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普乐:青春年少亦知愁

1989-06-04 作者: 朱普乐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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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年少亦知愁

--作者:朱普乐

学徒

1954 年,我十二周岁,在黄田中心小学毕业了。家境贫困,无力升学。母亲说:“还是学个手艺吧,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总比务农强。”我也觉得好。母亲又说:“学个木匠吧,你拿不动斧子。学个瓦匠吧,一身灰浆一身泥,吃不消。只有针匠轻巧。你也斯文,坐得住。”

于是决定学针匠,就是裁缝。黄田人管裁缝叫针匠。

村子里针匠不少,母亲去找“大夫第”江师傅。为什么偏要找江师傅呢?母亲说他手艺好,找的人多。再说,他有机子。别的针匠都是手工,他用缝纫机了,针脚笔直,一扎齐。你去了,能学机子。机子学会了,还愁没饭吃?母亲想得好简单。

江师傅同意收我为徒。约定中秋节第二天上门,正式拜师学艺。口粮自带,每月三十斤米--“统购统销”了,各人有各人的配给口粮。人到哪里,必须把口粮带到哪里。

师傅江益荣,虽然做针匠,一天到晚屁股不离板凳,性格却外向,不呆板,喜欢说笑话,喜欢唱京戏。是黄田村业余剧团的“名角”,每逢演出必不可少。师傅主工“须生”,《甘露寺》、《秦香莲》、《群英会》、《徐策跑城》,都有他的戏。他身高中等,不胖不瘦,脸特长--俗称“马脸”。这“马脸”平时不好看,但戏台上“髯口”一戴,特别经看,特别舒服,真怪。师傅说他这张脸就是为“髯口”长的,硬是多了几分得意。也经常为别人配角,哪怕临时扮个“中军”、“衙役”什么的,他都乐意。他说管他什么角儿,上了台就快活。有一次,《打渔杀家》里面他扮个“教师爷”,小丑。“教师爷”展露拳脚,摆“架势”:两臂平展--“扁担!”车过身来又是两臂平展--“担扁!”再收起两臂,笔直站立--“双响!”对方不解,问:“从何说来?”“教师爷”指着自己裤裆说:“这是引子,一点火,嘭--叭!”于是台下哄堂大笑。“双响”是一种爆竹,炸两响,也就是“二踢脚”。我不懂人们为什么大笑,后来才知道,噢--这么回事。

我对师傅充满好奇。

“大夫第”是个较大的院落,一湾小溪门前流过,清澈见底,波光粼粼。师傅家住在其中一个大敞厅左边,右边则是我的同学朱世久家。同学的父亲一直在上海,只有老爹、母亲和他住在黄田。 1958 年“大跃进”前夕,母亲带着他投奔上海去了--这是后话。老爹名叫朱炳文,人称尊老爹。尊老爹主动叫我与他同寝,说不要开铺了,省得麻烦。母亲说不好意思,太惊吵了。“惊吵”就是打扰,方言。尊老爹说:“不要紧,我的床大,被子也多,一人一个被褥筒。两个人住一起也热闹些。”于是母亲万千感谢。

尊老爹爱干净,经常晒被子。冬天,还用铜脚炉烘被褥。我也沾光了,很暖和。如果不是尊老爹热心肠,我会多受许多冷冻的。

学徒生活是十分苛刻的。天刚亮就起来生炉子--俗称“烧冷灶”。冷灶很不容易烧,要用松毛、细细的引火柴,再架大柴。小心翼翼,唯恐熄火。烧热水,烧开水,洗茶杯,扫地,抹桌子,泡茶,给师傅打洗脸水。烧饭--我不会,师娘手把手地教。挑水--有一担杉木水桶,是师傅用的,太大,我挑不动。于是师娘弄来两只洋铁桶,做了副小水桶,让我挑。下河洗菜,捶抹布,洗衣服。吃饭时要为师傅盛饭,双手捧上。吃过饭洗碗,涮锅,捡场。用“三六表”裁成窄窄的纸条,搓“媒子”。那年月用“洋火” ( 火柴 ) 是奢侈的事情,几乎家家都用“媒子”。“媒子”在火坛里点着了,用嘴一吹便燃起明火,用以烧炉子,用以抽旱烟,用以点灯。一大把“媒子”装在条桌上的“帽筒”里,整整齐齐,倒也别致。晌晚时要擦拭煤油灯,擦拭灯罩。师娘爱干净,叫我将灯罩拿到河里去洗,说洗过以后雪亮。灯罩极薄,搁于水中稍不注意就碎了。师娘没有责怪,说“算了。下次注意点。”下次又弄碎了,我心里发虚;连忙跑到外婆家,拿过灯罩就走。外婆说“那我怎么点灯呢?”又说“你还是拿走吧,我再想法子。”外婆住在“长房”里,很近。还要到榔桥买米--统购统销了,配给的口粮都要到榔桥粮站去买。师傅说“就买三十斤吧,多了你也挑不动。”是同隔壁朱世久、朱永龙一道去买的。我还是越来越吃力,咬咬牙到了四座牌坊,眼看就要到家了,可就是挑不动了,一个人落在后面。他们回到家同我师傅说了,师傅赶来接我。师傅在前面挑担子,徒弟在后面甩手,我无地自容。

师娘生下小儿子不久,才几个月,我还要下河洗尿布,还要带她的大儿子玩。大儿子四、五岁了,却不会说话,只会“哇哇”叫,能发最简单的音节,师娘说他是“半哑巴”。这个“半哑巴”很嫩生,走路也不稳当,一脸的傻笑。他似乎很喜欢我,一天到晚跟在我后面。我也喜欢他,因为我也想玩,却没人跟我玩 ( 也没工夫玩 ) 。只有他,铁了心地跟着我,不离不弃。有点什么事情了,或是有什么想法了,他都来告诉我,哇啦哇啦比划半天。时间长了,就能很快明白他的意思,他于是很高兴,觉得我很贴心吧。

然而师傅不高兴了,对师娘说:“人家是来学手艺的,不是来当佣人的。你不能什么事都叫他做。学不到本事,怎么向他娘交待?”其实我喜欢帮师娘干活。学手艺,太枯燥了。

师傅从穿针引线教起,各种针法一样一样地教。整天就在一块布上“操练”,缝了拆,拆了缝,没完没了。就是不让我沾机子边,摸都不让我摸,只能看得眼馋。师傅好像看出我的心事,说:“不要急,饭要一口一口地吃,字要一撇一捺地写。基础不打牢,害了你。”日后家里缝个什么,都是亲自动手,家人见了觉得奇怪:一个大男人怎么用起针线来如此娴熟呢 ? 当年师傅教的。

村里人常说师傅是“菩萨儿子--神种”,就是聪明乖巧的意思。师娘却长了一副白痴模样,被师傅看不起。她经常找点话跟师傅拉呱,而师傅并不多搭理。师傅做活的时候,她常常抱着孩子呆在他身边,用孩子的手去掏他一下,撩他一下。有时候师傅车过身来,在孩子脸上吻一下,她便能高兴半天,好像吻了她似的。更多的时候是厌烦:“去去去,不要耽搁我做事。”师娘也不恼,一边解嘲一边怏怏离去。

师娘也有恼火的时候。那多半是因为“吃醋”。河对面有个寡妇,年纪虽然不小了,却过得清丝丝的,风韵犹存。她经常来玩,同师傅说这说那;师傅也客客气气地听她说,一脸笑容。师娘不高兴了,同师傅说:“喊她以后少来。不要脸,还看麻雀呐。”师傅说:“她要来,有什么法子?”--“我有法子,我来骂她!”--“你不要犯不楞!”“不楞”,方言,就是头脑不清的意思。我不懂“看麻雀”什么意思--麻雀怎么又不能看呢 ? 师娘告诉我:那寡妇喊师傅看的,是一对趴在一起的麻雀。是一公一母,在干坏事。要不干嘛趴在一起?我说:“小小麻雀,能干什么坏事?是在打斗在玩耍吧。怎么肯定就是一公一母?”师娘说:“你还小,你不懂。就是一公一母。”说得斩钉截铁。

师娘真的有过人之处。

学会“绞边”以后,师傅教我缝裤子了。老式单裤,两只裤筒加宽宽的腰片。穿着时将腰片摺过来,以布带扎住。应该算是服装史上最简单的裤子了。师傅将裤子裁好,缝上,半成品了,交给我“绞边”。从一只裤脚边绞起,经过裤裆,到另一只脚边结束,一圈绞下来裤子就成了。我绞了一段,师傅凑过来看了看,说:“中,就这么绞。”绞到裤裆正中时,问题来了:毛头多了,卷不进去,便拿起剪刀修掉一些。又粗心大意,修剪的时候,竟然超过了一点点。我以为无大碍,自作主张地弄了弄,掩塞起来,看上去毫无异样。连师傅熨烫的时候也没发现什么,我暗自庆幸。

几天后,顾客找上门来,展示裤子,说怎么给他做了条破裤子--裤裆那儿确有一个小洞。原来,就是因为多剪了一分分,穿上身一蹲,那地方裂开了。我坦白了。师傅二话没说,赔了顾客一条裤子。

当然,我吃了批评。当时我第一反应是怕师傅责怪,想蒙混过关,不认真,不严谨,自作聪明。师傅因此断定我不是学手艺的料。“都说你会念书,怎么学起手艺来就这么不尽心呢?”还说“我总觉得你有些心不在焉。手在缝,眼睛还看别的地方。”我是在看他那个宝贝儿子“半哑巴”。“半哑巴”悄悄地对我做鬼脸,求我同他玩,我分心了。有一次,几乎下逐徒令了:“我看你还是回去念书吧。念书多好。学针匠是没有多大出息的。”师傅说得很平静,也很诚恳。

我不吭声,默默地听师傅数落。在乡间,学徒不成,叫“翻桃子”,被认为一种耻辱,名声是不好听的。然而我也没有难过,我觉得师傅说得对。念书是好,我也想念书。可是,没有钱啊!

过春节是要歇工的,至少歇到正月半。歇了工,师傅天天唱戏,白天晚上都唱。大年卅吃过早饭,我回家了。师傅说多歇歇,什么日子开工,过了正月半再定。没想到,这一离开就再也没回去--遇到一位贵人,开始了我一生中的又一个转折。

贵人

1954 年冬天,陶太太多年不见的孙子回来了。一时间成为黄田村头号新闻。

陶太太住在上黄田,家里有个孙子,叫朱大庆。朱大庆矮胖矮胖--不是一般的胖,而是胖得畸形。干起活来气喘吁吁,很吃力,只能做些手边上的事情;三十多岁了,还没娶亲。祖孙俩相依为命,日子过得紧紧巴巴。这下好了,喜从天降。

刚刚回来的孙子朱静涛,一副金丝眼镜,架在挺直的鼻梁上;脸庞白白净净,棱角分明;中等个儿,精干瘦俏。一口清晰流利的普通话。分明是一个年轻斯文彬彬有礼的读书人。村里人十分喜欢他,总爱找个名目去探望探望,聊上几句。冲着那一身黄军装,学生们更是崇拜得五体投地;路上相遇必行少先队礼,说“解放军叔叔好”。

朱静涛是我养父的堂弟,我喊他叔叔。他当过解放军,说是在部队里当军医。复员退伍了,发了一大笔钱,回到黄田,跟奶奶一起过。他的父母呢 ? 为什么不跟父母过 ? 不知道。正月里,我从学针匠的师傅家回来过年,他召见我几次。还把我的成绩单看了又看,说:“成绩不错,为什么不升学 ? ”我说:“没钱念,算了。”--“怎么算了呢?这么小的人就算了?”他鼓励我上进,不能“算了”。还送我一本《中国青年》杂志,直排本。什么内容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一幅漫画,叫“二胡”。一个鼻子大大的人在拉二胡;身上写两个字:“美帝”。二胡轸子画成两个人头,分别写“胡风”、“胡适”。说他们联合起来反对共产党。我不知道胡风胡适是什么人,有什么来头;是亲兄弟呢,还是堂兄弟 ? 敢反对共产党?胆子倒不小。我也看不懂,只觉得这漫画好玩。

下一次见面,叔叔直截了当地问我:“你想不想升学?”--“想。”--“能不能考取?”--“不敢讲。”--“这样吧,你去考。考上了,我一个月给你五块钱。”--“一个月五块?”--“对,一个月五块,一直到毕业。”

母亲说:“遇到贵人了--贵人搭救!”五块钱不少了,那时候,泾县中学的伙食费是每月六块。我们确认叔叔有钱,也确认叔叔讲话算数。经过与叔叔的详细讨论,母亲到师傅那里把学徒辞了,说:“真不好意思,翻桃子了。”师傅说:“哪里哪里。我早就说过,还是念书好。”我便去学校找到洪先生,要求插班补习,洪先生说:“是该升学,不然太可惜了。”

上半年,叔叔在黄田办了两件大事。一是给奶奶做寿材。在黄田,人上了年纪,要早早地准备棺材。说是为了增寿,所以叫寿材。做寿材是个很有脸面的事情,说明儿孙孝顺。朱大庆有这份心,却没这份力。这事一直搁着,成了陶太太一桩心事。如今好了,另一个孙子来操办了,陶太太好高兴。

几个木匠同时进门,热火朝天,风光无限。村里人见了无不赞叹。叔叔叫我帮他去买肉,到榔桥,要早。迟了,怕挑不到好肉。我满口答应,天蒙蒙亮就上路了。叔叔开了个采买单,还塞给我一元钱,让我买早点吃。

我把一切物品买好以后,才去吃早点。我不假思索,将一元钱全部买了油条,五十根。吃不完,剩了许多,用几根稻草扎了,挂在扁担头上,带回来给家里人吃。母亲批评我乱来,怎么不留几个钱呢?一下买这么多油条,吃得了?天哪,太苦了,以为这世界上最好吃的就是油条,所以全买了,根本就没去多想。

二是娶亲。叔叔还是单身,要讨老婆。而且必须是农民,他说农民好。那年月倒不像如今这么“势利”,这么“现实”,所以这种想法并不奇怪。姑娘是丙子山的人,叫汪秋英。没念过书,识不了几个字。身板倒十分健壮,扎扎实实,黑里透红。大大小小的农活都拿得起放得下。一担水从石井坑口挑进屋,不动声色。只是两人站在一起太不相称。但叔叔觉得好,他喜欢。

将婶婶放在家里,参加劳动,服侍奶奶。叔叔则去“榔桥中心联合诊所”上班。诊所的医生都是旧社会过来的,多半都有点历史问题,什么国民党员啦,三青团员啦,总不及叔叔清白,叔叔很快当上了诊所负责人。

半年以后,我们五个同学在洪先生带领下,到泾县中学参加考试,考取我一个。当我高高兴兴去找叔叔时,叔叔不见了!

关于叔叔的议论,村里人七嘴八舌,一时间沸沸扬扬。说他是个“泡皮”,其实并没有钱。说他从部队复员时根本就没发多少钱,硬是他自己猛吹。说“什么军医?鬼话!就是个卫生员。”说他“欠了一屁股债”,为了躲债,跑了。一些墙壁上还出现了辱骂他的标语,说他是“拆白党”。词典上说,就是骗取财物的流氓集团或坏人,方言。未免言重了。但确实在经济上扯过一些烂污。后来 ( 记不清确切时间了 ) ,我还在《泾县报》的中缝里看到榔桥中心联合诊所的一则声明:朱静涛日后一切行为与本所无关。

“漏子”是捅大了。

我们感到无比尴尬,傻眼了!怎么办?考上了,贵人却不见了,念还是不念?这时候,母亲显示出一个农村妇女少有的胆略,猛地一拍桌子:“念!”

家中还有一张缕空描金的老式木床,土改以后唯一一件稍些象样的家具。母亲狠狠心将它卖了,好像卖了六十元钱。母亲宽慰自己:“东西还不是人置的 ?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又说:“打一杵过一肩,念到哪里是哪里。”

后来,叔叔又回来了,不在诊所上班了,不知道干什么差事。叔叔的光环已经褪尽,不再神秘。少先队员们也不对他行队礼了。他不再过问我上学的事情,好像从未发生过什么;我们也不曾提起。双方隔着一层“纸”,小心翼翼地护守着,心照不宣。

后来,叔叔离婚了。汪秋英回到丙子山。

1976 年,叔叔到文化馆来过一回。见我有一顶大衣橱,没装玻璃,说他可以在芜湖光华玻璃厂买到便宜玻璃,愿意给我帮忙。我婉言谢绝了。我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他呢?

后来得知:叔叔在西阳卫生院当防疫医生,一直到退休。

虽然叔叔没能兑现承诺,最终是五分钱都没供我,但我还是非常感激他。正是他的一番热情,一番劝说,让我重新燃起读书的愿望,从而改变了我的一生。如果没有他的出现,没有他的热情,我必然是继续学手艺,而后在黄田村当个小裁缝。“三年大饥荒”的时候,十有八九会饿死的--我的师傅,还有那可爱的“半哑巴”,都在那时候饿死了。

对我来说,叔叔不愧是一位贵人。

所谓的“贵人搭救”,不一定就是给钱,更多的是给机会。

申请

收到泾县中学录取通知的同时,也收到一份“助学金申请表”。说学校设有助学金。凡家庭生活困难者,可如实填写,并经村、乡、区政府审查签署意见,向学校申请一定数额的助学金。助学金共分五个等级,甲乙丙等记不清了,丁等是每月四元钱,戊等每月二元四角。我与母亲禁不住喜上心头,觉得这一来有指望了。于是如实填写,找村里签了意见;又去杨武山,找到乡政府文书俞德继,也签了意见。意见说:该生家庭确实困难,准予申请。再到区上盖个章就行了。母亲说自己成分不好,不适合出去找人办事,还是你自己去吧。你是学生,是国家的人,找他们也好说话。于是,十三岁的我壮起胆子,到了榔桥区政府,找到一名干部,把来意跟他说了。他说:“你把东西留下来,过几天来拿。”

过了几天我再去区政府,还是这个人,却说:“叫你们乡文书来拿!”

我又找到俞德继,请他帮我去拿。俞德继满口应承。

三天之后,俞德继告诉我:“那张申请表拿不回来了。”原来,区政府的人批评了俞德继,说他立场不稳。地主的儿子,念得起就念,念不起就算了,怎么可以为他签字盖章,准予申请助学金呢 ?

俞德继怕说得太多,赶忙封口:“你也不要再去找了,找也没用。想开点,没办法。”

我不敢再去找,只能认了。只是觉得对不住俞德继。为了我,让他受了批评,受了委屈。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整个初一年级,母亲按月托人带给我七元钱。除了卖掉一张床,就是母亲给人纳鞋底、服侍月子所挣的辛苦钱。除去伙食费六元五角,剩下五角钱零用。快到暑假的时候,我鼓足勇气找到教导主任陈桐林,陈述家庭困难,又陈述了区政府不予签字盖章的事情。陈主任耐心地听我说完,思索了一会儿,说:“这样吧,你暑假期间写个申请,要详细一些,直接寄给我。就不要找他们盖章了。”

暑假期间,我们特意请来三先生,要努力写好申请。三先生从前做过“刀笔”,能写会说,经常给人家写申请申诉,我们相信他的能耐。三先生一早就到了,吃过早饭就写,一直写到下午。却没有白纸誊清。三先生说:“就用三六表誊吧。”“三六表”就是草纸,每刀三十六张,黄蒙蒙的。不过当年的“三六表”不同于如今的草纸,比较细致,也有筋骨,有韧性,与棉皮纸相差不大。三先生用毛笔小楷,写了整整一张“三六表”,摺叠起来,又做了个大信封,装进去。三先生说:“中!说明家里穷,买不起白纸。”

吃过晚饭,母亲拿出八个鸡蛋,送给三先生:“三先生劳驾你了。真拿不出钱,对不住了。”--“哪里哪里,吃了带了,不好意思。”摸起拐杖,三先生走了。

初二年级开学,学校给了我戊等助学金。这就很不一样了。我感谢学校,感谢陈主任。说明再黑暗的岁月里,好人还是有的;这便是许多走投无路的人,还能生存下去的原因。

1958 年,当我考上黄田师范,同样的一幕又出现了。又是申请助学金,又是要当地政府签字盖章。按说,师范学校的助学金每人一份,不需要申请的。后来才知道,省里批准的黄田师范办学规模只有一个中师班和两个初师班,而县里擅自增加了短师班和培训班,这些多出的学生,没有助学金,僧多粥少。于是助学金也要申请,也要批准。拿到黄田师范的“助学金申请表”,我犯难了:当地政府会不会不给我盖章签字,不准我申请呢?

关键是“家庭成分”一栏,怎样才能蒙混过关?思考了几天,决定搏一搏。

用一张极小的纸片,粘贴在“家庭成分”的空白栏里,纸片的大小颜色要合适,使之不容易察觉。粘贴不能太实,要虚虚的,浮浮的,似粘非粘,以便后来剔除。再写上“手工业”。“手工业”是我养父的成分,真的被戳穿了,我也可以狡辩。果然,当地政府没有为难我,顺顺当当签了意见,盖了章。但这个“手工业”成分拿到学校是蒙混不了的。谁都清楚,也与档案不合。于是轻轻地用小刀将粘贴的纸片剔去,显出空白,再老老实实写上“地主”二字。目的只是蒙过当地政府一关,免得他们看见“地主”二字,因立场太鲜明而拒绝签字盖章。不是真正地隐瞒家庭成分。知道隐瞒不了,也不敢。这一次,我顺利地拿到了助学金--也就是不交伙食费。

一个万般无奈之人,耍了点小聪明,玩了点小伎俩,实在是迫不得已。如果能像今天,我们这种规矩人,谁不愿意堂堂正正地做人,堂堂正正地办事呢?

然而在那个年代,官方实行着一种堂而皇之公然宣告的等级贱民制度--成分论,以阶级出身对国民进行等级式划类。“出身”像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人们头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烫在人们心上。阴霾、流血永无止期。先天的“贱民”们从识字开始,就对填写各种与出身有关的表格,有一种天生的抗拒、恐惧与无奈。一生中,因此遭遇了无数障碍:参军,招工,提干,求偶,上大学……他们像一群食草动物,天性驯良、柔弱,离群索居。意识形态强力灌输下的日常生活,使他们明白自己是异类,是贱民,是准专政对象。正义、平等、自由、良知、爱情、事业、幸福……对他们而言,都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这番话是一位学者说的。鞭辟近里,入木三分。

初中三年

初中三年,最突出一个字就是穷。

考上泾县中学以后,没有任何经济来源。母亲只好将家中唯一像样的一张床卖了,让我报到注册。尔后每月给我七元钱。其中交伙食费六元五角,剩下五角钱零用。用于洗澡,用于买肥皂牙粉 ( 牙膏太贵,牙粉只要四分钱一盒,那时候普遍有卖 ) ,用于买墨水--不是整瓶的墨水,而是小包的晶状粉末,自己以清水化开。偶尔也“奢侈”一回:花一分钱买两片没有纸包的裸糖 ( 最便宜 ) ,慢慢含化。见一位女教师去买糖,指着玻璃纸软糖问:“这糖几个钱一斤?”我呆了,啧啧称叹,怎么问“一斤”呢?觉得不可思议。好在学校伙食不差,每天都有荤菜,不但吃得饱,而且吃得好。也就不怎么嘴馋了。

只有一床被子。被絮也旧了,硬梆梆的。垫一半盖一半。虽说床上铺有稻草,冬天还是冷得吃不消。经常睡到半夜脚都不热,只得找人合铺,两个人挤在一起暖和多了。那时候冬天奇冷。雪下得很厚,屋檐下的冰凌达二尺多长,终日不化。从未穿过棉裤,只有一条母亲穿过的夹裤。一天到晚“猴”着身子,冻得瑟瑟发抖。好在年少,经得起寒冻。稀里糊涂地过,居然过过来了。第二年,学校给我戊等助学金,每月两元四角。养父也迁到黄田,豆腐店生意有了好转,开始接济我了。这才勉强读到毕业。

毕业那年,泾县中学正筹办高中部,老师们千方百计动员学生上高中。我急了,再三跟老师解释,说自己不是不想上高中,更不是不喜欢泾中,无奈家里太穷,没有经济来源。只想上师范,或者卫校。可以免费,还可以早点出来工作。曹彬彬笑话我:“唉哟--还上师范?家有三斗粮,不做孩子王。”我不管这些。我不能同他比。他家虽然也是地主,但是城里的地主,父母双全,底子厚,读得起高中。中考过后,对我进行口试的朱鸿祖老师,又劝我上高中,我也没答应。想想不放心,跑到他房间,向他详细申述了我的苦处。希望能让我上中专。朱鸿祖也是黄田人,想得到他的关照。

不光是穷,还有个成分问题。“反右”以后,我们这些人心里压着一种隐隐的惶恐。说不清道不明,时隐时现,或有或无,飘忽游离,总也淡定不下来。快要离开学校那些日子,我们几个年龄差不多、家庭情况也差不多的同学,经常在学校门口的土路上散步 ( 就是现今“皖南第一街”,当年还是刚开挖的土路 ) 。谈理想,谈志向,也谈忧虑与惶恐。王可钧说:“还是你好。你中专毕业就有工作了。而我们还不知道三年以后是个什么政策,前程未卜。”不幸言中。三年后,他们高中毕业,却因为家庭成分不好,根本无缘大学。这些人学习成绩特别好,中考那年,据说曹彬彬是两个班学生中唯一一个数学及格者。无论初中高中,他与王可钧、余耀辉、杨松林这些人,都是班上佼佼者。余耀辉后来拜师学中医,在陈村镇卫生院当医生;杨松林回乡务农;曹彬彬一直在街道做临时工,后来落脚于镇办企业;王可钧到新疆石河子农场去了。他是陈村人,父亲在石河子农场劳改,刑满留场就业。我在文化馆的时候,有一次在泾县汽车站遇到他,他告诉我投奔新疆的事。说:“没办法,为了生存。”那种无奈与渺茫的神情,至今还记忆犹新。

我总算有过这么一次正确抉择。恐怕还是穷困断了我的后路,帮了我的忙,才执意未上高中。如果家境好一些的话,也许会和他们一样。正因为家无三斗粮,才做起“孩子王”来了。

班上同学年龄差异很大。我是比较小的,但不是最小。最小曹彬彬,比我小一岁。年龄大的就多了。有些都结婚了。已经生小孩的绝非一个两个。这些人每到周六,吃过午饭就开溜了。星期日下午再赶回学校。那时候不通汽车,全靠徒步,往返近百里。吃这把苦干什么?怎么如此恋家?而我们,星期六下午到阅览室看看书,到操场上打打球;星期天上午洗洗衣服被子,下午上街遛遛。多好,多自在。我们不理解他们为什么总是两头跑。他们说家里有事,需要回去帮忙。怎么每周都要帮忙呢?就这么多事?有的人不耐烦了:“去去去,小家伙懂什么?”一副不屑一谈的样子。

初一开学排座位,我是第二排。初三毕业的时候,已经坐在倒数第二排了。我长得很快,就是瘦。

我体育不好。最头痛的是体育课。跑,跳,前滚翻后滚翻,还可以及格,遇到力量型项目就干瞪眼了。一次测试爬竿,真叫我丢尽面子。先是用两只手,不准用脚帮忙,硬爬,班上能爬上去的人寥寥无几。次之,允许双脚配合,一半人可以爬上去。再次,允许赤脚配合,只有我们几个人依然爬不上去。其中男生唯我一个。这件事让我自卑,让我头痛。

头痛的还有期末评语。最后总有这么两句:“要主动靠拢组织,争取进步。”这个组织指的是团组织。我不知道怎么个靠拢法。母亲常批评我不会粘人。我粘谁呢 ? 怎么粘 ? 偶尔也为此苦恼。班上有个团支部,陈乌云担任书记。陈乌云比我们大得多,都嫁人了,在班上也是一副老格格的样子,仿佛是个老干部。她喜欢管事,也能管事。晚自修的时候,总见她在维护秩序,不准说话,不准走动。嗓门又特别大:“不要讲话了!怎么老是讲话?死了皮是不是?”总是恶狠狠地训斥大家。她对我们常常不屑一顾。开口一个“小鬼”,闭口一个“小家伙”。我们也不怎么喜欢她,背后常模仿她、丑化她。当面则敬而远之,不敢得罪她,因为老师信任她。这样的人,我怎么去粘她呢?我粘不了。我也曾经写过一份申请书,要求加入团组织,却石沉大海,无人问津。所以总没能“进步”,总要我“争取进步”。

前两年,我的操行等级都是甲等。到了初三,变成乙等。我还是我,却降了一等,很不理解。后来才知道是政治上“紧”了的缘故:“反右”斗争“轰轰烈烈”,我们的日子也越发艰难了。所幸没有打“丙”,要不然问题就大了。班上有个同学,据说思想不好,毕业时打的是“丙”--全班唯一一个“丙”,没有被录取,回农村去了。后来听说干坏事,遭逮捕。未知真假,估计也是个冤案。

真的很可怕。

初中三年级冬天,是一个特别时期。也就是 1957 年底到 1958 年初,我十五六岁。似乎突然间,老师们的政治学习多起来了,紧张起来了,神情严肃起来了。他们天天晚上集中在教师办公楼上开会。不光晚上,有时候白天也开,星期天整天开。楼上原本是图书阅览室,不开放了,里面贴满了大字报。不让学生上去。

一些老师上课心不在焉了,脸色疲惫,常常走神,说起话来也有气无力了。

寝室走廊上的尿桶,原本由工友晚上送来早上挑走,现在却改由一些老师搬运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我们感到诧异,感到不同寻常。与我同座的徐金书愤愤不平,说:“我看这也不对头。张老师那么大年纪了,叫他搬尿桶,太不应该。”为此,他吃了批评。

很快听说:“右派”分子向党进攻了。那些搬运尿桶的老师就是“右派”分子。教书教得好好的,干嘛要向党进攻呢?我们不解。

譬如张聚伍,我们的语文老师,从初一带到初三。后来“语文”课分为“文学”与“汉语”,他带“文学”。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个子不高。大冷天喜欢穿件粗呢大衣,鼻梁上的眼镜总往下溜,于是总用指头往上托,一口慢条斯理的桐城腔。喜欢写点古体诗,喜欢讲“平平仄仄仄仄平”;喜欢讲“鸟宿池中树,僧推 ( ) 月下门”--要求我们写作文多加推敲。有时候还把写的诗拿到课堂上讲给我们听。有一首据说是抒发老年壮志的诗,四句,前三句都忘了,只记得最后一句:“老似山鹰倦亦飞”。他解释说:我虽然老了,仍然要努力工作,不断前进。“倦亦飞”就是“不断前进”。说到这里,他便咏诵起来。两只手撑在讲台上,抑扬顿挫,摇头晃脑,似乎进入忘我境界。然而听说,别人写他的大字报,也把“倦亦飞”写上去了,说他即便疲倦了,也要“坚持反党”。我傻了,怎么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解释呢 ? 到底信谁呢?心里总觉得,无论怎么看,张老师也不像个进攻别人的老头。

数学教师吴雯,教平面几何。我喜欢几何,上课特别专注,课后也很用功。老师布置作业的时候,只要求做一部分习题,而我却把没布置的也做了出来,一题不漏。吴老师很赏识,说:“你额外地做,我就额外地给你批改。”他怕我练习本不够用,偶尔送我一两本。于是我劲头更足。吴老师很敬业。所有时间几乎都用在教学上。讲练习题的时候,他提倡“一题多解”,越是不同于课本的解,不同于老师的解,他越是鼓励。这就不一般了。他家在县城,不在学校食堂就餐。而中午却不回去吃饭,用于备课看书。家里人将午饭送来。有一次我看见了,一个小小的搪瓷饭屉,鸡蛋,香肠,青菜,白米饭。食量不大,倒也精致清爽。吴老师是省级优秀教师,工资比教导主任还高。教导主任总务主任的月工资都是七十元,这在当时很高了,而他是七十一。他一定没有时间精力向别人进攻的,他只会向数学教学进攻。四年之后,我在潘村中学工作,知道他儿子在学校读书,几次想单独找他儿子,问问吴老师情况,都忍住了--在那种专制年代,怕惹事生非。

数学教师舒云鸿,教代数。本县厚岸人。舒老师高度近视,摘去眼镜的时候,眼睛异样得有些怕人。一次不小心眼镜掉了,硬是趴在地上找。他上课很幽默,能把枯燥的代数课讲得活泼生动。下课却不多话,往宿舍里一钻,只顾干他的事情了。那时候教师宿舍一人一小间,不到十平米,兼作办公。舒老师烟瘾特别大,上课之前还不忘记过足烟瘾,总是上课铃响了还要猛吸几口;一边进教室,一边把烟蒂丢掉。

地理教师董德辉,是个喜欢讲笑话的人,常常能于平淡中逗乐。而自己却不笑,一本正经。他的地理教得好,因为他注重技能,注重独立思考。考前复习的时候,我们总要求他圈定重点,他不答应。他出的考题也很活络,不拘泥刻板。我们常为此感到“头痛”。初一的时候,他辅导杨炳炎制作了一个铁丝焊接而成的地球仪,在全省中学生教具制作竞赛中得奖。给杨炳炎发了奖金。我们问董老师得了什么,他说:“喏,得了这把扇子。”他亮了亮手中正在摇的芭蕉扇。怎么拿芭蕉扇做奖品呢 ? 我们以为是真的。他的父亲董石泉,民主人士,县人委副主任委员、农业局副局长,也打了“右派”。这就成“父子右派”了。董老师是中村人,后来被清洗回家生产,因不堪所辱,自杀了。

班主任谢渭川,教我们“植物学”。谢老师看上去很严厉。不苟言笑,文绉绉的,走起路来慢慢地踱四方步,总觉得有点故作清高。我们年龄小的同学都怕他,见了就回避。高年级同学有些看不起他,总是说:“噢--他,男生指导。”他以前担任过男生指导。谢老师于“反右”之前调到繁昌县去了,运动开始以后又将其弄回来批斗。刘加平说,他作为学生代表参加过谢老师的批斗会。他说谢老师被斗得很苦。

听说杨玉茹也打了“右派”。杨老师是女生指导,教导处职员,图书管理员。听人说她挺不幸,一个人带着儿子过日子。儿子不懂事,有点纨绔子弟味儿。

还有一些老师并没有打成“右派”,却随后受到处罚。据说这些人都因为本人有“历史问题”。而这些“历史问题”都向“组织上”交代过;“组织上”也有过处理结论,现在却要重新审视,重新处理了。他们是“历史反革命”,处理得似乎比“右派”还重。体育教师尹业秉、生活指导老师朱鸿祖、总务主任朱永辉,都遭逮捕,劳改去了。教导主任陈桐林也被开除,回到云岭老家监督劳动。

逮捕朱永辉先生那一幕,至今历历在目。那天上午,第四节课下课铃一响,便通知全体师生到操场集合。朱先生也在四处吆喝,招呼人去操场。待集合完毕,县“五人小组”几个人走上台去,宣布逮捕朱永辉。朱先生没有思想准备,傻了。“五人小组”不是法院,不是检察院,不是公安局,却可以逮人。半个世纪以后才知道: 1955 年,毛泽东又掀起一场大规模的“肃反”运动,根据毛的指示,各级党组织一律成立“肃反五人小组”。中央五人小组组长是中宣部长陆定一,副部长周扬为组员。由此可知,“肃反”着重于知识界、文化界。

下个学期,直到毕业之前,“右派”老师和“历史反革命”老师,都先后不在学校了;老教师所剩无几,换了一批新人。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本属历史规律。只是,为什么偏偏要如此换法呢 ?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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