲被汽车撞了。那天下午,朱治祥正拉着板车,被二铁厂的载重汽车撞了,板车车把打断了他两根肋骨。那些人是二铁厂委派来处理事故的。然而到了约定日子,却不见二铁厂来人。原来,板车队一位杨姓队长将朱治祥的身份告诉了二铁厂。二铁厂就不管了,说是“阶级敌人”,黑五类。原本说好的赔偿、治疗费用,二铁厂也都不再支付。二铁厂只是做了两件事:事发时带伤者到医院初诊和送伤者回到家中。这起事故就在一顶“黑五类”的帽子下,不了了之。无奈之下,朱治祥在家休息了一个星期,只得带着伤痛又拉起板车。

二工具厂坐落在采石太平街尾东侧,进入大门前有个 200 多米的连续下坡。进入厂门后又是一个 N 型的连续弯道。朱治祥那天从马钢拖了一车钢锭送到二工具厂,由于体力不支,没能及时改变板车方向而冲出路面。板车撞上前方一根柱子,朱治祥被卡在柱子与板车之间,顿时失去知觉。好在事故发生地离采石医院很近,经及时救治,算是捡回一条命。肋骨又被轧断两根。

小儿子朱涌也能为家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了。 11 岁那年,他持续 7 年的吐血终于好了。不上学的日子就跟着父亲推板车。父亲拉板车没有固定线路,一般都是早上到队里接任务,然后按照任务单去跑。不离开采石叫“倒短”,离开采石叫长途。跑长途须自带午餐,总是极其简单的:一只大号铝制饭盒装半盒锅巴,加上几根萝卜条。如果朱涌跟随,父亲则带上一两粮票几毛钱。到了中午时分,父亲会找个饭店要点开水把锅巴泡上,再掏出口袋里被汗水浸渍得皱巴巴的粮票与零钱,给儿子买个馒头或花卷。朱涌心里真希望父亲能给他买个包子。可他知道馒头花卷最便宜,也知道家里没钱。因此从没向父亲说出过这一想法。父亲总是爱怜地看着儿子吃完馒头,总会问“有没有吃饱?”无论是吃饱了还是没吃饱,朱涌都会说“饱了”。父亲也照例吱一吱嘴,似笑非笑地把饭盒推到儿子面前,饭盒里还有一些省下来的锅巴,让儿子再吃上几口,怕饿了儿子。有一次,朱涌随父亲到采石九华山拉“大片石”(建筑用的石头)到采石的一个建筑工地,属于“倒短”。“倒短”的活按车次计量,须干够多少车。拉“大片石”有窍门。会拉的人就找那种大块片状石头,装车时有意架空,会形成较多较大的空心间隙,看上去装满了,实际上分量不太重,拉起来比较轻松。朱治祥力气小,稍大的石头搬不动,只能往板车上装那种小块石头,俗称“狗头石”。这种石头装车后基本上没什么缝隙,实实在在,板车也会沉得多。装卸的时间却比别人长。因此那天累到太阳快要落山了,还差一车任务没完成。就在采石场装最后一车时,山坡上碎石滑坡,大大小小的石块一齐向下滚落,朱治祥连滚带爬从山坡上跑了出来,小腿还是被石头砸伤,鲜血直流。朱涌抱着父亲,在空旷无人的采石场放声痛哭--他害怕父亲会死去。天渐渐黑了下来,朱治祥慢慢缓过劲来,用板车上一截绳子把伤口连着裤腿扎了起来,继续把石头装满,一瘸一拐地拉起板车向工地走去。朱涌在板车后面推得特别卖力,他想为可怜的父亲多减轻一些负担……

大儿子朱涛初中毕业,朱治祥要让他读高中,朱涛却不忍加重父母负担,坚决不再读书,在蔬菜大队当起了菜农。随着孩子们长大成人,家里的居住状态日益让人尴尬。那段时间,家里要是有谁洗澡,其他人就只能站在屋外。下雨天,一家人也只能打着伞立于雨中。这让朱治祥夫妇非常发愁,梦想着有一幢属于自己的三间房。

父母的心思,孩子们记在心上。锁溪河边有着远古年代的驳岸,都是大块石头。由于年代久远,废弃的驳石被淤埋在河泥之中。大儿子朱涛常年寻找这些残存的驳石,从淤泥中挖出来,再和姐姐朱斐抬回去。有一次,他在一个近一人深的土坑里挖到一块大石头,抱起来往外举,可能是身高不够或体力不支,石头没有送出土坑而掉了下来,幸亏他年轻精干躲闪得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样的有惊无险也不止一次。一家人走路时都特别留意,经过残垣断壁废弃院落时,都会仔细勘察,见到可利用的碎砖断瓦,必一一捡回家里,从不漏过。仿佛得了心病一样,自己都觉得可笑。洪汝艳还通过“邀会”(一种民间集资形式),买了一些便宜的残次砖瓦。在一些好心人帮助下,经过两年多努力, 40 多平米的三间小瓦房盖起来了,尽管已经债台高筑。

偏偏这时候发生了唐山大地震,波及安徽。全社会兴起“防大震”的宣传与准备。大街小巷贴满了“宁可千日不震,不可一日不防”的标语,大喇叭里天天叫人们“严阵以待”,不要有侥幸心理。屋内不敢睡了,住在防震棚里。洪汝艳伤心地大哭起来。她清楚她的三间房都是些什么样的碎砖烂泥糊起来的,地震一来,能不夷为平地?刚刚盖起就要遭天劫,怎么这样命苦?真的是前世杀了人放了火今生遭报应?

好在地震没有发生。

一天半夜,朱斐的哭泣声把家人惊醒了。母亲安慰她:“不给入团就算了呗,谁让我们家成分不好呢。”原来是为入团的事情。朱斐是生产上的积极分子,提交了入团申请,但因为父亲头上的“帽子”,被“组织上”拒绝。不甘于人后的她非常伤心,便偷偷地半夜哭泣。这样的伤心远不止于此,招工更是精神打击。每当下来招工指标时,朱斐朱涛都是悄悄打听。因为正常渠道不会通知他们家,更别想会有谁把招工指标送到他们家。看见别人家为招工招兵之类的事情忙得兴高采烈,姐弟俩常在家里偷偷哭泣。朱治祥便躲在墙角里深深自责,想藉此安慰孩子。不曾想到,有一年招工指标终于给了朱涛。一番体检以后,一家人就眼巴巴地等待录用通知了。几天后终于等来消息:政审不合格。朱涛傻了。一家人由原来的满心期盼,跌进痛苦的深渊。

哭过、傻过、失望过,日子还得过。无论别人怎样看待,也不管别人怎么对待,自己只能接受。

生产队有个叫“歪辫子”的女人,是谁都惹不起的。她秃头,常年用块黑布缠在头上,只露出一张胖脸和脑门上几缕头发。她特别喜欢骂人,一旦谁惹怒她了,会喋喋不休地骂上几天;甚而带上小板凳坐到人家门口骂,边诉边骂边唱。常招人围观。此时,其丈夫或孩子会按时给她送水、送吃的东西。“歪辫子”还喜欢打架,每次纠纷她都是先出手,不待对方反应过来她已占上风。如果对方是女人,她就撕烂对方衣服,弄成衣不蔽体,让对方出丑。如果对方是男人,她就把手伸进自己裤裆磨蹭一番,继而用那只手去甩对方耳光,侮辱对方。打斗中她要是占了便宜,纠纷便可能终结;她要是吃了亏,她的丈夫就会出手相帮;如果她二人仍没能占到便宜,斗殴会无休止升级,她丈夫甚至会挑一担粪倾倒在对方门口。所以洪汝艳一直很畏惧她。有一天不知什么事惹恼了她,“歪辫子”一通污言秽语的辱骂仍不解气,扑上来殴打洪汝艳。恰恰被挑粪路过的朱涛看见,他歇下担子飞奔过去拉开了母亲。“歪辫子”的丈夫不干了,跑来与朱涛打斗。朱涛正值年轻力壮,“歪辫子”夫妇吃了亏,漏子捅大了。“歪辫子”穷尽所有伎俩仍不解恨,便跑到“专政大队”告了朱涛一状。幸亏邻里包妈妈仗义执言,才使得朱涛免去一场祸事。包妈妈是贫下中农代表,在当地颇有威望。

1976 年“四人帮”垮台,并没给这些人家带来多大变化。朱治祥依然每月向派出所提交一份“思想汇报”,一家人依然在生产队做农活。然而一些变革的迹象--比如高考制度的解禁,还是燃起了家人对生活的希望。于是朱涛决定参加高考。油灯下、地头边、饭桌上,无处不见他捧着书本复习的身影。经过一个多月的紧张而短促的准备,他终于走进考场。

朱涛以初中毕业的学历高考达线,政审却不合格。他欲哭无泪。事后说:“当时人都瘫了,不知道是怎么从大队走回来的。”

不久,大规模的平反开始,地富反坏右,资本家,走资派,叛徒,特务……无不涉及。然而朱治祥因为多次申诉无果反遭打击的事实,让他不敢相信。一直迟迟未决,在一种极其复杂的焦躁心情下度日。一天,一位林姓学生几经周折找到他,叫他赶紧写申诉材料提交有关部门。在那位林姓同学牵头下,又有几位同学也参与了为老师平反的事情。

1979 年冬天的一个下午,早早收工的朱治祥穿着一件破棉袄、拉着板车走进教育局大院。想顺便询问一下平反的进展情况。教育局的工作人员非常热情地告诉他:你的问题已经得到平反。并当面销毁了档案里那些证明他‘罪恶’的材料,交给他一纸平反证明。朱治祥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以为自己在做梦。也不记得在回来的路上都想了些什么,是高兴呢,还是悲痛。回家见到妻子,却一直反反复复地唠叨着同一句话:二十二年,二十二年,二十二年……

他猛地笑了起来。

却又哭了,越哭越凶;终于痛快淋漓放声大哭起来。

妻子也哭了,也是痛快淋漓放声大哭……

一个人丁兴旺的书香门庭,一个勤劳节俭的耕读人家,在“阶级斗争”大旗下,一次次遭受迫害,一步步走向败落。败落的不仅仅是那些看得见数得清的田地山林宅院钱财,更有那再也无法修复的文化。

根老爹家是这样,千千万万人家都是这样。

根老爹家是一个标本。一个荒诞年代里再也平常不过的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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