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华:我和我的同桌:同病相怜的兄妹

1989-06-04 作者: 李世华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分类: 1950年至1960年代, 大饥荒, 农村


我和我的同桌:同病相怜的兄妹


--作者:李世华


01


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就与翟素霞同班。那时,我们都还是快乐的,我家四世同堂,上有祖父、父亲、母亲、婶母,还有两个哥哥,下有侄儿侄女;她上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排行老四,因为皮肤白晰,乳名 四白 ,是母亲的娇闺女。她脾气好,聪明活泼,又长得漂亮,我们男孩子都喜欢跟她玩,我们官称她的小名 四白 ,并没有人叫她的学名,她非但不生气,反而答应得很爽快,或者打一个响指,算是回答。


1957 年秋季一入初中我就和翟素霞坐到一个课桌上,想不到我们一坐就是三年!


我们两小无猜,我依旧叫她 四白 ,她对我也越来越放肆,给我起了外号叫 大头 ,还编出一个顺口溜来损我: 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 这时,我就攥紧拳头叫她的大腿吃 疙瘩梨 ,逗得她咯咯地笑。


翟素霞是我们学校体操队的成员,整天穿著白力士鞋和白色的运动短裤,给 四白 又增加了几分亮色。上体育课时,看到她像轻捷的燕子一样在平衡木上和高低杠中间翻飞,常常体育不及格的我,内心就油然而生一种朦胧的仰羡、爱慕、敬重的复杂情感。


我也能感觉得到,她也喜欢我这个同桌,毕竟我学习成绩好,还担任着班里的学习委员,更重要的是我们是多年要好的玩伴,彼此了解,共同语言多。做功课时我们不论谁碰到了难题,就推到对方面前发问,而不管对方在干什么。好在我们都不是笨孩子,一点便通。


自习课上,我们做完了作业,常常趴在桌上讲故事说悄悄话。讲到高兴处,我们全然忘记了我们是在课堂上,彼此都放肆地笑起来,直到我们后排的同学用指头捣我们的后背,我们的笑声才嘎然而止,于是不约而同地赶紧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02


1959 年春天,农村的公共食堂已经断粮,实行 瓜菜代 ,死亡像瘟疫一样开始蔓延了。


安徽省委书记曾希圣提出 淮北变江南,旱地变水田 的口号,强迫我们祖祖辈辈种小麦、黄豆等旱粮的地方改种水稻,被称为 稻改 。我们学生不时被抽去 支农 帮助搞 稻改


那年四五月份,我们在城南的一个 稻改 试点公社帮助插秧,白天在泥里水里泡一天,晚上男女生分别睡在两个破砖窑洞里。那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一天三餐都是菜窝窝头加野菜稀饭。


一天中午,我们刚吃过午饭,学校里来了两个大个子男同学,他们跟班主任赵老师说了些什么之后,就把翟素霞带走了。我赶紧去打听,赵老师告诉我,翟素霞的母亲刚刚死了,学校通知她回家。


望着她夹在两个高个头男同学之间渐渐远去的矮小背影,我心里十分难过,十分担心:这只小燕子能够经得起这猛烈的暴风雨吗?


我们支农返校后翟素霞也回来了。当我们又重新坐到一起的时候,我悄悄地问她家里发生的事,她以泪洗面,哽咽着说: …… 你别 …… 别问了 ……” 所以,直到半个世纪后的今天我都不知道谁给他们操办的丧事?他们有没有给母亲弄一副棺材?她的哥哥是否回来了? ……


我们的 四白 开始变得沉默了,我们听不到她的笑声了。看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傻傻地想:她没有爹,又死了娘,没爹没娘的孩子心里该有多难过?往后怎么活呀?


03


几个月以后,同样的厄运降临到我的头上。


1960 年春天我遭到了天塌地陷的打击。当时我上有八十多岁的爷爷如西风残烛,下有不满周岁的小侄女嗷嗷待哺,父亲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于 3 6 日投缳自尽。叔叔在村干部逼粮食时被打得吐了血,又受到父亲辞世的打击,在我们埋葬了父亲的当天晚上也死去了。没有等到叔父下葬,告别了奄奄一息的祖父,我便回校了。


回到教室里,翟素霞悄悄地问我家里发生的事,我已没有眼泪,只断断续续地简单告诉她: 俺大大(父亲)上吊死了 …… 昨天俺叔又咽气了 …… 俺爷爷已经不能下床,也撑不了几天 ……”


不知是不相信她听到的事情,还是预感到更大的不幸,她默默地愣愣地听我说着,泪水从她发直的眼里一滴一滴地往外流。


04


大约两三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上课的时间到了,我发现翟素霞还没来。我很奇怪,因为我知道她不会缺课的,便去问团支部书记唐素云,唐告诉我:翟素霞的大姐死了,中午就回家了。


我心头为之一震:命运何以如此无情,这样接连残酷地打击我们这只可怜的小燕子?


她告诉过我,她母亲去年春天死后,大姐带着姐夫住进了她的家。大姐担当起了母亲的责任,悉心照顾这个小妹妹,因此翟素霞还有一个家,还有疼她的亲人。这样,虽然清苦,虽然凄凉,翟素霞和姐姐、姐夫相偎相依,她的思想上还有一个寄托,精神上还有支柱--她怎么可以再失去这唯一的亲人呢?


当翟素霞奔丧归来我们又重新坐到一块儿的时候,我看着她,她看着我,但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我把她的手抓在手里,紧紧地握了一下,她会心地用一个紧握回应了我。我们就用这样的方式沟通了心灵--我们要坚强地活下去!


相同的命运使得我们成了同病相怜的兄妹。这之后,我们都变得沉默了。除了有时互相问题目外,我们再也没有要讲给对方听的故事,别人也再也没有听见我们偷偷说悄悄话时发出的笑声。


05


我的父亲、叔父相继去世后,风烛残年的爷爷不堪丧子之痛,六天后自缢身死。十天后,婶母病饿毙命。再十一日,我那生不逢时的小侄女也被活活饿死。短短二十八天内我全家竟有五口相继辞世,家里只剩下母亲在死亡线上挣扎着。


翟素霞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先后失去了两个最亲的亲人:母亲和大姐。大姐死后,姐夫又回到自己的家里去了。一个星期六,翟素霞回了家,但家里已人去房空,再没有一个亲人。面对着空空的院子,她伤心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自己饿着肚子睡着了。第二天上午她用学校发给她的一斤粮票到粮站买了一斤红芋片,自己煮熟吃下,然后又回到学校。


我们的校花枯萎了,我们的小燕子成了无巢的鸟,成了孤儿,昔日的 四白 突然之间变成了孤苦伶仃的孩子。


放了暑假,其他同学都回家了,翟素霞无家可归了。她只好以校为家,到处 打工 ,帮助陈文传老师修树,在菜园里跟尉师傅种菜,还跟黄师傅放过羊。这样,学校给她三顿饭吃。高三毕业以后,学校算是把我们这届学生送走了,不再有 打工 的地方,她只好回到自己的家所在的生产队,给队里看场。


她孤零零的一个女孩子坐在麦场边,手里拿着一根小棍,眼睛呆滞,神情木然。她的本家叔叔婶婶看见了,也只有陪着流泪,但却无力收留她。


06


但我们总算都活过来了,幸免于那场大饥荒。


2006 12 6 日我去拜访昔日的同桌,可是翟素霞已没有了昔日 四白 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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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素霞在向我叙述她的悲惨经历(摄于 2006 12 6 日)


那时候我怕过星期天,更怕过年, 她眼里噙着泪水向我回忆起往事。放了假,别的同学都回家了,整个学校变得空荡荡的,常常只有她一个人形单影只,连个说话的同学都没有。晚上,平时拥挤的寝室变得空空旷旷,她一个女孩子被寂寞、凄凉、寒冷、饥饿所包围。这时候,她就用被子把头紧紧地裹起来。


她第一次一个人在学校过年的时候,蒙着头哭了半夜。


我动员她拿起笔来记录下那段经历,她当时答应了,但一个月后她以坚决的口气答复我说,她无论如何不愿意做这件事。往事不堪回首,她宁可让时间把它们淹没,也不愿意生生地去撕开心上尚未愈合的伤疤。



转自《往事如烟乎》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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