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正:送别王果兄
送别王果兄
--作者:朱正
王果兄去世了。我失去了缔交五十多年的老友,深感到是一个很大的损失。
我是在 1957 年的反右派斗争中才认识王果兄的。那时他是长沙教师进修学院(即现在的湖南教育学院)的教务主任,又是中国民主促进会湖南省委的秘书长。反右派的时候,民主党派的各种正常活动都被说成反党罪行,勇于任事的他就理所当然地被划为右派分子了。那一天民进湖南省委开他的斗争会,我作为新湖南报社的记者奉派前去采访。旁听了那一次很激烈的斗争会,回来就按照当时的口径写了一篇报道登在报上。我早已不记得写了些什么,总之是一篇颠倒是非血口喷人的东西吧。不久,我也被划为右派分子了。新湖南报上也登了一篇颠倒是非血口喷人骂我的文章,也真是报应。
我和王果兄再次相遇,是在株洲新生工程队二工区。我们都在这里劳动教养。就是在这里,我们成了相知甚深的朋友。听他谈经历,才知道他在念大学的时候,就是学生运动健将, 1949 年,南京国民党政府派代表团到北平和共产党谈判,给代表团送行的六千学生游行示威,向政府当局施加压力,要求代表团接受毛泽东提出的包括惩办战争罪犯、改编国民党军队等在内的八项和平条件。游行队伍遭到镇压,死二人,伤多人。这就是南京“四一惨案”。当时南京学生抗议“四一惨案”的那篇宣言,就是出自王果兄的手笔。后来我研究反右派斗争的历史,才知道当年的学生运动领袖,像西南联大的袁永熙、董学隆等人都划为右派分子了,王果兄的遭遇并不奇怪。
1961 年,王果兄摘掉右派帽子回家去了。过了一年, 1962 年 10 月,我也被宣布解除劳动教养,可以回家了。只是这时候,我父亲在东江水泥厂上班,母亲住在北京妹妹家里,我们家里留在长沙的,只有一个上高中的妹妹和一个上初中的弟弟,都寄宿在学校里,一时间,长沙竟没有一个属于我的家,没有一个落脚点。我回长沙找当地派出所联系上户口的三天,承蒙王果兄盛情款待,住在他家里。如果是现在,留一个客人住几天,不是一件难事。可那是 1962 年,物资匮乏的程度,现在的年轻人简直无法想象。米、油、肉、蛋、豆制品、蔬菜……什么什么,只要是可以吃的东西,一概都是按人定量凭票供应,每人一份。客人吃一口,主人就得少吃一口。
中国共产党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国家进入了新的历史时期,清理历史遗留问题,我和王果兄的右派问题都解决了,我到了湖南人民出版社工作,王果兄回到湖南师范学院,学院安排他在平江分院管一点事。这时候,我的老同事俞润泉兄一时还没有落实政策(他是被错定为反革命分子,落实政策比右派分子晚一些),只能在家里闲住着。正好我听王果兄说他们那里还缺教员,我就把正闲着的润泉兄推荐去当了代课教员。事后,王果兄对我说,润泉兄有学问,可是没有教学经验,教学不是很在行。我笑着说:我并不是帮你去找一个能干的教员,是帮他寻一个吃饭的地方呀。他也笑了。后来润泉兄落实政策,正式调入湖南教育学院,在那里终老。
王果兄长于诗词联语,我遇到了疑难问题总是向他请教,从他那里得到不少教益。 1983 年我为聂绀弩的《散宜生诗》作注释,初稿完成之后,我把稿本寄给他,请他和他哥哥王镜海兄帮我把关,他们两位都给注稿提了不少很好的意见。这书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以后,颇获好评。镜海兄已经先王果兄辞世。今后再有这样的事,我就无处请教了。
人人都知道,被划为右派分子,被劳动教养,是极倒霉的事情。我被划为右派分子了,被劳动教养了,却得到了王果兄这样的朋友,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2014 年 6 月 18 日
转自《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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